见皇帝面上染着怒意，因气急而泛红的脖颈上青筋被逼出，庞内官小声开口道：
“陛下当心身子啊...”
宋朝见状伏身叩首，而后抬起头望着皇上道：
“陛下，下官并未同您置气，亦不会拿此事置气。”
“那便将方才的话收回去。”
目光深沉的看着宋朝，皇帝哑着嗓音说道：“将方才的话收回，朕当作没听到。”
宋朝见状只沉默着不语，良久之后再一次开口：
“陛下，下官曾同您说过，臣有今日，一半是因为楚夕，而另一半则是身为官者对百姓的那颗心，臣曾妄想两全，可如今看来怕是不能了。”
“所以你便要放弃那些百姓？”皇帝冷嘲道：“为了一个女娘，你便要舍弃那些百姓，宋朝，朕到底是看错了你。”
“不舍弃。”
宋朝定定的望着皇帝，而后郑重的开口道：
“臣不会舍弃那些百姓，自苍梧追随陛下至今，臣一路辗转遇到了诸多难事，亦见过无数百姓困苦，可终其本源，皆因官者之私欲而致。臣深知陛下将天下审判之权交给臣，是希望将清白还给天下，然而陛下，在百姓清白交诸于下官之手前，其也许早已历经疮痍，更有甚者无缘坚持至见臣便已身陨。是以相较于最终去审判，下官更希望最初便不必发生。”
看着神色微微松动的皇帝，宋朝接着开口道：
“当然，臣亦有私心...即便陛下最终宽恕了楚夕，可长安城内的其他人却不会，那么楚夕的只会背负着‘乱党余孽’的身份走完这一生，臣...不舍如此，只身于世数十载，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楚夕，剩下的路，臣到底不愿再一人独行了...”
“此事你可问过楚夕？”
“并未”，宋朝闻言摇了摇头，而后说道：“她若知晓定不会赞成的。”
“她不赞成是因为知晓你做错了...”皇帝出声打断。
宋朝神情却突然柔和了下来，而后否认道：
“她不会觉得臣做错了...她只会自责。”
可是正如楚夕始终不愿将因果施加于宋朝之身一样，宋朝亦不想楚夕自责。
无声的叹了口气，皇帝沉声说道：
“归程，你知道的，朕需要你。”
宋朝心中一时难言，然而神色却格外清明，如初次见面实那般，宋朝看向皇上的神情从容且坚定：
“臣当初愿追随陛下，便是相信陛下心存悲悯，杀伐果断，当为一位明君，佑四方安稳。而经历种种之后，臣亦当如是。是以请陛下恩准臣于长安之外，竭己之能，为陛下，为百姓，护一方康平。”
话音落地，皇帝眼眶一酸，仰头望向殿上，只见宫殿顶部的雕刻着一只龙身，四周皆被烛火所绕，高祖帝修葺此殿时，便是以此景时刻提醒自己，惟有浴火儿生，方能得显天颜。
而浴火之身，便不可为己所扰，便得释怀。
无声的叹了口气，皇帝沉声说道：
“罢了，你的于情于理无法令朕拒绝，朕似乎也只能首肯。”
看着面前的宋朝，皇帝似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内，良久之后只听其说道：
“前些日子莫郡守上表，说自己也到了颐养天年之时，朕本在头疼苍梧郡守的位子该由谁坐，如今看来交给你吧。”
宋朝闻言，恭敬地应道：“臣遵旨。”
“至于董氏之案，朕会交给子钦去查。”
“...多谢陛下。”
宋朝知道，皇帝将此案交由惠王，便是给了楚夕赦令，且此令由惠王交出，便也算堵住了悠悠之口。
“行了，你退下吧。”
“...是”
宋朝起身欲转身离开，这时却突然听到皇帝开口道：
“...归程”
“...臣在。”
“若有一日，朕将你召回，你可心甘情愿？”
皇帝问的是“心甘情愿”，而非“遵循旨意”，宋朝知晓，这一刻的问话并非是为君者对人臣的号令，而是宋朝对昔日禹玚的情意。
神情坚定的望着皇帝，宋朝一字一句的应道：
“陛下的心之所望，永远是臣的欣然而往。”
......
董氏之案，证据确凿，是以惠王很快便将真相彻查清楚。
安平公董坤，勾结南夷，私募矿产，其罪当诛，然念及董氏自高祖朝起世代忠厚，护国有功，是以褫夺安平公之世袭封号，上缴家产，流放凉州，国公府之人，男丁随董坤流放凉州，女眷至奴籍。
自此，禹氏皇权的更迭悄然结束。
至于楚夕，陛下亲自下旨，其虽为董氏之人，然护驾有功，免其入奴籍而为庶民。
董坤离开长安的那日，楚夕去城门外相送，看着面前手脚皆为镣铐所缚之人，楚夕心中一片苦涩，千万言语只化作最终的一句：
“既得生，余生还望舅父多施善意，不负那些无辜性命。”
董坤看着面前的楚夕，神情中暗含着诸多情绪，似有话妄图开口，却最终什么也未说出，脚步伴着伶仃铁链声，自长安向西而去。
望着那沉重的脚步，楚夕只觉心中始终被捆绑的一隅愈发沉重，悠悠开口道：
“也许舅父至今也不觉得输了。”
“董坤并非败于这场权力角逐之中。”
一旁站着的宋朝说道：“他是败于人心。”
扭头看了眼楚夕，宋朝缓缓开口道：
“回家吧，我们明日也要动身了。”
行直长安城内，楚夕一直沉默，宋朝知晓她在因自己辞官而气恼，近日都不怎么搭理自己，于是调侃着开口道：
“楚娘子，你若当真舍不下着长安城的繁华，咱们便在城中找个营生吧，此事你倒也熟稔...”
见楚夕转头怒瞪着自己，宋朝连忙噤声，而后只得道歉：
“好了...莫要生气了，横竖我已同陛下辞了官，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说起此事，楚夕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怒意，于是索性停下脚步，转身望着宋朝说道：
“此事你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我说了你会同意吗？”
“当然不会...”
见宋朝一副了然的神色，楚夕不由一顿，待反应过来后却接着开口：
“那你可有想过我为何不赞成？你一直都希望能有身份保护更多的百姓，如今有了机会却自己丢弃掉，你这样做...我...”
知晓楚夕接下来的话，宋朝连忙出言打断：
“怪我的贪心。”
楚夕被这突然的一句话打断，霎时间怔愣在原地，这时便听见宋朝继续开口道：
“怪我既想护下百姓，却也想拥有你，所以这个决定，刚刚好。”
也许于世俗眼中我舍弃了一世荣华，可过去的十八年中我孤单了太久，于是我想贪恋一些私念，幸而陛下宽厚，令我不负己责之外还能有你，这于我而言，便是刚刚好。
强忍着眼眶的酸涩，楚夕气恼着开口道：“那往后你可莫要后悔。”
宋朝闻言笑了笑，缓缓将楚夕的手牵起，一同向家中走去。
怎么会后悔呢，我的这条仕途之路本就自你而起，否则我便还是那个将自己埋藏于尘泥之中的宋朝，是以自你令我抽身的那刻，我便属于你。
这夜宋朝与楚夕正在收拾临行前的行装，楚夕准备了许多物件要带给徐媪与宁羌，是以宋朝便当起了苦力，一箱一箱的往内装着，当看到第四只木箱被楚夕塞得快要散开时，宋朝好言提醒道：
“杳杳，我们是不是装的太多了啊...”
“不多啊...”
楚夕浑然不觉道：“玉林那么多人，咱们总得带些东西去吧，再者我还未将香料装进去呢...”
宋朝闻言只觉头疼，正思忖着该如何劝阻，突然听仆役过来说岑笙过来了，宋朝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连忙向前厅跑去。
新帝登基后，看重岑笙为人沉稳，且武艺不俗，于是便封其为校尉，掌未央宫外护防。
宋朝来到前厅，看见岑笙独自坐在那里发呆，于是缓缓行至其身旁，轻声开口道：
“...兄长。”
岑笙闻言一顿，随即便恢复如常，笑着开口道：“...你来了啊...”
宋朝“嗯”了一声而后坐下，这时听岑笙问道：
“东西都收拾妥当了吗？”
提起此事宋朝一阵头疼，下意识开口道：
“我的行李一早便收拾好了，可楚夕的东西...实在事多，即便我不断劝说，却还是装了几大箱...”
岑笙闻言一笑，说道：“女娘家的行装定是比儿郎多的，你可莫要抱怨。”
宋朝随即笑了笑，神色柔软着开口：
“我晓得的。”
看着面前愈发开朗的宋朝，岑笙心中一暖，短短一年光景，昔日里寒凉单薄的宋朝已变得周身温暖，日子说来也长，说来也短。
宋朝这时开口问道：“兄长前来可是有事找我？”
岑笙闻言恢复神色，而后对宋朝说道：“的确是有件事想拜托你帮忙。”
“何事？”
“前些日子我写了封家书，欲将阿父阿母接来长安与我同住，一来我可照顾他们，二来他们也能从...阿旌的事中走出来，可昨日阿父来信，拒绝了我。”
提起岑旌，宋朝心中一顿，随即问道：
“兄长是希望我去劝说他们？”
“没错”，岑笙颔首道：“他们一向听你的话。”
宋朝闻言沉默片刻，而后说道：
“兄长，此事我会尽力劝说，可若伯父他们不愿在晚年离开故土，也还望兄长莫要执意规劝了，人终归还是贪恋家乡，至于照顾，此事有我。”
岑笙闻言一顿，随即也不再坚持，只沉声说道：
“那便有劳你了。”
“你我是兄弟”，望着岑笙，宋朝开口说道：“他们便亦是我的阿父阿母。”
至于岑旌，两人都未再提。
至亲离世之苦从不会因时间流逝而淡忘，每一次的提及都是一次彻骨伤，也许缓解此事的良方惟有将其置于回忆之内，令思绪与其长存，而肉身不断前行。
岑旌，我们都未辜负自己的一生，我们也不会忘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