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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夜

    雨夜,墨暗,电闪雷鸣。漂泼大雨,密不透风。暮色中,似刃芒剑锋,淬寒凌厉,濯净万物。这场雨,从午时下到亥时,仍未停歇。

    御察直使司偏殿,荆旭直身姿笔挺,眉目沉静,正仔细翻看卷宗,推敲线索。修长白皙的手指,缓缓摩转着一只茶杯。

    耳畔,忽地响起三长一短声响,微弱细切。他眉头一蹙,眸光一定,倏然看向手腕上那条石珠手绳。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天空闪亮尤如白昼。随后,一阵响雷炸然,整个大殿都微微一震。

    荆旭直遽然起身,走到左侧博古架前,推动玉瓶,露出通道,疾步往前,很快到达入口。轻轻地,拉开门。

    烛融与墨夜,光明与黑暗,泾渭分明,割据成两个世界。一个小小身影,在明与暗的交界若隐若现。迷朦的淡黄色光晕之中,显得尤为孤孑。

    於雪尘,全身湿透。雨水从头到脚,湿漉漉往下滴淌。脸色苍白如纸,神情狼狈不堪,全身止不住地冷颤。

    看见荆旭直,眸光瞬亮,嘴唇发抖。努力了许久,稳住心绪,哑然轻唤:“大人……”

    荆旭直面若沉水,目光清冷,声音淡然:“你来做什么?”

    於雪尘愣怔一瞬,眸中光亮湮灭。一刹那,全身颤抖得愈发厉害。

    神色僵硬之际,嘴唇继续抖动,她似乎已料到荆旭直会这么问,默了许久,终是低下了头:“打扰,打扰到大人了……我,就是来看看……大人,别生气……我这就走……”

    於雪尘身形微微退后,准备转身。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映照得女孩脸色煞白,嘴唇青灰。

    荆旭直眼梢一跳,右手一伸,抓住女孩湿透的左臂,将她用力拉入门内。

    於雪尘被他一把抓住,全身颤抖得愈发厉害。周身的水滴,都似在微微震颤。

    荆旭直目光向前,拽着她就往通道大步走去。

    女孩冷得牙齿打颤,双脚都有些僵硬,跌跌撞撞,努力跟上他的脚步。

    一直到了内室,荆旭直放开她的手臂。

    站定下来,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孩神情孤弱,全身继续颤个不停。

    荆旭直薄唇一抿,转身从柜子里拿出毛巾和毛毯,又抽出一条宽大内绒锦袍,挂到衣架上:“将湿衣服都脱了,身体擦干。穿上这件绒袍,再披上毯子。”

    说完,大步走向外室,留下女孩一人。

    於雪尘冷得动作都很不利索。咬着牙,颤抖着,依着荆旭直的话,脱下湿衣服,擦干身体,裹上绒袍。

    神思恍惚了一下,又觉得不太对劲。缓步走到柜子前,拿出一套内衣、袜子穿好,再裹上绒袍,披上毛毯。

    随后,坐到桌前,舔舔干裂的嘴唇,全身依然瑟瑟颤抖。

    荆旭直听力惊人,几乎同时判断女孩已换好衣物,从室外端进火盆,放在女孩身边。又拿进一壶热茶,倒了杯茶,塞在女孩手里。

    随即,缓缓坐在女孩对面,目光极度深沉地看着她。

    於雪尘是易容出来的。淋雨许久,妆容大多已被冲刷,只有湿发鬓角处,依稀有些残存。

    她颊侧水珠仍在不停滴落,眼神凝滞,怔怔看着荆旭直,反应都慢了半拍。

    荆旭直站起身,拿出两条毛巾,解开女孩湿透的发髻,用毛巾擦干满头水珠。

    於雪尘身体僵直,纹丝不动,任由荆旭直怎样用力,默然不发一言。

    擦干了头发,荆旭直又用毛巾替她擦干脸庞。

    愈擦,手势愈慢。

    女孩似是渐渐回过神来,凝脂般的肌肤,渐渐泛起红晕。

    荆旭直放下手中毛巾,替她撂了撂脸颊两侧的头发。拖过椅子,与她面面相对,目光锐利,直视着她的眼眸,说道:“说吧,怎么回事?”

    於雪尘明眸定定望着荆旭直,身躯依然微颤,眼底氤氲的水雾,也似在微微荡漾:“大人……六出,想请大人帮忙……”

    荆旭直旋即眸色一冷,缓缓挺直腰板,嘴角轻勾:“哦?六出倒是个实在人!想要让人帮忙之时,就想着过来了。原先,不是不想见我么?”

    :“大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於雪尘眸光呆定,脸上红晕愈深:“六出,六出……”

    她言语结结巴巴,身体颤得厉害,牙齿也打着磕。

    眼看着女孩眸色渐渐涣散,声音愈来愈低,荆旭直伸手一抵额头,一片滚烫。女孩脸颊上的红晕,是由高烧引起。

    荆旭直倏然起身,接过她手中茶杯,放到桌上。又一把将她横抱而起,往里侧的屏风走去。

    他办案经常夜以继日,内室也放置了床榻。

    将於雪尘轻轻放下,抽去毛毯,扯过锦衾替她盖上。

    女孩一旦躺下,鼻息呼出灼烫热气,眼皮沉重得立刻闭上。

    望着烧得一脸绯红的女孩,荆旭直默了一默。转身走到外室,端了一盆清水进来,拿块毛巾沾湿,轻轻放在她额头之上。

    他微微思忖,女孩发烧如此严重,必然已淋雨许久。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形,逼得她置身如此境地,竟不知躲避?

    於雪尘烧得全身发疼,眉头微蹙,意识模糊之中,心头却想着荆旭直,忽地轻轻唤了一声:“大人……”

    荆旭直听得女孩唤她,俯身上前。

    仔细一看,女孩双眸紧闭,是全无意识地唤他。瞬间,心中微漾,又缓缓坐了下来。

    他注目良久,想想又站起身,很快洗漱一番,脱下外衣,蹬掉鞋子,扯过锦衾。如同在遂江府一样,侧身躺在女孩身旁。

    这张床榻比普通床榻要小一些。他靠在於雪尘身边,两人立刻贴得很近。

    昏沉之中,於雪尘感觉到了他的靠近,似是出于本能,侧身依偎而来,侧头贴近他胸口,听着熟悉的心跳声,安心熟睡起来。

    女孩的这一举动,让荆旭直原本沉郁的心境,渐渐平缓起来。

    这两个月来,他几次通过府衙传话让於雪尘过来,总在容道那里碰到软钉子。不是说她在办案,就是已外出,反正就是没空。

    他通过自己渠道找到狭里巷,将纸条送抵於雪尘手中。但是,女孩没有一次应约。

    空等了两次,他已经明白,这个女孩决意消失在他的世界,不愿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他自然有各种办法,可以强行将女孩召到身旁。只是,他手头现在的两件案子,涉及军机,不适宜於雪尘参与公办。

    另外,他也自有心气。既然,女孩意图明显,也没必要重复自讨没趣。

    最关键的是,他十分清楚,女孩突如其来的变化,必是受到了某方面压力。此时,施压越大,反弹愈大。

    他愿意为女孩让开一段距离,给她一段时间,不要逼得那么紧。

    于是,他不再去找她。笃笃定定开始办理案子。如今,两件案件都已差不多了。手头的新案子,也不算太过疑难。他正好有时间开始考虑於雪尘的事。

    他知道,於雪尘的压力,不是来自容道,就是来自秦光明。当然,关键是於雪尘。他人处的施压,怎么都好解决。如果,女孩的心意起了变化,就比较麻烦。

    此刻,女孩的出现,让他吃了一颗定心丸。这个女孩,在身处困境,最狼狈不堪的时刻,心中想要求助的人,是他。

    而且,此刻,她意识迷蒙之时不由自主的靠近,更是让他明白,女孩心中,始终有他。

    荆旭直眸光曜黑,伸手将她笼得更紧。感觉女孩身体的冷颤渐渐停止,他也缓缓闭上眼睛。在这个女孩身边,总能睡得格外踏实。

    清晨醒来,於雪尘高烧仍未退,迷迷糊糊昏睡着。

    荆旭直让侍从去药铺开了退烧药,拿回来煎好。回到内室,将女孩唤醒,扶她坐起,喂她喝下。

    於雪尘晕晕沉沉,格外听话。一双烧得隐隐发红的眼睛,有气无力地看着荆旭直。

    这两个月来,她比荆旭直更加身心煎熬。

    苏妈妈、义父与师傅的轮番话语,虽然让她警醒。可是,之后独自相处,她日思夜想,愈发心神不宁。

    这位右都使大人,从被她偷拿香囊起,给她的每一个印象,都是正面的。给她的感觉,全是温暖的。

    在府衙大牢,听她说要照顾孩子,即刻指示可以放她。到绚花楼办案,及时出现解救了她。去遂江府办案,她因芙蓉膏出现瘾痛,是他夜以继日陪着她度过难关。

    而且,几次自掏腰包,给了她功劳费。九和大街逛街时,对她的石珠手绳视若珍宝,转身又给她买了一条手链。

    除了驱策她办案,自始自终,荆旭直对她没有丝毫索求。而实际上,跟着他办案,自己又收获良多,也见识到了这位右都使大人的真才实学。

    她能够理解苏妈妈、义父与师傅对她的关心,也愿意听从他们的劝告。但是,从她内心而言,她对荆旭直的认知,与他们的告诫,是完全相反的。

    几次办案的经历,让她已经百分之百信赖荆旭直,也乐意去亲近这位大人。然而,三位长辈的警告,又让她必须直面两人的天渊之别,构筑起固若金汤的防御堤坝。如此,两相矛盾,左右折磨。

    现实之中,她必须有所抉择。因此,只能劝诫自己,必须远离荆旭直。然而,愈是这样做,内心的折磨就愈是沉重。

    她心性本就秉直,如此颠昧本心,真是苦不堪言。原本活脱欢快的脾性,这两个月来,也被压抑得郁郁寡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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