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母亲是这个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可父亲似乎更喜欢跟她的小妾生下的女儿,并非我。

    原本,比起妹妹,我觉得父亲更爱我一些,他的妾——芸荟阿姨也待我很好。

    她总是偷偷给我送好吃的糕点,还带我出府买很多好玩的。

    芸荟阿姨说,这些是妹妹都得不到的待遇。

    我很开心,因为父亲也说我是家中最聪明漂亮的,还说我可以嫁个好人家享福什么的…

    嫁人是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吧!

    父亲真好,虽然我现在还不是很懂具体怎么嫁,不过我很爱他们,母亲,父亲,芸荟阿姨和妹妹。

    我终于九岁了。

    芸荟阿姨已经很久没偷偷给我带糕点了,今天她终于又带给我吃了,今年她好像很忙,因为妹妹长大了,她忙着教育妹妹呢吧。

    “对不起啊欢儿,阿姨今年太忙了…阿姨一直把你当做亲生女儿,只是妹妹长大了……”

    她揉着我的头,将糕点放在书台上,脸上流落出真实的歉意。

    芸荟阿姨一直是温柔善良的人,我相信她,所以我一边吃糕点一边与她说:“没关系的芸荟阿姨,欢儿已经…”

    怎么,阿姨的脸愈发模糊了…

    “芸荟…阿姨。”我记得我这么向她求救。

    然后,看见她将我抱起来…又听见她小小声念叨着什么:“晏欢…别怪阿姨,我的女儿也要享福……让玉林代你……”

    再后来,我什么都记不清了。

    其实我想说:“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芸荟阿姨不用担心。”

    当我再睁眼,身旁只有母亲,母亲好像不开心,这样静静的趴在我床前。

    她见我醒了,猛地站起来向外跑去:“夫君!欢儿…欢儿醒了…”

    我的脑袋沉沉的,像有人在我头上种了一颗巨大无比的老榕树似的,让我抬不起头来。

    过了一会,听见门外稀稀碎碎的脚步声,是父亲和母亲,后面跟着一个医生,还有芸荟阿姨。

    芸荟阿姨看见我,先是冲上来抱着我大哭,抽抽噎噎地,说什么,我让她好担心好担心,就这样昏迷了十多天,还一直高烧不断。

    是吗?我只记得我睡了一觉,很长一觉。

    旁边的母亲,早早就哭得失了声,原本大大的,亮晶晶的眼睛,变得小小的、肿肿的,眼睛也不亮了。

    父亲将芸荟阿姨拉起来,又拿了块帕子给母亲,让那个医生给我把脉。

    那个庸医,说我气血大虚,智力衰退,今后会越来越严重,心智会越来越浅,再也回不去。

    母亲哽咽了,身体一抽一抽的,父亲也好像快哭了,眼眶红红的,但是芸荟阿姨不哭了,她就那样安安静静的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的病,真的很严重吗?

    如果真的严重,芸荟阿姨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我?

    我讨厌那个庸医,他骗了父亲和母亲。

    明明,父亲说过我很聪明…

    我只是忍不住。我忍不住在后院的那片泥地里打滚,挖出里面塑性好的泥巴堆成小泥人,给他们点出鼻子眼睛和嘴巴,身子圆滚滚的,可讨人喜欢了,母亲一定也很喜欢吧!

    我把它们送给母亲,可母亲只是叫我把它放在一边,随后带我去洗澡更衣。

    我真讨厌读书啊,那个教书先生总用戒尺打我,他说如果我背不完书就罚抄到我会背为止,可那一个一个的黑色字,在我眼里看来就像歪七扭八的小人,有时候,我看他们围在一起跳舞,真是好有意思…

    可是,每次看小人跳舞的时候,先生总是怒视着我,他早上精心扎的头发总是因为生气而乱糟糟的…像只蝎子一样发出嘶嘶的声响。

    “晏大小姐!我求您听课啊!”这是他第不知道多少次让我专心听课了。

    “先生,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看见小人跳舞了……”我把头低了低,自顾自的扣着手指。

    教书先生不知道换了多少任,总之最后,最后一任先生也被我气走了。

    父亲也很头大,每次提到我的学习,他都要发一趟火。

    “我晏华硕还真是养了头猪!你瞧瞧你在书上都干了些什么?”他摊开我的课本,上面是我画的“小人”。

    “父亲,您只要盯着它们,它们就会变成小人跳舞,你看啊!”我眨着水灵的眼睛,希望父亲真的看到小人在跳舞。

    可父亲看不到,真是扫兴。

    他扬起手就要打我,还好我跑得快,跑到母亲身后就不会被打了。

    “夫君,欢儿不是有意的,要打便打妾身吧,是妾身不曾教育好孩子!”母亲低着头,把我护在怀中。

    “次次都是你娘护着你,要不是你娘,你早被我打死了。”父亲长叹一口,扬起的手又慢慢放下:“罢了,若你当真学不进去,为父也不逼你了…”那小老头理了理气歪了的胡子,一扬袖子,就气势汹汹的走了。

    我不喜欢吃饭,后厨做饭越来越难吃,要不就没味道,要不就太咸了,有时还能吃到毛毛虫和死掉的苍蝇…而且,我总看母亲吃饭时也边吃边哭,一定是母亲看到饭里的那些虫子尸体,害怕了,才让母亲才会哭的。

    父亲好像越来越不喜欢我了,他总是对我发脾气,还说我每次都脏兮兮的去找他,不懂得礼义廉耻。

    可是我只是因为天气太冷了才流很多鼻涕的……父亲难道没有发现吗?我只有两套夏季的衣服穿,才会流鼻涕的…

    侍女姐姐们当着我的面把我的衣服剪掉了,她们还说,要是我告诉其他人,她们就要把母亲的衣服也剪得只剩两套。

    我不要,母亲不能受冻,这样的话,母亲就又哭了。

    我长大了,要保护母亲,母亲不能哭。

    但是后来母亲也发现了我没衣服穿,那天半夜很生气的去质问那些侍女姐姐们,我听到动静后偷偷跟上去,因为我怕她们也欺负母亲。

    最后侍女姐姐们都不肯承认。

    还好母亲没查明,但我听母亲很愤怒的同姐姐们说:“这件事情若是被我查出来了,你们这些站在这里的,跪在这里的,全都收拾好行囊走人!”

    我还第一次见母亲这般模样,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庞,染上怒色竟是如此的有威慑力。

    “母亲,我睡不着,陪我…”我扯了扯母亲的衣角,让母亲快快离开这里。

    生气也是不好的情绪,这就说明我没有保护好她。

    母亲似乎也没料到我偷偷跟了上来,当即变了个脸色,温和的对我笑着,把我背起来,带我回房。

    我成功了,我又保护了母亲一次。

    妹妹好像也不喜欢我,她总是偷偷把死掉的老鼠和狗狗的便便都到我门前,还拿石头扔我。

    我很生气,去找了芸荟阿姨告状,可阿姨说妹妹只是和我闹着玩,误伤了我,叫我不要多想。

    好吧,芸荟阿姨待我好,我相信她不会说谎的。

    但……

    我好像哭了,一直在哭,可是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明明芸荟阿姨人很好,很温柔,也很关心我,父亲也在不停的教育我,为我担忧,母亲为了我,变得憔悴不堪……

    我明明很幸福,可为什么,我会哭呢?  哭昏过去后,我便没了意识。

    当我再次醒来时,身边只有父亲,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就这样定定的盯着我。

    父亲看我醒了,即刻开口问道:“欢儿可知自己今年多大?”

    我揉着发肿的眼睛,从床上慢慢爬起来:“父亲…欢儿今年八岁…”

    “八岁…还停留在这个时候吗……”父亲用我快要听不见的音量,在我房间里踱步,他的鞋子踩在地板上,总感觉有一股莫名的威严。

    也不知道这样僵持了多久,父亲终于停了下来,慢慢走到我床头,轻轻摸了摸我的头:“欢儿,跟父亲来好吗?”

    “好…”我不知道父亲今天为什么脾气那么好,就跟他去了。

    父亲带我去了府中主堂,芸荟阿姨、妹妹还有母亲也在那里。

    父亲陪我坐在位置上很久,终于有一个医生匆匆来到。

    他让我伸出手给他把脉。好吧,好吧,虽然我很讨厌医生,但是我还是伸出手给他了,不过我假装不经意间踢了他两脚,嘿嘿…

    过了一会,他才摇了摇头,俯身对父亲说:“老夫…无能为力,小姐的病是几年前的那场大病所致的心智衰退的问题……”他的声音略显紧张,向后退了一步又跪了下来:“今后怕是无法根治,晏小姐的病,老夫也无力回天啊!”

    父亲听着,闭目扶额,堂上安静了很久很久,我也这样等了很久很久,那个老医生也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时间像是静止了。

    直到父亲终于微微睁眼:“罢了,你下去吧…”那老医生才唯唯诺诺的退了下去。

    “你们都看到了吧,今天叫你们来看这个,是因为一个问题需要解决。”父亲顿了顿:“柳琴觉得…欢儿出嫁的问题怎么解决呢?她现在这样的情况…又该如何是好?”

    “妾身认为,欢儿的事情不必过早,不用心急,我…还是想让孩子多学点知识,日后不论嫁到何处都不会受累。”母亲看了看我,对着我浅浅的微笑。

    母亲真美啊,一定是仙女下凡吧!

    “什么叫不必过早?欢今年已经十四了,再不订婚,哪家好人会要?”父亲音量调大了一倍,把我吓了一跳。

    “可是…欢儿她…”母亲想要辩解,却被芸荟阿姨打断了。

    “要我说啊,我跟夫君一样的想法,欢儿还是早些出嫁为好,自从欢儿的病后,姐姐都憔悴了许多…再说,嫁户好人家,也有人照顾她了。”芸荟阿姨看向父亲,见父亲好像也赞同她的看法。

    她就继续补充:“依我看啊,三皇子就不错,虽然他是个傻子,但至少是权贵人家,不会让欢儿受苦不是吗?”

    “阿荟说的是,不如就这样定下来吧,今年与三皇子订婚,一年后就成婚。”父亲思索了一会,转头向着晏玉林:“玉林也快要订婚了,不过我不愁玉林,因为…太后说要将你许配给大皇子,大皇子也很钟意你。”

    妹妹站起来,面向父亲行了一礼,狭长妖艳的眼睛深不见底漆黑:“女儿定不负使命,给晏家长脸。”她的嘴上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我听得半懂半懵,说:“父亲…我不想同三皇子成婚…”

    成婚的事情要双方都愿意对吧。那我现在不同意,也许就不会让我结婚了吧!

    可父亲说,婚事之大,不是我能决定和阻拦的。

    原来…并不是双方都愿意才能成婚…有时,双方不愿意也可以。

    母亲好像在发抖,抿着嘴巴就那样静静的听。

    我也不再说话,只是低着头扣扣手指,玩玩袖子…

    我果然太笨了,还是没法好好照顾母亲。也许嫁给三皇子,母亲就不会这么累了吧!

    只是,还不等母亲过上没有我的打扰的日子,还不等母亲送我出嫁。

    那年春天,母亲就过世了。

    我喜欢吃糕点,但芸荟阿姨已经不给我送糕点了。

    我去找后厨,哥哥姐姐们把我赶走了,说脏兮兮的小孩不配吃好吃的糕点。可是我真的好想吃糕点…父亲不让我出府,他说我太丢晏家的脸了,所以我也没法去外面买糕点…

    我很难过,就和母亲说了。

    母亲这次没有气冲冲的跑去找他们评理了,她偷偷跟我说,可以趁这个机会带我出去吃糕点。

    所以,当天晚上,母亲和我穿上黑色的外衣,从府后的围墙上爬了出去。

    集市上可真热闹啊,人来人往的,母亲带我买了傩魔的面具,母亲说,这个放在房间里,可以报平安。

    母亲给我买了一包莲花酥,又带我去馆子里吃了烤羊肉!

    我们玩到很晚,母亲的脸上出现了真正的笑,嘴巴咧得大大的,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她好开心啊,我也很开心。

    因为母亲开心,我便开心。

    回府的途中,人已经很少了,只剩稀稀疏疏的人流。

    华府旁边有一条长长的巷子,路过那条小巷子的时候,我突然感受到一股外力将我往里扯,一只冰凉的大手使劲捂住我的嘴,我叫不出声。

    我用脚垛着地面,母亲迅速反应过来,一手扯着我的腿,企图将我往外拉,可是那巷子里好像不止一个人。

    里面的人又伸出两只手,将母亲一同拉走。

    “真是可惜了这么漂亮的脸蛋,只是可惜有人要我杀你…”他们把我和母亲拉到巷子的最深处,一把抓起我的脸,左瞧瞧,右瞧瞧。

    我有夜盲,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是似乎全都蒙上了面。

    “你们…”母亲刚想喊出来,就被后面的人拍上一掌,疼的母亲快要晕过去,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液。

    “我们还真是大胆,居然敢在晏府隔壁动手…对吧晏夫人?不过…你不妨想想,为何我们有这个资本?”他把刀抽出来,把手抬高,瞄准我的心脏。

    那个刺客的速度太快了,我被他钳住无法动弹,他又迅速一刀下来,我吓得将眼睛紧紧闭上。

    我是要死了吧,这样也好,母亲就可以活得轻松一些了。

    那一声利器刺入□□的声音,在我耳朵里无限放大,回放。

    真是一个很温暖的怀抱,母亲将我紧紧搂住,鲜血从她的胸口渗出。

    母亲…居然挡住了这一刀,可是要知道,那人落刀的速度有多快。

    我愣住了,身体渐渐瘫软下来,血腥味在我鼻腔蔓延开来:“你们杀的是母亲…不是我,你们应该杀我才对啊…”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颤抖。

    “这才是我们的目的。没有杀你,你不该庆幸吗?”那个领头的刺客露出的眼睛嘲讽似的盯着我,抬起一只手朝其他刺客比划比划,就全都翻出墙去。

    他们来去匆匆,最后只留下了我和母亲。

    我将母亲翻过来躺着,微弱的月光照上母亲的脸庞,她身上长长的刀口子正在不断的涌出鲜血,我用手摁压着母亲的伤口:“母亲…你会死的…母亲你起来…我们去医馆好不好…”

    血肉模糊的恶心感,对杀人者的愤怒,对自己无力改变现状的怨恨和无能为力化作泪水一齐迸发而出。

    我颤抖着双手,轻轻捧起母亲的脸,母亲奄奄一息,却用力抬起手掌,像从前那样轻轻的整理着我凌乱的头发…

    “欢儿,母亲有些困了,陪陪我好吗?”她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我顺她的意思躺在她的身旁,安静的听着。

    “欢儿要快快长大,才能保护好自己…莫要像为娘一样,三十好几却还保不了自己的周全。”

    我闭着眼睛,妄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母亲,疼吗?我给您唱歌就不疼了…”

    “细水淌,春风绕,

    深巷传出孩童笑…”

    对不起,母亲。

    到最后还是您保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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