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嫡长女黄仪梅跟着父亲来,未出阁的女儿家只身探望病重的七少府毕竟不妥,便拉上父亲挡箭牌。黄御史进出相府是常事。在寝房里瞧了瞧颜长阙,见他憔悴昏迷的那样子,素来端庄矜持的黄仪梅情不自禁红了眼眶。虞夫人请父女俩堂前稍坐,奉了茶上来,黄御史没心思吃,摆了摆手:“怎会病得这样厉害?“

    虞夫人眼睛都哭肿了,强撑着道:“这孩子福薄,只怕是,只怕是……”

    “夫人不必灰心,总还会有法子的。”黄御史自己说这话都没底气。天妒英才,颜长阙的书法经由黄御史指点过,所以除了世交的情分,还有些师徒恩义在,只替他觉着无尽的惋惜。

    父女俩不便久坐,起身刚走,学士府苏家两位公子和独女苏小妹也冒雪而来。三人是堂兄妹,两位公子先前来看望过,苏小妹头一回来,进寝房的时候为了避嫌,没让苏小妹跟着进去。

    两位公子苏维康苏维逊,打小在东郊桐花书院和颜长阙一起开蒙,多年同窗,感情极好。病榻前瞧过,只当再见最后一面,那样绝望的气氛,有点道别的意味,苏维康苏为逊也都十分的伤感。

    一出院门,在白梅树下,苏小妹便忍不住抱怨起来:“御史府的嫡长女能进,偏我不能进,他七少府的屋子金贵,也不要见人下菜碟儿,真不把我们学士府放眼里。”兄长苏维逊听了,连忙让她禁声:“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咱们来看望是尽心,不是来添乱!“

    苏小妹绷着脸,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苏维康便袒护妹妹道:“小妹也是担心长阙,心里着急,大哥就不要教训她了。“

    苏维逊愈发道:“不是我要教训她,今儿她就不该来。”

    苏小妹一听了这话,再也绷不住,捂着嘴哭起来,也不等两位兄长,自己径直奔在前头,淹没在大雪之中。

    学士府的苏大人翰林高位,诗书盛名几十载,一向家风最注重礼节。偏偏对自己这位独女,打小宠溺,娇养得蛮横任性想做什么做什么。今年春闱放榜,颜长阙进了一甲,苏家主母带了重礼上门祝贺,顺带提亲,被虞夫人婉拒了。因为官家发了话,大内公主待嫁的十数位,圣意是要給颜长阙指婚的。

    相爷和虞夫人哪敢做这个主,苏家那边也无可奈何。

    有了这档子事,今儿苏小妹本该避嫌,偏闹着要跟着来,苏维康拦也拦不住。一同带了来,没想到还没走出相府,她便开始发脾气。颜长阙病得这样,她居然还有心思吃御史府嫡长女的飞醋,连相府的下人都知道,黄仪梅与颜长阙青梅竹马,那是打小的情分,苏小妹这样不自重,也是自讨没趣儿。

    赵二娘献言说冲喜,虞夫人气成那样,其实也并非没动这个心思,实在没法子了,信信鬼神,图个一线生机。颜长阙不缺良缘,不说黄仪梅和苏小妹,随便寻一门亲事,什么样的家世没有,可是不成呀,虞夫人知道不成。圣恩在上,颜长阙就算一口气上不来,死了,没有宫里的旨意,那也是想都不要想。

    窗外白雪茫茫,明溪坐在窗下书案前,正盘算着,秋蝉眼泪汪汪的从外头回来。明溪知道是因为颜长阙,便问:“可好些了?”

    秋蝉抹着泪道:“公子眼下乌青,已然不中用了……”

    明溪心下一震,拿了只方帕子递给秋蝉:“夫人怎么说?“

    “夫人也没主意,提了句公子的亲事,被相爷骂了,守着公子只是哭……“秋蝉边拭泪道:”二娘虽糊涂,可连张真人都这样说,为何不试试呢,公子总归要成亲的,难道非等咽了气,让公子孤伶伶的一个人,到了那一世里也不能安生……“

    明溪听了直摇头,病急乱投医,阖府上下已经乱了套了。果然连冲喜的心思都动了,看来是真没别的法子了。

    雪娘算无遗策,留给明溪的那卷西域古佛经,就为等这一日派上用场。可是总不能明溪自告奋勇去锦书轩,颜长阙金尊玉贵,连太医院都坐以待毙,谁会相信明溪一个小丫头的医术。因而明溪若要出手,只能瞒天过海,先斩后奏,她心下踌躇了半晌,才跟秋蝉说:“我想去锦书轩看望七公子,可使得?“

    秋蝉哪里知道明溪的打算,只当是她的好意,见她这样说,倒有些动容,便应道:“难为姑娘记挂着我们公子,姑娘是远亲,去见个礼,也是姑娘的心意。”往窗外看了看,因道:“这会儿还早,等到夜里,夜深人静了,内宅上了院门,夫人回去歇息了,便无碍了,我再陪姑娘过去。”

    入夜,大雪才停,明溪和秋蝉出来,从花园迂回过去。脚下皑皑厚雪,不打灯笼也明晃晃的,月上中天,锦书轩院门外的白梅一树琼枝斜倚。守夜的邓甤正准备上院门,白梅树下瞧见她俩的身影,倒不由吃一惊,说:“怎的这般晚过来。”

    秋蝉道:“院门先留着,我们姑娘来跟公子见个礼,看一眼就走。”

    邓甤应道:“不妨事,小的在这里候着,姑娘请进去吧。”

    游廊抱厦的精致小院,九脊殿屋檐下灯光通明,掀帘子进去,两个婆子和奴娇正在守着火炉煎药。锦书轩今儿来客多,奴娇应付的身心俱惫,已是十分厌烦。明溪来只得重新打起精神,只见明溪外头罩着夕岚暮霭披风,也没戴首饰,疏疏挽个懒妆髻,手里拿着碎兰花手炉,清新明丽,容颜似雪。奴娇怔了怔,若有所思,强撑着应个虚礼:“见过姑娘。”

    明溪谦逊还礼,唤奴娇姐姐,便说:“原本早该过来,因怕见着外客诸多不便,这才耽搁了,少不得让姐姐再劳累一回,实在叨扰。“她落落大方,进退有度,这话说得亲善和软,奴娇听了,顿时心里的抵触去了一多半,只道:”多谢姑娘的好意,不妨事。“

    这样应着一边引她们往屋子里去。向南几间上房,进来转而往东,只见竖格排窗齐顶的书架,竹简古籍码得浩如烟海,满屋子寒凉的墨香。再往里走,进了寝房,齐眉素纱山水屏风前顿住,奴娇生怕外头带了寒气,明溪便把披风脱下,奴娇接了挂去黄花梨书架上。屏风后的炭盆里窝着烧红的银炭,火光红彤彤溢出来,温暖如春。颜长阙躺在床榻上,白羽锦被露出上半身,只穿了件霜白中衣。眉目俊朗的一张脸,在灯下苍白如雪,没半点血色。

    秋蝉忍不住又泪眼汪汪起来。明溪道:“快别这样,去外面等我吧,我在七公子床前坐坐。”

    有客来访,生怕扰了病人静养,大都只在床前瞧瞧,没有说还要坐下久待的,而且倒把主人支使出去。秋蝉没多想,但奴娇不由愣住了,这是什么规矩?男女有别,明溪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明溪厚着脸皮自顾坐下,也不朝奴娇看,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奴娇只得满面狐疑地退出去了。

    寝房内寂静无声,暖融融的炭火笼罩着颜长阙脸部的轮廓,分外明朗。明溪这才仔细端详,果然如雪娘先前所描摹的那样,翩翩公子,郎玉独绝,这张脸实在是好看,命宫舒朗直通天庭,本该福泽深厚的命数。眼下是渡劫,度过这次劫难,从此通达,日后必将成为人中龙凤。

    明溪看得有些走神,心神摇荡,一时差点忘了正事。定定心,取出怀中早已备好的银针,炭火上烤了,西域古佛经上的针法早就熟稔于心,给颜长阙施针治疗,从腿上到额头,以致周身百穴……最后一套针几乎快用完了。颜长阙已然有了知觉,只是还没醒来,皱着眉,一边口中呓语,说着什么和亲的事,明溪听得云里雾里,忽然他一只手伸过来紧紧将明溪的手攥住,沉声道:“别走,我知道是你,玥莞,不要怕,我来救你……“

    他在做梦,他把明溪当成了梦中之人,明溪始料未及,雪娘千算万算却没算出他有这样的梦魇。明溪被他这举动惊诧得一激灵,本待挣脱,但又不敢用力,生怕牵扯到他施针的穴位。

    外头等候的奴娇和秋蝉按捺不住,进来察看究竟,一进来却瞧见颜长阙将明溪的一只手紧紧握在掌心里,全身插/了银针,火光下的无数针尾熠熠颤动,登时惊骇万分。

    秋蝉唬得脸都白了,说不出话来,奴娇咕咚便跪到床前来,尖着嗓子仓皇指责明溪:“这是干什么呀!姑娘好大的胆子!”

    奴娇眼睁睁盯着颜长阙,两手停在半空,却不敢去碰,隐约觉着明溪是在施针治疗,连问:”公子怎么啦,快快住手,明溪姑娘,公子和你无冤无仇,岂敢拿我们公子冒险……“

    明溪连忙让她别动:“都别动,眼下正在紧要关头,若不想七公子出事,好好待着别动!”

    奴娇虽不善医理,但侍候颜长阙这些年,久病成医,也懂得些眉目,施针之际差之毫厘便会有性命之忧。所以只得不敢妄动,但是担心惶恐,眼泪早已不知不觉流了一脸。

    明溪顾不得理会奴娇,全神贯注都在颜长阙身上。只见他额头涔涔冒汗,不一会儿胸前也全是汗,连上身的中衣都湿透了,他沉酣于梦里,这边施着针,内外两边拉扯,他很痛苦,挣扎着,蹙着眉,眉间凝成川,忽而目光一线,眼睛的长睫毛微微熠动,似乎看见了眼前的明溪,却只是唤:“玥莞……玥莞……“

    他在唤她,梦里的玥莞,时光隔了百年,玉门关外,黄沙落日,玥莞一身红妆被围堵在迎亲的大军里……他穿着战袍,纵马疾奔冲上去营救,西风烈烈,他在千军万马之中拼杀,想救她出来……可是敌军太多了,拼杀到力竭,拼杀到他手中的长枪跌落,玥莞终究被带走了,他身负重伤倒在血泊之中……

    梦醒了,床帐内的颜长阙一动不动,他的眼角滴下两滴泪珠,握着明溪的那只手也终于松开了。奴娇见这情形,以为他撒手人寰,不由声泪俱下,明溪却如释重负,连忙道:“姐姐别伤心,七公子已然无碍了,不信你仔细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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