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不是追着晋鹏叔叔的羊跑出来,他这辈子绝不会想到,真有天降神明赐福给苦难人,渡他余生。
神明披着雪映的絮影,睫毛亮得蹭上鎏金细粉。
纷飞簌簌颤落疏离,缓缓仰面,风忽的戛然而止,花瓣飘在唇珠、鼻尖,皮肤白皙得透亮。
她双手合十,眸子微敛,赠世间以怜爱,高原以颂歌。
“扎西德勒。”
在呓语,目光缓缓转向这里。
聆听大地哺育的万物生灵,雾雪具象指尖轻舞的唐卡,原来神明是格桑花含蕊的精灵——
自驾进西藏,一路上风景没顾上看,家人的电话却是一个接一个接得不少。
“你可小心点,听说那边的无人区会吃人!”童音总是夸张传闻力度,好像多么博学多识。
阚稔岁笑着开了暖风,觉得谣言耸人听闻。
她是来西藏支教的,当父母听说她可能要独自一人前去教十七八的孩子读书,而且是荒山野岭,瞬间都吓得魂飞魄散。
阚稔岁并不在意,把劝诫抛之脑后,独自驱车翻越高原无人区。
“你就是为了苏闻骤那个火烈鸟!”童音这一句出来,阚稔岁把喝进嘴里的热水吐出来,舌头立刻起了泡。
没错,她会有自发援藏这个想法完全是因为苏闻骤。
大她三届的学长,地球科学学院的奖学金包揽王,她母亲的得意门生,她喜欢了五年的暗恋对象。
这样在生命里闪闪发光的人,一两句话怎么能说的清楚。
“不跟你争,我快到了。”
驶进珠峰脚底,天色渐暗,云层翻涌吞吐,日边渲染一片,像泼上开水的染布,有些蔓延,有些点缀斑纹。
已经是秋的大半截,快入冬天。
越走越冷,人烟更加稀少。
她忽的就想,下一场雪好了,如果坦荡无垠铺上亮白的披风,裹挟晶莹冰霜的旷野就会永远烙印在沉冗记忆里。
每逢遇见冬雪,定然想起这片土地。
想起来已经进入西藏,她头一次来肯定是晕头转向,于是拿手机划到通讯录置顶。
“师哥,我到这附近了。”她发了个信息给苏闻骤,大家早一个月就到了。
(位置发你。)
哎呀这人!她皱皱鼻子隔空控诉。
“就不能多说几个字。”
她和苏闻骤的聊天止步于两天前,前些天他混熟了就发来信息让孩子们跟她打招呼。
孩子们可爱的很,挥着小手咯咯笑。只有一个“不合群”的男孩子,背影看上去很高,独自坐在草原上看远处的羊群。
(不让拍。)说的就是他了。
具体情况电话里也说不清楚,加上苏闻骤他们正在筹备登珠峰的事情不便打扰。
结果这位甩手掌柜直接把那孩子的微信给她推了过来,虽然头像是黑色的,而且也只发过三个字。
(老师好。)
她在路上休息的时候追问,觉得直接问成绩应该会让人抵触,所以问问他喜欢吃什么,平时都干什么。
(训鹰。)
?
阚稔岁汗流浃背了。
这里不会真的像一些文章说的那样,野兽遍布,整天吃生肉吧……
“哼,我才不信。”
但是她吓得忍不住去打扰苏闻骤,那人竟然阴恻恻笑了一声,“你来了就知道了。”
这该死的恶劣学长!难怪阚教授不喜欢他。
阚稔岁聊了两天才想起来没问名字,奉上自己姗姗来迟的自我介绍。
(我叫阚稔岁,你呢?)
另一边的阿水有些郁闷地看着聊天框,似乎对于孜孜不倦了解情况的小老师没办法。
苏闻骤刚刚勘测完,回来就看到把芝麻放在一边不管皱着眉头的阿水,他托着下巴很是苦恼。
“女人都这么麻烦吗?”不分年龄阶段的那种。
苏闻骤撸了一把他的脑袋,“这么有偏见,小心娶不到媳妇。”
后来他大概是忘了回复,点进去过后红色标记就会消失,结果聊天框一直没人回应,对话也就停留在两天前。
阚稔岁以为自己惹人烦,所以他才不乐意说话了。想着要不旁敲侧击看看男孩子的朋友圈——不出意料是一条横线呢。
小屁孩太不礼貌了,居然直接屏蔽老师。
长相和名字一概不知,这就是几天的全部。阚稔岁当时一肚子气,只能到达后自己去了解一下。
草地总能舒缓她郁闷的心情,隔着老远听见悠扬轻快的歌声,如同迎接归家的浪子,忍不住随着拍子敲起手指。
窗子打开,冰凉的风猝不及防舔了一口,脸上凉飕飕。她想起来之前了解的知识,连忙下车询问。
“大哥您好,您知道这儿怎么走吗?”她打开手机,找到和师哥的聊天记录,递过去。
那人正在赶羊,只就着她的手机看一眼,随后扬着灿然的笑点点头,“放完羊陪你去找!”
他似乎早知她要来,只吹了口哨,一个棕色的小不点从远处疾驰而来,飞速绕着羊群转了两圈,几个纷纷散落的白点就起静电吸附在一起。
小家伙乖乖蹲在主人旁边,漂亮的棕黑色相间毛发随风舞动,嘴巴碰了碰男人的手指。
他摸了牧羊犬的小脑袋,吆喝阚稔岁一声走在前头。
“诶!”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连忙放下手刹跟上去,歌声又响起来,连带她都跟着一块愉悦,“大哥,还没问您叫什么呢?”
她的胳膊肘放在车窗上,探着脑袋去问,喜乐蒂似乎嗅到那人口袋里的糖果香甜。
“李晋鹏。”他在唱歌的空隙处挑了个间断回答她,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糖递给阚稔岁。
阚稔岁双手接过,奶香味很浓,冲得她误以为一杯牛奶下肚。
自由的风是游牧的歌,轻快嘹亮,一嗓子吼进心田。说不清道不明的归属感,有热情的诗和奔放的原野。
路多远也记不清,因为不觉得枯燥,走了多长时间也说不明白。只是看见错落有致的碉房,头顶影了几颗星星落下来,终点到了!
“谢谢您!”她还没提车速,扬声道谢。
看见李晋鹏又一挥手,让她先行通过。阚稔岁顺手撸了一把牧羊犬的小脑袋,车窗关上,一脚油门蹬到目的地。
苏闻骤果然还没回来,给孩子们的补习都要到晚上了。
她绕来绕去都拜访过,有个小姑娘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羞涩躲在母亲身后,“老师,你长的好好看。”
阚稔岁愣了一下,她不会回避赞美,更不会吝啬夸赞,所以举着手机招呼小姑娘合照,“我们小橙子也这么好看,和老师照个相好不好?”
结果引来一群大的或小的朋友,阚稔岁只能哭笑不得地拉长小短手,却发现无论如何都不能完全把人放在框框里。
“给我。”
苏闻骤披着黄晕前来,火红的头发比像高原上绚烂的太阳,他伸出手,在昏暗交界处停留光里,掌心有粗糙刮痕,眸子却干净似明星。
有时候,那些人就是出现的这么凑巧,就像他雨天里突兀现身,于阚稔岁模糊视线中扔来一把伞。
那股子骤雨,就这样淋得她心底湿透。阚稔岁跟自己较劲,结果这么多年,那块蔓延的潮湿还是拧不干。
“谢谢师哥。”她反而没了之前隔着手机的大方活泼,有些羞赧地接过手机向他道谢。
“好说。”苏闻骤先应了她一句,接完一个电话才转过来,手机的角轻缓敲在她脑袋上,“勇闯无人区,够牛的你?”
“嘿嘿……”阚稔岁捂着额头傻呵呵乐,脚尖羞答答拢起来,把长发别在耳后抬头搭话,“你们今天也去勘测了吗?”
“是啊。”苏闻骤伸着懒腰走在前面,十分困倦打上了哈气。
他修的是地质学,虽说这次主要是登珠峰,但也顺道完成老师交代的任务。
“吕老师千叮咛万嘱咐,我要不把你伺候好了,回去这作业大概率过不了。”他语气慵懒,带着小小的抱怨逗她。
“我可不是过来给你们添麻烦的!”阚稔岁对苏闻骤极为上心,他随便说一句就要当真。
苏闻骤领着她进房间,回首笑话她,“开玩笑的,听不出来?”
阚稔岁脸颊通红,烫得可以烧开水,眼睛里就看见红色的发丝飘来飘去勾人心弦。
难怪人家叫你火烈鸟,她在背后抿唇偷笑。
“行了,你住这儿,缺什么就说。”苏闻骤拍拍手,环视一圈点头,“注意事项你得背过,别的我就不交代了,礼貌点就成。”
然后回身准备走了。
阚稔岁知道自己不该拦住他,况且他们每天这么累,理应好好休息。自己要跟来的,总不能真让人家照顾。
“那个……”但她还是出声了。
“嗯?”苏闻骤挑眉,门只关到一半。
阚稔岁的大脑飞速旋转,把记忆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边边角角找到突破口。
“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好几天前的故事了,幸好她还记得。
“啊,他啊。”苏闻骤看起来很开心,语气都轻松不少,手指在空中转了个圈指向很远处的房子,“亲自去问是诚意,他很在意这个,不过我劝你这个点别过去。”
“为什么?”阚稔岁偏头去看那座没什么特别的房子。
“哼哼。”苏闻骤很少笑的阴森诡异,“小心他拿你喂老鹰。”
阿水手里拿着生肉打喷嚏,把张开嘴等投喂的芝麻吓了一跳。
手机响了,他皱着眉头看阚稔岁发过来奇奇怪怪的信息,不明白她对自己的误解到底从何而来。
(我明天会带好吃的肉,不可以拿老师喂鹰哦!)
“女人真麻烦。”他叹息,手上的肉快掉在地上。
芝麻歪着脑袋去接,最后一秒肉入鹰口。
今晚,只有阚稔岁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哆哆嗦嗦睡不着,发信息给童音控诉苏闻骤,念念叨叨。
(明天我要是被老鹰吃了,一定要告诉我妈是苏闻骤干的!)
(哈?)
好不容易发完牢骚,阚稔岁也觉得自己太好糊弄,想想都知道不可能,于是放下心打算安安生生睡下。
手机叮咚一响,她那个话少到沉默的学生给了回复。
(不用买肉,人来了就行。)
阚稔岁彻底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