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冰殉情 4

    乌黑的发色与嫣红的唇色,仿佛是用浓重的油彩勾画出来般艳丽。

    少女脸上的表情也不是之前一贯的冰冷锋利,明艳动人的面容上笼罩着缱绻的风情,幽深的眼瞳里是充满神秘感的笑意。

    不,或许称她为少女已经不再合适,合该是成熟的女人了。

    在他没看到的地方,她在悄然蜕变。

    这种崭新的成熟姿态,让琴酒感到陌生。

    这种陌生让他心里升起一丝莫名的警觉和不确定,却不知来源是何处。眼前的女人分明身上没有武器,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性。

    他拥有超出常人的敏锐直觉。

    在黑暗世界中磨炼了二十多年,知识的积累、无数任务的经验、对生死的见多识广,以及对人性的洞彻,最终形成了这种独属于他的直觉。

    有时,在危险来临的很早之前,他就能像预知一样,做出有利于自己的判断。

    入间冬月带给他的不确定感,竟然引发了这样的直觉,以至于让他一时间有些举棋不定。

    琴酒盯着面前女人的脸。

    她的笑容正在吸引着他的心神。

    不知为何,想起了从前见过的那种濒死时能带给他危险感和刺激感的猎物,比吓得只会求饶的胆小鬼有趣得多。

    不过此刻的感觉又有些不同。

    对于这种不同,琴酒暂时无法下定义。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反感她的勾引。

    或许是因为长久相处形成的“师徒”关系。他教过她很多东西,枪法、暗杀技巧、反侦查手段,连引以为傲的狙击也教给了她。

    她对他言听计从,学什么都很快,喜欢模仿,也善于举一反三。这样的徒弟,无论怎样的老师都会心生欣赏吧。

    M92F,他最喜欢,也是用得最顺手的枪。此刻的他正在用这把枪指着她,掌控她的动作,描摹她的轮廓。

    他欣赏她,就如同欣赏一副美丽的画,由自己涂抹出来的杰作。

    杀意和情//欲,这两种在常人眼中完全不同的东西,在这个男人身上能达到某种程度的共存或是因果关系,甚至是划上等号。

    *******************************

    倘若要问我,琴酒是怎样的人,我大概会回答——

    简直就像是为了成为杀手而生的男人。

    只要看过他扣下扳机的样子,就一定能对他的冷酷残忍有所认知。这些年来组织除掉的绊脚石,搞不好有半数都是依仗他的功劳。

    他杀过的人,犯下的罪行,那充斥着血腥味和硝烟味的列表,我至今都没能数全。

    这样一个男人,我曾经敬畏他如同敬畏神明。

    彼时十七岁的我还处在青春期。

    第一次中枪时,曾经痛到肢体痉挛。血液的流失让体温变冷,有一种生命在逐渐流失的感觉。

    我以为自己会因为疼痛或恐惧而流泪。

    但没有,泪腺就像干涸了一样。

    不记得在哪里看到过一句话,父母是一个人生命中的太阳和月亮。

    我过早地失去了亲生父母,也失去了很多与他们的相处的记忆。这导致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缺少对自己身份的认同。

    不懂得示弱,也不会依赖。因为潜意识里知道,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会无条件爱我了。

    缺什么就会渴望什么。青春期的我渴望来自长辈的指引和疼爱。

    在这种状态下,我遇见了琴酒。一个成熟又强大的男人。

    自然而然地对他心生憧憬,把他当作无所不能的神来崇拜。

    为了争取他的认同,获得他的赞许,我什么都会努力去做,哪怕要拼命勉强自己。

    但琴酒是一个恶神,他的字典里不存在“仁慈”这类词汇。再多的努力,也不能换来温情以待。我敬畏他的强大,也憎恶他的冷酷。

    他的强大,不完全在于实力,事实上他也并非算无遗策、百发百中,依然是血肉之躯,会失败,会受伤。只是“没有弱点”这件事显得缺乏人性,不是普通人所能达到的程度。

    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也不知道他对我抱有怎样的看法。

    哪怕跟随他这么久,这么努力地跟上他的脚步,我也从未觉得自己真正走近过他。

    但是今晚,这个距离似乎隐约有所突破——

    此刻对准我的枪口,证明他的态度发生了转变。

    我如愿以偿看到了他在面对女人时是怎样的态度。

    他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和神色。有点像是预备捕杀猎物,又没有真正的猎杀那么凶戾。

    心脏跳动的频率徒然加快。

    并不是出于心动,而是被瞄准和锁定的危险感。尽管抵在身上的枪并没有上膛,他眼中也没有杀意。

    在身上缓缓逡巡的冰凉触感令人起鸡皮疙瘩。

    我心想,这种用枪代替肢体接触的做法,莫非是杀手的独特癖好吗?

    从遇见琴酒的第一天起,我就发现他枪不离手。

    也许是因为杀伐就是他人生的旋律。这把杀人利器,已经可以等同于他的一部分。

    倘若如此,那他之前赠予我配枪,意义似乎比我想象的深重。

    我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的表情,直到看见他背后玻璃窗上的倒影。

    镜面倒映出来的女人眼神冷静,并没有之前在酒吧遇见的搭讪者眼中的那种坠入爱河的温柔与热意。

    原来如此。对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我没有期待,表情才会如此冷静克制。

    这一刻,我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我不爱这个男人。这份对他的憧憬中,并没有女人对男人的爱慕成分。

    不能让琴酒发现这一点。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这个想法。

    我调整了一下表情,在抬眼对视上他时,嘴角的笑意已经足够甜蜜。

    在今晚之前,我一直怀疑这个男人是否拥有正常人类的体温,但现在看来,似乎还是有的。

    而且很热。

    只是这份炽热的体温并不令人感到安心,反而令人疼痛。

    他天生就与温柔这个词绝缘。

    执行任务时是寡言少语的行动派,做这样的事也不例外。

    “抬起来。”

    “睁开眼睛看着我。”

    没有任何多余的情话,只有寥寥几句命令。

    低沉的嗓音回荡在我耳边。

    “放松。”

    银白色的长发垂落下来,微凉而柔顺的触感,伴随着迷乱的气息淹没了我。

    被这个男人拥抱,没有温情的美好,只有一种溺水般的压迫感。

    身体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炸开。铺天盖地,光芒四散。神智不断崩裂,不断消解。

    我终于明白与一个男人体温重叠是怎样的感觉。

    继用枪杀人之后,他又教会了我另一种杀人的方式。

    想要杀死一个男人,可以用温柔包裹他。

    在这样的时刻,某些神态和举止会让他眼神动摇。

    轻声诉说情话会引起他情绪的波动。

    触摸他的发丝可以消融他的杀气。

    亲吻他的皮肤可以迷惑他的视线。

    抱紧他的身体,便能让他的理智在暧昧中陷入混乱,锋锐在温存中变得迟钝。

    没有比这更容易、也更难的谋杀方式了。

    神智模糊,分不清时间的流逝,只觉得天黑了很久,直到月光消失,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我才重新学会呼吸。

    窗外远处的霓虹和路过的车灯白光划破黑暗,透过窗帘的缝隙投射在冰冷的白色墙面上。

    即使再困倦也没有阖上眼睛。因为身边有旁人在,我睡不着。

    同样的,琴酒也从不会在别人身边沉睡。

    不信任他人、只信任自己的家伙,大概都有这种通病。在这方面我好像与他一脉相承。所谓的师徒,就是连疑心病这种坏毛病都会一起学到。

    我靠在床边,单手撑着下巴,长发从肩头滑落,铺散在枕头上。

    目光划过男人正在穿衣的身影,落在旁边的床头柜上。

    那里放着他的配枪。

    盯着黑色的枪身,我陷入了莫名的沉思。

    除了暴力缴械之外,要想让一个杀手放下枪,还能用这样的方式。

    如果在这种时候忽然攻击,他应该来不及拿起那把枪吧?

    ——大脑中一闪而过这样无端又危险的想法。

    从未有过这样冒犯的念头。

    或许是因为从现在开始,这个男人在我眼中,不再如同神明一般坚不可摧、毫无破绽,我对他的敬畏正在随着距离的拉近而消退。

    …………

    ………………

    凌晨两点的海边。

    地平线上方的天空是一片近似黑色的深蓝。

    废弃的码头比平常更加寂静,连海鸟的鸣叫声都消失了。水泥路面在冬夜雾气的笼罩下被街灯照得一片苍白。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即将下雨的前奏。

    从望远镜里远远看去,视野里没有一丝人影,只有一搜即将靠岸的船。

    “来了。”我放下望远镜,抬手看了一眼腕表,“还有十分钟。”

    身旁的银发男人压了压帽檐:“出发。”

    驾驶座上的伏特加应了一声,启动车辆。

    此时的我们正在执行一个交易任务。

    收货地点就在这个港口,一批来自大洋彼岸的军.火,将会在今日凌晨两点十分被运送到这里。

    供货商名叫格拉曼,我并不清楚全名,只知道对方是琴酒新收的部下,行事颇为活络,但是加入组织时间还不长,目前还没有获得代号。

    进入码头的范围,开过一段稍显崎岖的道路后,琴酒忽然开口道:“停车。”

    伏特加下意识踩下了刹车。

    “大哥?”

    我也有些疑问地看向身旁的男人。

    琴酒没有解释,只是沉声说道:“交易地点暴露了。”

    幽绿眼瞳中带着杀气的阴沉眼神让我心中一凛。

    海边的雾气似乎吸走了声音,四周万籁俱寂,我感觉不到人员潜伏于此的气息。

    我不由地猜测他与那个名叫格拉曼的部下之间可能是有什么暗号,或者他根据蛛丝马迹发现了某些端倪,又或许只是一种敏锐的直觉。

    由于交易时间和地点临时改变,我们直接撤离了港口。

    两天后,我在郊区的废弃建筑物里第一次见到了格拉曼。

    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他。

    一个西装革履,看起来颇为讲究的中年男人,脸上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只是头发被雨淋湿的模样显得有些狼狈。

    “那只是个意外,琴酒,我绝对没有背叛组织!”男人有些慌张地辩解道,“我以为他只是个卸货工人,早知道那个家伙真实身份是警.察,我绝对不会透露任何一点情报——”

    话还没有说完,尾音便终结在了一声枪响里。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是我的做事原则。”琴酒低沉的嗓音回荡在空气中。

    不可置信的表情被定格在那张苍白的脸上,要害处喷涌出鲜血。

    男人缓缓倒下,直到失去生息。

    雨在下着。

    我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缓缓望向身侧。

    琴酒正举着枪。黑洞洞的枪口冒着些许飘渺的烟气。

    在扣动扳机的这一刻,他的表情很平静,眼神也没有任何波动,甚至嘴角还带着笑意。

    仿佛不是杀死了一个部下,只是随意踩死了一只路边的蚂蚁。

    时间仿佛被雨水凝滞,流逝的速度变得无比缓慢。天地之间所有的声音被雨水吞噬,整个世界都静默了下来。

    鼻尖嗅到潮湿的血腥味和硝烟味。

    在今日之前,我见过他杀死组织指派的任务目标,也见过他杀死背叛组织的叛徒,但是还从未见过他灭口自己人。

    明明对方不是故意泄露情报,只是一时疏忽罢了。

    明明有很多办法可以进行弥补的,只需要稍稍多花费一点功夫,用别的手段也能打消警.方的怀疑。

    货物被扣押,也可以之后再补上。组织其实没有损失多少的。

    但琴酒偏偏选择了最直白,也最残酷的一种方式。

    我以为他会手下留情,对自己人网开一面。原来他根本不管是不是自己人都会动手,只为了提高效率,彻底杜绝后患。

    这个男人冷得像一块冰。不,他的血液比冰还冷。

    脑海中闪过很多断断续续的画面。

    在一片寂静中,我听着自己的心跳,缓缓移开视线,望向不远处的尸体。

    冬日冰冷的雨丝倾斜着划过天际,冲淡了鲜红色的血,混杂着泥沙,流淌过我的视野。

    看着那张被恐惧扭曲的脸,和满地的鲜血,我清楚地感觉到胸腔里的温度正在慢慢变冷。

    倘若我日后做了什么他不能原谅的事,恐怕他对我也不会手软。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十七岁那年失忆后,大脑里一股莫名的执念催促着我找上这个男人。

    因为不想当花瓶大小姐,到了一定的年龄就成为乌丸集团联姻的工具,也不想过糊里糊涂的人生,为了尽快在组织里崭露头角,我才选择跟随他。

    他把我带在身边,手把手教会我一切,甚至偶尔会在夜晚拥抱我,在我面前露出旁人无法窥见,甚至无法想象的一面。

    但是,就算是这样的关系,对琴酒这样的男人来说其实也不算什么吧?

    我只是比较幸运罢了,因为能力还算过得去,至今没有给他拖过后腿,也没有做背叛组织的事,才能安稳地活到现在。

    比起新招揽的部下,我的重要性肯定更高一筹,但我不想赌一个杀手的感情。

    相信一个冷酷的男人,还不如相信自己手里的武器。

    不知为何,心中有某种预感。

    并非是被琴酒的冷血惊吓到的恐惧,而是一种巨大变故将会在未来发生的隐约预感。

    这种仿佛风雨欲来的不安感就像阴云一样笼罩着我,让我难以控制地冒出一个念头——

    我不愿做受到威胁只能面对枪口的人。我要变得更加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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