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陵城，寒冬，申时。
飘了一天细碎的白，长京城覆盖在一片茫茫雪色中，街道行人走过，留下一串没过脚背的白色脚印。
宋觅言靠在书架上，一手拿书，一手轻轻抚着肚子，细眉轻皱。
踏在木地板的塔塔的脚步在静谧无声的环境里格外明显，把宋觅言沉浸在书中的思绪拉回现实。
“宋执笔，还剩三个月就到考核期了，听说还差些笔点就可以进阶了？”田玉棠走到她身旁，一手搭在她肩头，探着头瞧她在看什么书。
宋觅言在奉陵城的典渊阁担任一级内执笔，通过笔点考核进阶，笔点是根据任务难度与贡献来评定，而任务是负责寻访刑妖署的人记录猎妖情况，收录进典渊阁内。
执笔分内外，都有两级，她若是再得五十七笔点便可进阶成为二级外执笔，外执笔才能外出猎妖现场观察记录，是她当前的目标。
宋觅言把书合上，站直身子，胃传来一瞬的疼痛，她忽略这点不适，毫不在乎道，“田玉棠，别和我谈理想，戒了。”
田玉棠是她顶头上司，有什么棘手任务总喜欢抛给她，美其名曰：锻炼。
在宋觅言看来，田玉棠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冷漠无情的压榨机器。
还是会哄骗人的那种！
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再答应。
“我最近忙得紧，”宋觅言又打开手中的书，背靠回书架上，补充道：“还有，我们不熟。”
“有个大活你确定不要？”
“不要。”
“不想想？”
“不想。”
宋觅言还差五十七点笔点，即使按照最快的速度，也还要大半年才能完成，根本赶不上这一次的考核，她也是挣扎了许久，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下次考核在三年后，时间充裕得很，没必要揽下这块硬骨头，白折腾自己。
何况，她明天有约。
田玉棠手上拿着一本百妖录，一下一下敲着左手手掌，一脸惋惜，语气拖得绵长，“唉，五十七个笔点也不要啊~”
宋觅言下意识缓缓摇头。
忽然，
她猛地抬头，五十七？！
此事肯定有诈。
不过。
她喜欢！！
田玉棠把百妖录收进袖中，转身便要走。
“还不行啊，不行就算了。”
宋觅言飞扑过去，抱着她手臂，着急说道，“也不是不行！”
田玉棠：“你和我不熟。”
宋觅言：“那你可以拿报酬来跟我套近乎。”
田玉棠：……
宋觅言扯出一个标准职业微笑，“敬爱的田总执，是什么重要的任务劳烦您亲自跑来三楼告诉我。”
辛苦一阵子赶上这次考核，总比再等三年要好。
简直是瞌睡碰上枕头。
爱了爱了。
田玉棠从袖子里掏出百妖录递到她面前，啧了一声，“不想要的任务就叫一口一句田玉棠，现在想要了，才叫人家田总执！”
总执笔是田玉棠奉陵城典渊阁的任职，管理着内外执笔，新官上任，对于田总执这个称呼十分受用。
宋觅言把手上的书随手放回书架上，接过百妖录，纸张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妖兽名称，其中有一个名字用红色笔迹圈了出来。
拿过宋觅言随手放在书架上的书，田玉棠随手翻了起来，嘟囔了一句“总是看些比自己等级高许多的书”后，才问道，“沈江淮你听说过吗？”
宋觅言倏然转头，惊讶盯着田玉棠。
何止听过，关于他的事情，几乎每天都有新的传闻。
沈江淮是最近的风云人物。
这个名字在各个场合的谈话间转了一圈又一圈。
有人说他初出茅庐便大杀四方，有人说他而立之年厚积薄发，甚至还有的说他是个脾气古怪的花甲老人。
不过，能够确定的是，他是从长京城调过来的一级司卫。
来的路上顺手斩杀了另奉陵城头疼了许久烈火鸟妖兽。
是的，顺手。
奉陵城刑妖署围猎了许久都没能解决的心头大患，被他顺手给解决了。
自此，名声大噪。
为人低调的他，初来乍到，并未被奉陵城的人所熟悉，才生了许多真假传言。
这个任务难便难在了这里。
沈江淮不喜人打扰，奉陵城典渊阁没人了解他，派过去的人都碰了壁。
烈火鸟妖兽在百妖录上所记载的内容极少，不知多少人盯着。
警妖司管理着天下妖兽，而典渊阁是其下一个负责记录妖兽的机构，在各个城镇都有设立。
若是这个机会被长京城的典渊阁抢走。
活生生丢了一大功绩，田玉棠估计会气到咬碎那口漂亮的银牙。
对田玉棠派下来的任务，宋觅言从未失手，所以田玉棠盲目相信着她的能力，见她在犹豫，不给她拒绝的机会，身形一转，不一会便没了身影。
这个任务并非没人接过，听说派过去的一级内执笔，甚至几个外执笔，都见不着沈江淮本人。宋觅言心没有多少信心，可能花费了大量时间精力后，什么也得不到。
不过，能够完成便能升级，还是值得一试。
宋觅言在三楼查阅书籍，而执笔办事堂在二楼。
胃病果然又犯了，她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每踏下一步，带来的震动让胃部也跟着痛。
回到二楼时，她脸上的血色褪了大半，鬓角已有些湿润。
脱力坐在漆木椅子上，执笔办事堂当下无人，寂静无声的环境里只剩她轻轻的呼吸声，激动渐渐散去，一股莫名的孤寂失落感缠绕而上。
能得到这个机会，应该是兴奋。
但是近日以来因忙碌忽视的情感，再加上胃部的不适，心底涌上一股的孤单愧疚，虽说也不至于伤心，但此时的心情绝对说不上轻松。
她和江渊一个月前确定心意，便因双方都忙碌而见不上面，只能通过书信沟通。
明日难得两人都有空，约好了一同吃晚膳。
他们已经许久未单独相处了。
这一次，江渊早早便定下了来福酒楼的雅间，两人都期待了许久。
沈江淮寻访这个机会极为难得，她不想放弃。
这意味着她不能赴约。
宋觅言用手轻轻按摩着肚子，深深叹了口气。
还是带着病工作。
陈止抱着一摞书，刚踏进办事堂门口，便听到了重重的叹气声。
走到宋觅言身旁，问道：“怎么唉声叹气的？”
宋觅言像一条失去了理想的咸鱼，摊在位置上，一动不动，“我接下了沈江淮的那个活，明日出发。”
陈止把书放到桌面上，“又丢那么难的活给你？”
“嗯。”宋觅言头仰着，把手臂放到眼睛上。
“你不是和那谁约好明日吃饭吗，赶不上了吧？”
“我若是能做到，本次的考核笔点就够了，你说我该怎么选。”
“那肯定是选沈江淮啊。”陈止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不觉得这段时间江渊的时间和你的冲突得太过巧合吗？”
巧合？
仔细想想是很巧。
确定心意以来，她能空出来的时间，江渊都在忙。
明日能相约吃饭，还是因为她觉得考核无望，推掉了一些任务。
不过，得知她明日有空，江渊的欢喜和期待都快溢出来了，时间总是冲突应当都是巧合。
陈止坐下，注意到她脸色不太好，问道，“你是不是胃病又犯了，能去吗？”
她平时活力十足，只有胃病犯了，才这么一副病恹恹模样。
虽然这么想不太好，陈止真心觉得，生病的她美得不染尘俗，精致眉眼，眼神温和，简直就像落入凡尘的仙子。
“能！”
忽来的一句中气十足的喊声，吓得陈止手一抖，沾了墨的毛笔在桌面洒下几滴黑墨。
还仙子.....仙个屁！
怕不是个大力女金刚。
吐槽归吐槽，陈止还是有些担心，“你悠着点，不是胃不舒服吗？”
“刚刚吃了药丸，好多了。”
宋觅言说罢，坐直身子，收拾准备出发的东西。
陈止知道她在强撑，抬头再次叮嘱道，“你这老毛病，一发作就痛好几日，你还是要注意些。”
强打起的精神，外表看着再怎么活力，内里还是虚的。
宋觅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和焦虑，给自己打气，“若是能够完成这个任务，我三月就能升阶成为外执笔了。”
陈止不再劝她，她就差临门一脚，若是再拖三年，的确有点可惜。
宋觅言啊了一声，手背不小心撞到桌角，马上红了一片。
随手揉了揉，紧抿略显苍白的唇，继续弯腰把整理好的东西放到挎包里。
-
按田玉棠提供的信息，沈江淮近日在奉陵城东边的深山里除妖。
次日。
在深山里马车不好出行，宋觅言按着地图，骑马在风雪中行了小半日才寻到山脚下的驿站。
雪已停，驿站门口红色酒旗虽有些许陈旧褪色，在一片白茫中也依旧显眼。
在驿站稍作休息，吃了胃药后，又匆匆出发，往深山里去。
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宋觅言心情好了些。
这是沈江淮第一次出任务，猎妖预计今日傍晚结束。
守株待兔，等见着他后约好时间便成功了大半。
前方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从她身旁飞掠而过，带起一阵寒风，冷得她缩了缩脖子，也惊得身下的马四蹄乱踏。
她眼疾手快，稳稳拉车住缰绳，才及时安抚了躁动的马。
转头看着急速驰骋的潇洒背影，她在心中暗骂。
什么人啊，这是。
对方像是心有所感，也转了头，两人遥遥相望。
隔着雪雾，宋觅言只能看到虚虚的一道身影，却能明显察觉到一道凌厉视线刺过来。
一阵压迫感铺天盖地袭来，一瞬间，她天灵盖发麻，心脏狂跳，手脚发酸，浑身细胞都叫嚣着要远离这个危险人物。
宋觅言来不及细细思考，深呼吸几口安定心神，手握缰绳，身体前倾，紧紧贴着马背，疾驰逃去，心中大骇。
什么人啊，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