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室很暗，自然光束从舷窗垂落下来，元楽一挪脚，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弯腰捡起来，那是一块碎玻璃。
船用钢化玻璃，说碎就碎了，元楽举着那块东西端详半晌，蓦地抬眼，眉毛微蹙，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一样。她小心地移动着步伐，伸手摸索到灯的开关，下一秒意识到灯管也已经烧坏，元楽转身，被暗处的桌角狠狠撞了一下后腰。
元楽吃痛咬牙。
看来真正的动静并不在甲板上，而在船舱里。所有的物品都大幅的离开了原本的位置，舷窗尽数碎裂，原本是通铺的三人床架统统化成钢筋棉布挤到了一堆，地上满是各种物品的残渣剩肢，狼藉遍地，元楽还闻到了面包碎的香气。
灾难。那一瞬间，脑子里冒出的只有这个词。
半暗不暗中，元楽扶着腰，漫无目的地踩着地板上的碎玻璃，嘎吱嘎吱。像看到了什么，猝然间，她的表情一滞，慌乱地往后退了一步。
只是一步。
电光火石的刹那，元楽反手向身后虚空中一抓！
动作之狠厉果决，一改进船舱时的迷茫无措，取而代之的，是眸中盛满的锋利冷意。那东西显然也没想到这一出，但行动速度相当迅疾，饶是元楽出其不意，也只抓到了祂两根羽毛。
锋利的羽瓣犹如刀片，将她的手指与掌心割出了深深的伤口。
——一艘没有自动驾驶的船怎么靠岸？
当然是因为，这艘船上还有活着的“人”啊。
“……啊！！”祂惊呼出声，装着面包干的纸袋摔在地上，散落一地。
元楽没有耽搁，污染源的气味早已在她的脑中形成了一张图谱，从进船舱开始，她就清楚知悉了污染源的方位。并且，元楽还闻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甜味。
类似于香水，甜到有些发腻的地步，尽管只有那么一丝。元楽手握碎玻璃疾步上前，一记鞭腿狠狠踢在那东西的尾巴上，锋利的硬质鳞片穿过薄西裤，冰凉的痛意隐隐约约。元楽“啧”了一声，下一秒，那东西闪了出去。
祂深知人类的反应速度有限。
超过那个阈值，就完全可以在暴露之前争取到时间逃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这艘船上过武警，痕检，法医，始终没有一个人发现祂。所以在看到元楽进门时，祂依然气定神闲待在原地，像看表演一样。
然而当那东西闪到舷窗前时，身后紧贴着一道视线，把祂给定住了。
……怎么可能？
祂不敢置信地转过头，一双蓝到极致的双目瞪圆，充满了不可思议。
她完全能跟上祂的行踪！
两相对视，也是在那一瞬间，借着自然光束，元楽看清楚了这东西的模样。
非人。
但说实话。
美貌也是非人的。
越是高等级的污染源，长相越接近人类，眼前这只显然已经超过了“接近”的范围。爱美的天性驱使，但理智强占上风，元楽脱口而出：“不许动！”
她只是脑子一抽，并没指望这东西真的不动。事实上，她的大脑已经开始飞速蠕动，思考尽快通报到城防中心展开抓捕行动的方案。
然而下一秒，她就看见那东西停在了原地。
“……”
“……别动。”元楽低声道。她的手上既没枪，也没管制刀具，有的仅仅只是一块碎玻璃，还有两根泛着墨黑光泽的羽毛，但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却叫人无比相信，那是具有威慑力的。
那东西顿时变成了一尊雕像，翅膀收张到一半，一厘都不敢挪。
氛围一时绷到极致。
恰在这时，唐洽的脚步和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二部长，二部长！艏楼有幸——”
声音戛然而止。
唐洽半张着嘴看着船舱里略显诡异的一幕，滞了两秒，猛地掏出枪吼道：“啊！！”
语言系统已经紊乱了。
人类和无限游戏共存的第八年，次元罩破裂，污染源溢出。
从一个月前开始，世界各地出现原本只存在于游戏中的鬼怪异兽。这些npc降世的地点毫无规律，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祂们依然掌握着世界的主动权。
每一次污染溢出，必定伴随着巨大的灾难。城市沦陷，生灵涂炭，难民数量激增，人类社会焦头烂额。目前溢出的地点集中在西方，哪怕是前几日，东方分塔也只出现了一起小型的污染溢出事件。
可是现在，摆在唐洽眼前的，一艘远渡大洋的航船上，竟然藏有特等级的污染源！
元樂来不及阻止，只见那长着鱼尾羽翅的东西被唐洽吼的浑身抖了两抖，随后毫不犹豫腾开翅膀，冲着船舱出口呼啸而去！
元樂立刻喊：“别开枪！”
已经晚了，她的声音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中。高大的鱼尾人在狭小的船舱里横冲直撞，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肉眼已经无法捕捉，只剩下丁零当啷和砰砰砰的声音。
越是看不到唐洽就越慌。逼仄的空间加剧了这种紧张感，他大声吼着，火药在昏暗中爆发出光亮。
“塞壬！塞壬！”
元樂终于听清了他撕心裂肺的吼叫内容。
下一秒，子弹打空，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那张堪比神祇的俊美面庞倏地闪现，背后翅膀张开了一面黑夜，鼻尖虚虚抵着唐洽的鼻骨，睫毛犹如蓝宝石上的一捧雪，凉到极致。
唐洽瞳孔放大，僵在了原地。那一瞬间，元樂看见他的心理防线迅速瓦解，主动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
塞壬薄红的嘴唇启开。
嗡————
剧烈的耳鸣穿过七窍。
唐洽眼前登时红雾弥漫，用力呕出一口血，他跪倒在地，甚至来不及看清塞壬的口型。
元樂也没看清，她是听见的。
祂在说：“让开。”
塞壬不知道自己无意间使用了能力，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白眼一翻倒了下去，尾鳍拍了一拍，随后展开翅膀，一跃飞入苍穹。
……个屁。
一片钢化碎玻璃稳稳插进了祂的后颈，用力一划。塞壬怔住了，伸手一摸，骨节泛红的长指上，一下沾满了半透明的淡金色液体。
祂的眼神中再次充满了和方才一样的不可思议。
“……你！”
塞壬张开口，顿时，一股巨大的能量扫荡过元樂的五脏六腑，好似有双手将她的内脏紧紧攥在一块儿。元楽腰腹一抽，用力咯出几口血。
血液沿着下巴，滴滴答答，元楽有气无力地抬眼对上塞壬，遽然抬手，握着玻璃碎狠掏向祂的眼眶！
“啊！”
塞壬惊呼，并不是因为这一招多么迅猛，而是祂已看清元楽的体内，支撑着身体机器运转的部件们已经损伤。在祂的认知里，这种情况下的人类不可能还站得住，甚至试图攻击祂。
没等时间放缓，一眨眼，元楽游步闪到塞壬侧端，玻璃碎在她手里宛如一把利刃，高频率的向塞壬身上咬去，快出了残影。短短几秒，已经过上十余招。
元楽腾空使出鞭腿，塞壬收拢羽翼一挡，顿时，小腿如遭铁板，不留余力地尽数返还给骨头。元楽堪堪后退，一口牙快咬碎了。
完全没有低估这只特等污染源的水平。
人类能够在大自然中生存，靠的是趋利避害的本能。先生存，再考虑生活。什么才是最佳的保命方法？这一点，人类从来不需要教。
但是元楽更加知道。
当她选择坐上二部长位置的时候，摆在面前的条条大路便接二连三的塌了。留给她的只有一条，她唯一能选择的一条，单向通行道。
只能前进，无法后退。
她的身后是城市。
塞壬闪躲着元楽的攻击，目光惊奇地望着她，就像看见了一个新鲜的玩具。在又一次的袭击过后，塞壬转身，那一刻，元楽看清了祂的胸膛。
少了两根羽毛。
一道奇异的光彩在元楽眸中一闪而过。塞壬身上的羽毛和鳞片都坚硬无比，唯有属于人类的皮肤部分还算柔嫩，但经过她的两次偷袭，塞壬吃了教训，脸颊、后颈、腹部都覆盖上了细密的半透明蓝色鳞片，很是难缠。
唯有胸前那一小片拔去羽毛的地方，苍白，柔嫩，半点鳞片的痕迹都没有。
怪不得祂一直收拢着翅膀，原来是下意识地保护身上最脆弱的部分。那两根羽毛的羽轴攥在元楽手里，她忽然灵光一闪。
“我们做个交易吧。”
元楽抹掉下巴上的血渍，咯出的血溅到眼尾，整张脸晕染上了一种鲜妍的神采，“我知道，你肯定能听懂我在说什么。”
塞壬后退一步，警惕地望着她。
虽说随着游戏结束重置，npc也可以无限回档，但塞壬还是想要尽职尽责当好一个boss，关乎副本的颜面。
这个人类和祂见过的都不一样。
绝不能轻易上当。
“……”
元楽丢掉碎玻璃，另一只手举起来，掌心攥着两根墨黑的羽支：“我把你的羽毛还你。”
那双冰壶玉池般的双目闪现出光彩，元楽不动声色收入眼底，紧接道：“前提是你站在原地不动三分钟。”
“……”
“两分钟。”
“……”
“放心，我哪有那么蠢，”元楽耸耸肩，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唐洽，叹气道，“只不过是想给自己争取点时间罢了。”
“……”
塞壬开口，嗓音难得带了点哑，像富有质感的玉面擦出颗粒：“好。”
元楽瞳孔一缩，如遭重击，身体用力晃了晃，呕出一滩血，稀里哗啦。
塞壬无辜地看着她。
“从现在开始，我来倒数。”
血液混着唾沫尽数咽下去，元楽伸出手，手上是那两根羽毛，塞壬的眼睛定在那上面，一动不动。“我这人一向不相信别人，所以等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再把羽毛还你——别说话，点头，我就当你同意了。”
塞壬很轻地颔了下首。
“那么现在开始，”元楽舔了舔干裂发红的嘴唇，轻声道：“三，二，一——”
塞壬用羽毛将自己浑身裹住。
元楽拔腿就往船舱外跑！
塞壬听见她的带着腥气的喘息，架起男人时沉重的脚步，以及那两根羽毛掉在地面上的“当啷”声，然后所有的声息都消失了。祂在心中默默倒数，很是信守承诺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一百二十秒，祂睁开了眼睛。
塞壬很谨慎，即使如此，祂的翅膀也依然紧紧裹住自己，然后缓慢转身。船舱内一片寂静，门口鲜血滩涂，佐证方才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血泊中，羽轴上的绒毛浮在红液上，散发着纤尘未染的墨黑色泽。
但是。
只有一根。
塞壬愣愣的望着，呆滞了。
一种莫大的，难言的情绪上涌，翻滚，祂被那情绪攫住，整具身体仿佛燃烧起来，不断膨胀，粹蓝色的双目流转出混沌。祂不可置信地靠近，顿时明白过来，这又是一场彻彻底底的骗局。
一天之内，被一个人类，玩弄了三次。
塞壬痛苦地缩紧身体，头一回，祂看不清自己体内那些长出来的奇怪的藤蔓，那些名为愤怒的藤蔓，正在一步一步将祂的理智吞噬。塞壬倏地张开翅膀，顿时狭窄的船舱里，抹开了一面深渊似的夜。
祂捡起羽毛，呼啸着飞了出去！
祂一心一意寻找那个人类的气味。冲上甲板的一刹那，神祇的瞳孔已然被愤怒烧红，像块烙铁。甲板上空无一人。下一秒，身后传来声音：“喂！”
塞壬怒到极致，羽翼一振猛地转身，然而什么也没有看到。眨眼间，头顶传来呼啸。
元楽从艏楼上跳了下来！
她的方位和时间卡的无比精准，手里握着那根匕首般的羽毛，一人一神在空中交汇的刹那，元楽用力将羽毛刺进了祂的胸膛！
元楽迅速抓住祂胸前的其他余羽，半空中坠落，她用腿一勾，将塞壬压在了身下。
“通！”
元楽的胸膛被羽毛硌得生疼，手也被深深割出数道伤口。她飞快地支撑起身体，却发现这具□□在经历死亡边缘的战斗后已经到达极限，根本无力支撑下一步的动作。
元楽撑在半空，眼睁睁看着面前那双蓝瞳的色彩迅速消减下去，变成了灰白色的石头。塞壬僵硬地和她对视，漆黑的羽翼默默收拢，很快将自己包裹起来，缩成了一团。
那一刻，元楽再也撑不住，终于侧身倒下。
半边身子躺在塞壬羽翼上，或许是因为陷入昏迷，那些黑色羽毛此刻也终于展现出了柔软的质地。
元楽有气无力的睁着眼睛望天，视线落点到艏楼凸台上。她把唐洽临时摆放到了那，却因为着急没来得及摆好，两条穿着卡其色筒裤的腿垂下来，在海风中半死不活地吊着。
“噗。”
元楽弯了弯眼睛。
“笨笨的，”她说，自言自语，“下次注意。”
掠影般的呢喃落进羽翼的缝隙，即将休眠的神祇此刻颤了下眼睫，那一捧灰色石头上的雪，带着融化的先兆，缓慢地闭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