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街道上的人很少。

    昨夜刚刚下过一场雨，道路泥泞不堪，车轴轧过路上新鲜的牛粪溅到路边站着的一排奴隶身上。

    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早早的就把这群用麻绳捆起来的奴隶赶到了早集最显眼的位置。

    他已经在早集站了好几天了，那些身强力壮的奴隶早就被买走了，现在只剩一些没人要的老弱病残，这几天秋收农忙，各户都缺少人手，现在正是卖奴隶的好时候。

    他这小半个月来押着这些奴隶在各个部族的集市游走，各个部族之中大昭部是最为繁盛的部族，今日他早早占据了大昭部市集的最好位置，期盼能把这些质量不佳的奴隶低价抛售出去。

    很快集市上的人就多了起来，在这里每户人家都有至少一两个奴隶，人人都以奴隶的多少衡量财富地位。

    男人为了降低成本已经很久没有喂这些奴隶东西吃了，其中有几个大概渴坏了，伸手去舀水坑的水喝，男人一鞭子抽了过去，在他们瘦骨嶙峋的手上留下狰狞的血痕。

    在他看来奴隶就和家中的猫狗差不多，入了奴籍的人就是一个物件，不能算作人。

    很快，就有人光顾他的摊位了，奴隶中首先被买走的是几个看上去比较能干的少年，但他知道这几个少年都有隐疾，估计活不长。

    但买卖就是买卖，买东西的人不谨慎他也没有办法，只要他们把白贝壳给自己就行了，一个男人卖十个贝壳，貌美的少女卖八个贝壳，样貌普通的少女五个贝壳，老人小孩只能卖三个贝壳。

    他掐着手指算了算，只要今天卖够三十个贝壳他就能给家里添一张熊皮毯了，很快就要冬天了，他需要一张温暖的毯子过冬。

    今天他的位置选得非常好，到傍晚的时候所有奴隶就已经差不多要卖光了，他摸了摸口袋，里面沉甸甸的放满了贝壳。

    一个妇人提着一篮子菜走过来，看见奴隶所剩无几有些失望，她问男人：“你这里还有女人卖吗？我家中孩子太多，需要挑一个心细的帮忙照看，年纪不能太大，十几岁二十岁最好。”

    男人有些为难的看了一圈剩下的奴隶，有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三个七八岁的孩子，一个瘸了的男人。

    “不好意思哈，我这里没有了，不然你看看这个孩子吧。”男人把一个小女孩推出来，女人看了一眼并不感兴趣。

    “哎，那个，那个是不是个女的？”女人朝着奴隶中最里面的方向指了一下。

    “这......”男人看向角落里那个被专门用铁链锁起来的脏兮兮瘦小身影，有些犯难，这丫头十分乖张，平时基本不说话，一旦有客人看上她，她就要张嘴去咬别人，口里还含糊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

    “怎么了？老板，这人你卖还是不卖啊？”妇人急着买个奴隶回家帮忙，于是催促着男人。

    男人当然是做梦都想卖掉这丫头，但是，他卖不出这丫头除了这丫头脾气不好外，还有一个更为关键的原因。

    他拽着铁链把她拉了过来，她今天没有怎么反抗，想来是因为几天没吃东西所以没了力气。

    妇人凑近看了看面前脏成泥球的少女，这少女虽然满脸泥巴但生得不丑，一双眼睛清澈分明，看上去是个机灵的。

    “就她了。”妇人道。

    男人没有想到今天竟然如此顺利，他终于要把这赔钱货给卖掉了吗？他自己都不敢置信。

    “好好好，只收你四个贝壳。”他高兴道。

    “喂。”

    妇人低头，发现这沙哑的声音来自于她刚准备买的女奴隶。

    “放肆！”男人抽了她一鞭子，“主人没叫你开口说话，你怎敢擅自开口。”

    这少女被狠狠的抽了一下，可是她却满脸的不在意，对着妇人继续道：“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有被卖出去吗？”

    妇人愣了一下，随后对男人道：“没事，你让她说话。”

    少女笑笑，伸手把脸上脏兮兮的泥巴抹掉了许多，原本的脸蛋露了出来，妇人只见她半张脸都有一块巨大的黑色胎记，看上去十分可怕。

    在各个部族，脸上有这种黑色胎记的人都一律视为被神抛弃的不祥之人，在他们看来，谁家收了这样的人要倒霉的。

    妇人连忙后退几步，似乎连触碰到这少女都觉得晦气，她大骂了男人几句后愤然离去。

    男人无故受气，狠狠的扇了这少女几巴掌。

    “你个倒霉鬼！好好的买卖全被你毁了！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反正你也卖不出去，不如打死了解气！”

    男人把少女摁在地上，拳头一下比一下要重，少女被打得满头满脸的鲜血，路过的路人偶然瞥见全都是漠然的神情，因为他们觉得奴隶是畜生，畜生可以随意宰杀。

    男人早已经对这个让他吃尽苦头的丫头没了耐心，她一次又一次挑战他的底线，把他当猴子一样耍，他今日下定决心把她打死在此处，免得日后受气。

    本就瘦小的少女哪里经得住这样重的拳头，大口大口的血从她嘴里涌了出来，她感觉自己的肋骨被打断了好几根，再这样下去她就要死在这里了。

    “救，救，救救，我。”她挣扎着爬往路边，她像是抓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一个路人的裤腿，那路人骂了一声，一脚把她给踢开了。

    “嘿！你这小贱东西还想跑！看老子不打死你！”男人追了上去，对着她头颅的位置当头就是一拳。

    她感觉自己的脑袋一阵眩晕，她有些想吐却只能呕出血水，“救命，救命啊！”

    路过的行人侧目看向她，有人面无表情，有人漠然，有人嘲讽，却没有人来救她。

    好痛，她痛得浑身抽搐，从小到大她挨过无数打，可这一次她大概是撑不下去了。

    也好，死了也好。

    这种没有尊严的日子她再也不想过了。

    小时候，因为脸上的胎记，她就被亲生父母抛弃在桑树下，后来成为了奴隶日日被打，没有人在乎过她的死活，她今日死在这里和死了一只野狗没有什么区别。

    其他的奴隶早早的就学会接受现实，他们卑躬屈膝，就算有同伴被打死也不会有人站出来多说一句，在这里，奴隶主就是天，他们是地里的泥土。

    而她却总是心有不甘，明明都是人为什么要有高低贵贱，为什么他们生来就要受罪？

    她时常感觉自己的灵魂不属于此处，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属于一个遥远的，遥远到看不清的地方，她与这个世界有着巨大的割裂感，于是她总是反抗也总是把自己弄的遍体鳞伤。

    “是何人拦在前方？”一双墨黑的鞋子出现在她血色的视野里。

    “祭司大人，是个犯了错了奴隶，奴隶贩子正在教训着呢。”有人在旁边殷切的答道。

    此人的声音冰冷中透着威严：“赶快拖走，免得惊扰到王的座驾。”

    她勉力抬起头来，只见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与她对视了一瞬，她哀求道：“大人，大人救我。”

    她的声音几乎要低得听不见，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卑微的祈求别人。

    “你身为奴隶，我没有任何救你的理由。”那人转身离去，坐回华贵的轿辇中，冷漠又不近人情。

    她苦笑了一下，她知道，这人想告诉自己尊卑有别，救她这种人会脏了他的手。

    她觉得自己一开始就不应该对别人抱有希望，这样的世界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冷酷的。

    她要是早就明白这点今天也不会死得如此凄惨。

    她的背上又被男人用鞭子抽了好几下，“畜生，不要死在那里，有贵人要往那边走。”

    她满手的血污，竭力往回爬去。

    她的耳朵已经开始嗡嗡作响了，脑袋一片眩晕，她感觉所有的感官都在从她身体抽离，她整个人躺在泥污里肮脏又狼狈。

    男人对着她吐了一口口水：“妈的，命硬得不行，这么打还没被打死，你给我等着。”

    她看见男人去旁边的肉铺买了一把菜刀，男人满意的打量着手中的菜刀，隔空对她比划着下手的位置。

    她很害怕，害怕到颤抖。

    她不想被人给剁碎，她已经不怕死了，但她不想被人用刀砍成碎片。

    “不，不要！”她带着哭腔喊道。

    那男人看见她惊慌的样子感觉多年来受得气都得到了疏解，只要这刀落下去这丫头就再也不会烦他了。

    她明白自己今日难逃一死，

    在大昭人人侍奉母神，她也曾相信神是慈爱的，但是为何神没有来庇护她？

    她闭上了眼睛，眼泪滑过布满血污的脸。

    神啊，如果你能听见我的祈愿，请让我活下去。

    她在心里不断祈祷着。

    风声，脚步声，集市的叫卖声在这一刻都凝滞住了，仿佛过了一万年。

    “你还好吗？”有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人离她离得很近，近到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

    她死了吗？这是阴间使者的声音吗？为什么阴间使者的声音那样的好听？

    她睁眼，见那举着菜刀的男人被人射穿了后背倒在地上。

    而在她面前蹲着的是她这辈子都不敢相信自己会见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