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条

    王条叫我出去喝酒,我假装有事儿就给推脱了,刚挂了王条电话,陈兵又给我打了个电话。

    “王条那孙子刚才给我打了个电话,叫我出去喝酒,跟我说你也去,我给丫撅了,你怎么着啊”陈兵扯着嗓子在电话里问我。

    “嗨,他估摸着给你打完给我打的,跟我说你去,问我去不去,我说我今儿要给我媳妇家搬东西,去不了”

    “你说丫天天喝,不怕哪天给自己喝死吗”

    我们说的王条,是我和陈兵的发小儿,距离我上次见他,得有一阵了。

    王条今年三十四了,上一次见他是他过生日,给我们全叫出来了,喝多后搂着我脖子跟我说这辈子他只认我和陈兵,其他人,都是面儿上的,他跟我说完紧接着又搂着那些“面儿”上的朋友喝到天亮。

    早上五点四十五王条从工体出来,抱着西门的一棵树吐的七荤八素,全脸通红,往外呕时总感觉他要把眼珠子也挤出来,表情特别狰狞,呕吐物伴随着一股臭味儿,混着芝华士 ,估计站在东直门都能闻见。

    我和陈兵扶着他在西路打车,出租车司机看见他这种醉的不省人事的人,都可劲儿踩着油门往前轰,生怕被拦下来到时候吐一车,最后终于拦了一辆出租车,我们答应多给师傅三百块钱师傅才同意拉他走。

    王条算是我身边的一个奇葩,三十四岁,没有工作,没有存款,没有女朋友。

    我们初中就认识了,但是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他爸妈的事情,我和陈兵离他家最近的一次是在东棉花胡同口等的他,我们从没去过他家,也能看的出来他家条件也是我们普通人中的一个。

    高中毕业他没考上大学,消失了一段时间,我们就断了联系,但是听高中同学说他在动物园做服装批发生意,天天给人运货,瘦成猴了。又有人说他其实去当兵了,因为在部队跟人打架被退了,他消失的这几年我们都不知道他干了什么。

    在我工作之后的某一天,他忽然就找到了我,他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最近忙什么呢,说实话我一点儿都不惊讶,上学时他就有一种谁都认识哪儿哪儿都平趟的感觉,找到我联系方式,应该很容易。我说什么也没忙,他就约我出来一起吃了个饭。

    吃饭时他问我“你知道我媳妇是干嘛的吗”,我摇了摇头,我连他干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猜到他媳妇干什么呢。

    他跟我说他媳妇开了个美甲店,刚起步,在三里屯附近,2008年在北京开一家美甲店也还算不错,那时美甲刚开始流行,我俩就聊了起来,聊到最后酒过三十巡吧,他问我,要不要入点儿,我借着酒劲儿,和好几年没见他的心情,点头同意了。

    第二天他来我公司楼下,我俩在一个快倒闭的咖啡馆里,把合同签了,合同我也没仔细看,我想着他是我兄弟,就算不联系,他还是我兄弟,我兄弟不会坑我,出门直接在旁边工商银行给他转了五万块钱。

    后来不用说也知道,这个美甲店黄了,他跟他所谓的媳妇分手了,我去了才知道,一开始跟我说开了个美甲店,其实只是租了个店面,压根儿没装修呢,因为这事之后我就跟他不怎么联系了,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单纯觉得这人不靠谱,没法一起共事,另外还有就是怕他以后还要找我办事,挺麻烦的。

    美甲店黄的第二个月,我们签合同的那家咖啡馆彻底倒闭了。

    王条经过这件事儿也算是个明白人,知道我刻意躲着他,也不主动跟我联系了,但我还是很佩服他的,我就带他跟我身边朋友吃过一次饭,他就渐渐打进了我的朋友圈,拉着我身边的朋友喝酒,一喝多就跟他们说怎么怎么对不起我,他心里很自责,我身边朋友也轮流来劝说我,说他是个仗义的人,我心一软,又跟他联系回来了。

    每个周末我们都混在一起,他还有一群酒肉朋友,那些人有个特点,就是在三里屯一喝多,喜欢搂着别人脖子跟别人称兄道弟,说自己有好多好多想法儿,干过什么牛逼的事儿,再一深聊才知道,噢,原来都没怎么上过班,全是瞎混。

    有时我觉得我也是个肤浅的人,喜欢按阶级交朋友,自从上班之后很大程度来说那些没用的社会朋友我基本都断了,绝大部分都是工作上的朋友,唯独王条是个例外,因为上初中时他帮我打过架,而他也一直在我身边阴魂不散。

    我记得上初三那年,我喜欢过一个姑娘,那个姑娘长得是真好看,每次她一笑起来就感觉是把天上的月亮拿来放在了眼睛上,可我不知道她有男朋友,在校门口等着她给她送情书时正好被她男朋友撞见,扯着我校服领子抡圆了就是一拳,王条二话没说,上去就把那男的也揍趴下了,后来那男的找了一堆职高的来堵我,王条帮我挨了一顿打,打完了他不敢回家,我俩沿着后海一直溜达,在一个宠物店门口蹲下来,看着玻璃里睡的正熟猫,王条说,以后要找一个跟动物有关的工作,每天照顾他们,也挺好。

    王条是个没有大梦想的人,他的三观里,只要钱够花,饿不死,有个屋住,能留一些钱去三里屯喝酒就行。

    2012年我们公司弄了个项目,我推荐王条一块去,跟着做点儿工程,能赚不少钱,这次王条没让我失望,他帮着把整个工程都做完了,赚了有十万块钱,他拿到钱的第二天,给我打了三万,说是还我当年借他开美甲的钱,虽说我也没想着把钱能要回来,他这么做却让我狠狠的感动了一把,有一种诸葛亮看着刘阿斗能持政的感觉,我心疼他不容易,手里也没个闲钱,又把三万块钱给他打回去了,这事儿后来谁也没再言语过。

    从那个工程结束后,王条再也没有工作过,微商刚开始火的时候他在朋友圈卖过一阵面膜,我对这些也不懂,哪儿知道是三无产品,一下买了五百块钱的送给我当时的女朋友,她因为敷我送她的面膜脸过敏了,跟我分手了。

    失恋找王条出来喝酒,我跟他说因为他的面膜我分手了,他拿着一瓶福佳白跟我碰了一下说,嗨,女人,妞儿嘛,没了再找,不行我给你介绍一个。

    紧接着当晚就给我叫了一个女的出来,那女的一来我一瞅,嚯,年纪赶上我们公司财务大姐了,她一跟我说话我总觉得我们公司财务在催我命。

    当晚她非得加我微信,我就加了,喝多到家把这事儿给忘了,第二天她给我发了一张喝咖啡的照片,问我晚上出来吃饭吗,我赶紧跟她说我是同性恋,我不喜欢女的,她也知道我在开玩笑,一笑了之。

    结果我俩又成了特别好的朋友,我现在媳妇就是通过她认识的,这个说来话长,就不说了。

    王条面膜卖的不行之后又转行做了一段时间二道贩子,他老说自己换工作了,可在我眼里跟卖面膜没什么区别,工作单位都是在朋友圈,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再也不从他那儿买东西,要真想帮助他,不如请他喝一顿酒,让他省点儿钱。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王条是一个特别寂寞的人,每天都在朋友圈不停的问着谁在三里屯喝酒,王条虽然没钱,但他是一个有骨气的人,他从来不蹭别人的酒,只要自己能买甚至还会请别人喝酒,就这样这几年他在工体三里屯基本成了提名儿谁都认识的主。

    或许是交了很多新朋友,他也知道我常常加班,跟我联系少了很多,在我以为这个人要淡出我的生活时,某一天半夜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他在三里屯派出所,电话里也挺着急的,我没细问穿着衣服开车就去找他了。

    去了后才知道,打架的不是他,是他朋友,事情是A看王条不爽,喝的有点儿多,趁着酒劲儿推搡了王条一把,B是王条新交的朋友,看见这一幕,有点不愤儿,想给王条出头,谁知A给了B一酒瓶,俩人就打起来了,整个过程王条都在边上看着,直到警察来了,给俩人逮进派出所。这不是王条的版本,这是边上一个跟他们一起喝酒的姑娘跟我说的。

    王条给我的版本就是他和A认识,A跟他闹着玩,B喝多了上去嚷嚷,然后俩人打起来了。

    A和B的故事我不想谈了,后来我问王条为什么当时不帮B,B可是在给他出头,他说,因为A是他前女友的现男友,如果他帮了B,他前女友会很难过。

    而A看王条不爽也是因为王条喝多了老给他前女友打电话,他前女友拉黑他他就用别人手机打。

    那晚我和王条坐在马路边上,他说他这辈子没记过别人的电话号码,连他妈的手机号都不知道有哪几个数字,唯一记住的就是他前女友的,每次一喝多,她手机号就像雷一样在他脑中劈下,不停的劈,劈的他脑仁疼。

    B和王条掰了,而且把他不仗义的事儿到处说,他那个圈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那些人也不知道事情原委,听风就是雨,往往这种痛打落水狗的事儿一个比一个起劲儿,再添油加醋传播一下,人有时候莫名其妙的就喜欢看别人的不痛快。

    这事儿发生后王条很久都不去三里屯喝酒,他开始早睡早起,早上六点半给我打个电话叫我起床,问我吃早点吗,不论我说吃或不吃,他都骑个自行车给我送家门口,也不上楼坐,送完又骑着自行车走了,有时我看着他骑着自行车离开的背影觉得他好可怜,身边没什么真正的朋友,无论遇到什么事儿面对的永远都是他一个人,那时我虽然经常跟他在一起,可我从来没有看得起他过。

    送早点持续了半个月,他又消失了,他过回了原来的生活,每天睡醒了洗个澡去三里屯喝酒,我不知道他怎么和那些朋友和好的,也不知道他又认识了哪些朋友,每次他叫我喝酒,我看见他身边的姑娘每次都不同,他从来没跟我提起过他的感情经历,我一度以为他是个对女色不感兴趣的人,唯一知道也就是那个他记住电话号码的前女友。

    有个周六我俩喝完酒,我问他,为什么每次在酒吧里跟姑娘亲热,亲热完又给姑娘送上车,他茫然的看着马路上的车说,不知道。

    他跟我说,他享受这种被人爱慕和依偎的感觉,他能持续和她们接吻,却无法停下脚步陪她们到天亮。

    王条经常拿着微信给我看,问我这个姑娘长怎么样,那个姑娘长怎么样,他能同时跟六七个姑娘聊骚,转头又跟我说他一个想睡的都没有。

    我终于知道了,他就是寂寞,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消磨时间,麻痹自己,在这些过往的人身上找寻自己的存在感,他心里也深刻的明白,他在社会上起不到一丁点儿作用,他连个工作都找不到,三十多岁的他,依旧没有工作经验,连个简历都写不出来。

    可是这个世界上谁不是在自嘲与被嘲笑中前进呢。

    他会在深夜给我打电话念叨,告诉我他今天干什么了,最近谁谁谁打架了,赔了多少钱,谁谁谁跟谁闹掰了,他在中间和稀泥,帮忙调解成功了,认识了什么朋友,是做什么的,没准儿他要跟那个人一起做生意,这些话,我也一听而过,因为他从来没真的跟谁合作过,那些人表面上跟他客气,背后却说尽他的不好。

    王条的不好和缺点我能用word写一个G出来,非得让我说出他有什么好,我也不知道,可就是觉得他并不坏,他很善良。

    他拉着我跟我说三里屯卖花的老太太挺可怜的,自己就把那些不怎么样的花全买了,想让老太太早点儿回家睡觉,三里屯一直有一个带着助听器的老爷子,每天在各个酒吧夜店卖着自己手工编织的蛐蛐蚂蚱,其实那些玩意儿谁也看不上,他会拿出二百块钱给老爷子,只买一个我也叫不上名儿的昆虫。

    2015年我休年假,他租了一辆车,凌晨三点开到我家楼下,非要拉着我去北戴河看日出,一路我都在睡觉,等我睡醒,看见他在驾驶位玩着手游,跟我说,睡醒了啊,那咱回家,我才知道他自己看完了整个日出,他并不想看日出,他只是想找个朋友在他睡不着的时候陪着他。

    我俩有一次在朝阳门碰到了我们另一个初中同学,我们聊了几句,他走后王条一直在跟我骂他,说还不是靠一个牛逼的爹,他爹要牛逼,他也一定很有钱,现在开大G,每天搂着不同的妞儿,我没说话,低着头用吸管嘬完了一瓶北冰洋,吃完饭,他说去不去动物园,我想反正也没事儿干,就跟他去了动物园。

    我俩在动物园门口买了一个棉花糖,这棉花糖真贵,一个要我二十,王条说人老头也不容易,算了算了,拉着我买了票往里走,刚走进动物园,我媳妇来了一个电话,她问我大周末不在家跟哪儿呢,我说跟王条在一起,她在电话里叫嚷着:“你怎么又跟王条这傻/逼在一起,不是跟你说离丫远点儿吗”。我胡乱敷衍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你跟谁打电话呢?”

    “我媳妇,问我在哪儿呢。”

    “你俩说什么了?”

    “她说让你哪天来家里吃饭。”

    “不去了,你们丫都结婚了,我可不去受刺激。”

    其实他总说着自己不愿意结婚,要打一辈子光棍,可他心里深刻的明白他想要的就是我们这种小日子。

    一路上我俩沉默许久,溜达累了,坐在禽类的笼子前,他指着里面几个脱毛的叫不上名儿的野鸡说,“你看,我活的不如一只野鸡,如今野鸡都能找一份工作,在这儿踏踏实实的转悠,吃吃土里的石子儿,就能被人伺候,我怎么就他妈找不到工作呢,我不比那脱毛的野鸡强。”

    我说你丫能不能有点儿出息,你跟一个动物比什么。

    他不说话了,蹲在地上抽完了一根烟,说“咱们回家吧。”

    我闺女满月时王条来了,我看见他那一刻整个人都惊了,因为我没请他,主要我家人和我媳妇都不喜欢他,希望他能远离我们的生活,所以他来了我还有些尴尬,我媳妇抱着孩子警惕的看着王条,王条把红包塞我手里,说了句哥们儿还有事儿就先走了,祝你闺女儿一辈子幸福。然后他就真的走了,一杯酒都没来得及喝,平时最爱凑热闹的他,在人群中却显得格外孤独。

    我跑出去叫住他,跟他说“对不住了兄弟,你也知道,我媳妇儿....”

    他过来拍着我的肩说“嗨,没事儿,咱俩谁跟谁,用得着请不请的,你赶紧进去吧,我先走了,过两天给你打电话。”

    王条那天离开后我的心里总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不痛快,我俩再次喝酒时他也不跟我说他那些故事了,他比以前变的更忙了,伴着月亮起床,跟着太阳入睡,浑浑噩噩混迹在工体西路,偶尔过节发信息问候我一下,我也想问他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可我一想索性一下摆脱他也挺好的,毕竟我们不是一路人,就把他微信对话框删除了。

    大概有半年我都没出去喝酒了,也没跟王条见面儿了,有一天他给我打电话,告诉我明天他生日,希望我和陈兵能去,我就答应了。

    王条三十四岁生日这天,来了大概二十个人,有些是我以前见过叫不上名儿的,有些我从来没见过,估计是他的新朋友。

    我和陈兵陪他喝到天亮,喝走了所有人,我们仨坐在KTV包间里,王条起身点了一首歌,晃晃悠悠的拿着话筒对俩说“你们知道吗,虽然来了这么多人,可是我依然能感受到寂寞从四周的墙壁里喷涌而出,把我砸个粉碎。”

    从纯K出来王条抱着一棵树,他低声说着他找不到自己的家在哪儿了,然后他就吐了。

    送走王条,陈兵问我“你说,他不会想不开哪天自杀了吧。”

    我笑着跟他说“你放心,他一定死咱俩后面。”

    陈兵离开后我拿出纸巾擦了擦他溅在我鞋上的呕吐物,打车回家的路上,出租车沿着工体北路向前开,我看着东边升起的太阳照射出刺眼的阳光,那一刻忽然明白了我为什么愿意和王条混迹在一起了,我所走过的这三十多年,太过平坦,才会斤斤计较。

    我渴望自己能走出一条不平坦的路,来证明自己的特别之处,而王条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走过太多的不平坦,索性看淡了那些小事,在他被所有人背弃时,他依然可以从头再来。

    王条总是希望身边的人都过的好,发自内心的那种,可是从来没有人真心的希望他过得好,因为他过得好不好,别人根本不在乎,但是他过得不好,一定有不少人跳出来看笑话。

    人都这样,自私且无耻,王条却不是,他无耻,但他不是个自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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