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剑

    谢玄眼看着白川气鼓鼓地飞走,他又抓起手边的纸钱,哗啦啦尽数投入火盆中。

    夜风一吹,火舌顿时窜了起来,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还来不及开口,耳畔便传来巡夜人的骂声。

    “哪个要死的给老子在这里点火!有本事滚出来,爷爷我非打死你不可!”

    谢玄立时睁开眼睛,他手忙脚乱地扑着火盆里的火星子,却被扬起来的几片纸钱砸了脸。

    真是越慌越见鬼。

    这下鬼真来了,白川一张泛着白光的脸兀的出现在谢玄面前,吓得他止住了手脚的动作,嘴唇开合数次竟是话也说不出来。

    白川见他这副模样又好气又好笑,立时扯起他的肩膀快速往林子里飞去。

    “等等!”

    白川回头瞪了他一眼:“又怎么了?”

    谢玄喉头滚了滚:“盆,火盆。”他仰起头,神色认真,“不要了吗?”

    白川:……

    *

    两人回到七星剑时满身的枯叶,他甫一入门,便有那个同他一起被陈况两人捡来的少年迎上来。

    谢玄这两天也了解到,此人原名不清,但如今他在门中,叫做阿元。

    “主司大人找你。”阿元整个人瘦猴似的,两截竹竿一样的手臂外头包着空荡荡的袖管,凹陷的面颊上是有些无神的双眼。

    他被陈况两人拉进来过后都是这副迷迷瞪瞪的样子。

    白川心下了然:“想必是那日的事情。”

    谢玄有些紧张,他不知道从前这人同主司是否相熟,有些害怕等会儿见了面露出破绽。

    白川耸了耸肩膀:“反正你连熟人的人头都能面不改色地提回来,区区一个主司应当不能奈你何。”

    谢玄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但愿如此。”

    此刻夜色已深,而侧厅里只点了一只孤零零的白烛,跳跃的昏黄烛火映出主司颇有些孤寂的身影,他此刻正举着一把剪刀,咔嚓一下剪去了烛芯。

    原先快要熄灭的火苗噼里啪啦炸了一声后迅速往上窜了半截,抖动的烛火映在谢玄眸中,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是你杀了梁伯远。”主司的语气平得毫无波澜,不像询问。

    谢玄重重地拱了拱手,跪伏在地:“是,大人。”

    啪嗒的金属声响,是主司将剪子放到了桌案上。

    而后谢玄便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直到视线中出现一双耀武扬威的皂靴,他也没仰起头。

    主司似乎很满意他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轻笑着点了好几下头,状似无意地问:“识字吗?”

    谢玄斟酌着词句:“会写自己的名字,一些简单的,也能看懂。”

    主司捋着胡子,挑了挑眉头:“也够了。”言罢他又踱了回去,“陈况之前负责门中档案文书,他既死了,你便替上来吧。”

    谢玄不敢推辞,也不想推辞:“多谢主司大人。”

    退出侧厅时,他心中紧绷的弦霎时松了下来,连忙望向身侧的白川:“你说,他是在试探我吗?”

    “唔,看不大出来。”白川方才特意飘到那人面前将他整张脸打量了个遍,是个小气吧啦,精明满脸的模样,只有蓄得极长的胡须透出几分妥帖。

    可那也衬出来的。

    文书这些东西,本就是谢玄极想去碰的,这会儿一下子送到他嘴边,整个人反而有些不知所措的。

    他还记得那日模糊的视线中,梁伯远往他怀里塞了些什么东西,他当时顾不上打开,回门后才摸出来细瞧。

    囊中一张泛黄的符纸,笔走龙蛇,一枚晶莹剔透的珠子,还有一封信。

    白川眼睛最先落在那符纸上,她下意识地抓起来,却又在发现这纸张十分脆弱时放轻了动作。

    黄符在眼前晃着,白川若有所思:“这东西,我好像见过……”她努力地回想着,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谢玄则是打开了信封,此信应当是梁伯远所写,他提到自己有个儿子,一直养在旬阳老家,外祖母跟前,这么些年过去了,他还没回去过,甚是思念。

    信封中还有个坠子,满是裂缝,成色不大好。

    他愣了愣,似乎是听叶琴姑姑提起过,说在家里还有个儿子。每每说到这里,她总是先笑会儿,又才开始满面愁容。

    无他,似乎是她当时不顾家里反对,硬是要与梁伯远结亲,家中老母不满,不许梁伯远登门,外孙也不给见。

    叶琴自顾自说话时,他正在试着父亲新送来的弓箭,听了两耳朵随口便道:“既然如此,姑姑何不将他也接来府中,如此,我还有个伴呢!”

    叶琴笑眯眯的:“倒也不是我们不想,只是洵儿幼时被道士断言,十八岁前不可离家,否则命中劫数难逃。”

    谢玄射出一箭:“这些神神鬼鬼的破东西,姑姑信它做什么?”

    “我们原也不信,实在拗不过老人家,想来在老家长着,也无妨,我多回去看看就是了。”

    “这是什么东西?”

    白川的声音让谢玄从回忆里抽身,他也仰头望着她手中那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摇了摇头:“或许,是梁伯父留给自家孩子的?”

    白川凝神望着,将珠子对准烛火,只见里头竟有乾坤,看似可以透出水的珠子里头仿佛有东西涌动堆砌,她端详着,渐渐屏住了呼吸。

    珠子里似乎传出声音来。

    “快来呀——”

    “进来吧——”

    白川循着身形越凑越近,鼻尖已然贴到了珠子上,冰凉的触感一激,她便猛然睁开了双眼。

    “你没事吧?”谢玄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一脸担心地望着她。

    白川摇了摇头,只觉得这珠子邪门的很,再不好多看多摸,识趣地将珠子扔了回去。

    谢玄也立时将锦囊收好:“若后面得了空,我们去一趟旬阳吧。”

    白川立时双手抱胸往后撤了三四步,面上不悦:“哪有你这样的,对着本大侠呼来喝去,好没道理。”

    谢玄见她如此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可若是我独去了,你不是也要跟来的吗?”

    白川一时无言,这厮什么也学会噎人了。

    两厢无言,谢玄扬了扬唇角,将身子尽数缩进被窝里,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睡了。”

    而后他便闭上了眼睛。

    白川望着他这副模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大开的窗户外是高悬的明月。

    她跃上窗棂,即便知道超出方圆十里便会被莫名其妙地拽回来,还是忍不住飞了出去。

    跃起的身形还未落地,她的眼睛就差点贴上了一个窝在墙角的身影。

    猫成团的瘦弱少年此刻头发蓬乱,一张脸憋得通红,背靠着墙壁的时候还无意识地啃着指甲,慌乱无措都快从脸上溢出来了。

    是那个阿元!

    他在这里做什么?

    白川围着他绕了两三圈,而后看他似乎沉思了一会儿,起身后拍着灰的手掌松了又紧。

    白川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粗略想了想,脑子轰的一下,他该不会都听到了,要去告状吧?

    来不及多思,她大吼一声:“谢玄!阿元在窗下偷听——我去瞧瞧。”

    而后她便立时跟了上去。

    阿元身形还未长开,乍一看又矮又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还得盯仔细了才能看清他脚步。

    若是他敢去告状,就先把人打晕。白川心里这样盘算,一面跟着一面将路边的石头捞了起来。

    白川眼见着他在那扇挂满长刀的门后站了半晌,而后又折了回去。

    白川不明所以地望着,身子却忽然颤了一下,方才还抖擞的精神立时颓丧下去,身体涌来无边无尽的疲累。

    她将石块随意扔进灌木丛,而后东倒西歪地汲着脚步行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

    她也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感受到有一阵风扫过自己的脸庞,而后身体便被架在了温暖的脊背上。

    *

    阿元从灌木丛里走出来,望着谢玄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观察此人很久了,平日里他未曾有过行差踏错,只是人似乎有些疯癫,总是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自言自语。

    前几日是这样,今晚亦是如此。

    他抬起方才差点掉到他头上的石头。路上,第一眼看见这石头浮在半空的影子时,他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以为是自己从前作孽太多,得遭鬼魂报复了。

    他心惊胆战行了一路,直到把那石头带到满是长刀的门后,才险险将其唬住。

    可是方才谢玄,居然对着地上又是伸手,又是做出揽人的动作,此刻望去,他那副姿势,显然就是背了个东西。

    他心下一骇,莫不是此人背着大家偷偷养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怪不得陈况同祝十一与他一齐出去过后就没回来,怪不得他在人前不讲话,人后话多的同疯癫了般。

    掌心被石头戳着的地方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阿元望着手里的石头,立马将这个烫手山芋扔了出去。

    待他回到房中时,本应该早就睡下的谢玄却抬着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定定地盯着他。

    阿元自醒来后虽然神思混沌,意识不大清楚,可想到自己命,还是清醒的,他立时朝着谢玄拱手:“我都明白,只希望大哥你不要放鬼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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