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策马原上,身后是微凉的山风,她衣袍翻飞,卷起飘逸的弧度,点点金光洒在她挺拔的脊背,和飞扬的头发上,光晕尤为动人。
她前方是巨大的红日,半截已经没入山棱,昏黄中带着一丝血红的日光铺在秦昭精致的五官上,她神色似乎坚决,眸光中通红的落日正在缓缓坠落。
马蹄声响,呼呼风声掠过耳廓,秦昭眸子一颤,忽而勒马停住,马儿前蹄高高扬起,发出嘶鸣之声。
她转过身,迷蒙而模糊的视线里,似有人影的轮廓,那人骑在马上,一动不动。
秦昭心头好像蚂蚁爬过,一阵酥酥麻麻过后,她似乎可以瞥见那人脸上一点泪光。
她微微笑了笑,调转马头,继续追逐着下坠的落日而去,直至整个人的身影都没入光晕之中。
而后,天黑了。
她骑马的速度不由得慢下来,眼前变幻,树木生长,一望无际的平原顿时化作山丘,重重叠叠的树木之间,有月光洒下斑驳的影。
秦昭跃下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松软的枯叶,她朝着有光亮的地方前行,最后循着水声停在一处瀑布前方。
快速激荡而下的水幕砸进池塘里,白色的水花翻滚着,秦昭望了望自己身上的泥泞,将马拴在旁边的树干上,靴子一甩,作势就要跃进池中。
清澈见底的池中却忽然出现一张俊美而苍白的脸庞,他头发散乱,眼眸紧闭,吓得秦昭立时缩了回去。
不想,那池中再没了动静,秦昭想了想,大着胆子上前,趴在岸边静静地凝望着水中那张漂浮的脸。
她视线扫过他的眉目,鼻梁和嘴唇,越看越觉得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鬼使神差的,秦昭伸出手去,带着暖意的指腹轻轻地点在了那人的鼻尖上。也就在那一瞬,以她的手指为中心,整个池子荡开数尺高的涟漪,光芒大作。
同涟漪一起变幻的,还有池中人的面庞,苍白尽数褪去,红润从里头透出来,秦昭看得痴了些,手指都顿在水里。
“刷——”
那人蓦地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秦昭,漆黑的眼眸里盛着点点赞点点星光,衬得五官愈发惊心动魄了。
长睫扫过她另一只手指,酥麻的痒意在指腹打转,还未消散之际,那人却忽然从水中直起了身子,凉凉的鼻尖几乎是擦着秦昭额头过去,最后,他微垂着眼,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依旧放在水中的手。
秦昭不由得仰起头来,怔怔地望着他,目光中的描摹显而易见,那人微微蹙起了眉头。
“你……”
不等秦昭发问,他却忽然抬起坚实的手臂,手掌轻抚着她的后脑勺。
秦昭刚想往后退去,却根本来不及动作,因为下一刻,这人掌心用了几分力气,将她猛然带入了水中。
她疯狂地挣扎起来,她分明记得是会泅水的,可此刻偏偏手脚都使不上力气,若非那人托着,她怕早就要沉底了。
水下五识弱了些许,秦昭发现此人未再有其他的动作,便渐渐停止了挣扎,反而就着朦胧的水光打量他的面庞。
好眼熟……
那人也察觉到了她的打量,整个人忽然逼近了许多,嘴唇几乎擦过她的耳廓。
他说:“我是一只水鬼。”
秦昭听完,脑子里浮上来的,全是幼时三婶给她讲的那些唬人的故事,都说水鬼通体发绿,面目可憎。怎的面前这个生得这样好看,似乎还有点柔情似水呢。
她望着面前渐渐凑近的脸,忽然怎么也动不了,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膛,下一刻,唇边传来微凉的触感。
她猛然睁大了双眼,感受着近在咫尺的呼吸和轻轻扫过自己面庞的睫毛,整个人全身的血忽然都热了起来。
秦昭扶住他的肩膀,将人轻轻怀里带了带:“我知道你是谁了?”
那人偏了偏头,发丝也随着他的动作在水里头轻轻搅动。
“你是谢玄——”
那人听完轻笑出声,整个人却忽然化作了粉末,随波而去。
秦昭抬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到。
她愣了愣,立时喊出来:“谢玄!谢玄!”
秦昭头痛欲裂,身旁时时有凉风,她大喊一声,忽然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熟悉的帘子,熟悉的摆设以及熟悉的被褥,她拭了拭额角的汗珠,手臂习惯性地往旁边摸去,谁想却落了空。
耳边爆竹声阵阵,她却冷汗直冒,立时从榻上坐了起来。
房门却忽然被打开,旋进一阵冰凉的风,来人立时将身上的斗篷取了,奔来榻边,面上满是担忧的神色。
“怎么了?”
直至此刻,秦昭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她自己也不由地笑出声来,分明是个梦,怎么就能将她唬着了。
“谢玄。”秦昭望着他,回想着梦里的所见所闻,嘴角忍不住噙着笑。
秦昭见谢玄眉睫上染了些冰霜,拎起被褥一角囫囵擦了过去:“今日下雪了?”
谢玄却抓住她的手,从旁边取过来一个汤婆子放在她掌下:“是啊,怎么,你做噩梦了?”
秦昭点点头,又道:“我不管梦,我只看眼前。对了,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睁眼的时候听见雪声,起来去看一眼,果然落雪了。”
“是么?”秦昭直起身子,探着头往窗户哪里看了两眼,也立时翻身下榻,整理好了衣裳。
立在廊下,果真是天地一体,白茫茫一片,唯有院心那株梨花树还探着几枝嶙峋的树枝。
秦昭跑进院心,蹲在地上,一副全身贯注的模样,窸窸窣窣弄了半天还不肯挪窝。
谢玄心中生疑,也走下石阶,来到秦昭后边,正想蹲下去,也瞧瞧她在摆弄些什么的时候,面前却飞来一个巴掌那样的大的雪球。
眼前闪过白光,他脸上各处都挂了雪粒,整个人怔了怔便立时反应过来,就在他躬身裹雪球的空当里,罪魁祸首却已撒出去好远,正端着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得意洋洋地朝他示威。
雪球在院子里滑过交错的弧度,两人的笑声几乎填满了屋子,半晌过后,秦昭抖了抖大氅里的雪,状似哀求地望着谢玄:“罢了罢了,我让你就是了。”
谢玄握紧手里的最后一个雪球,抬手戳了戳她脑门:“秦昭,你总这样,打不过就耍赖。”
秦昭闻言,立时双手叉腰,逼近两步,仰头望着他:“我可没有耍赖,我这是让着你呢。”
两人正说着,门外却传来砰砰的敲门声,间杂着一声又一声的师父师父。
秦昭拍了拍脑袋,暗道不好,立时奔过去开了院门,只见七八个孩子穿着厚袄子,挨挨拢拢地挤在一块,你在说,我也在说,叽叽喳喳的跟树上的鸟一般。
秦昭被吵得脑袋生疼:“大下雪天的,你们怎么还来了?”
“师父!师父说过,练功之事不可废,徒弟们这才来的。”
“是啊,师父也说了,一日之计在于晨,徒弟们不敢不来。”
“师父的武馆迟迟不开,原来是在家里躲懒呢,徒弟们见了替师父羞愧。”
秦昭听着他们言语,顿觉不妙,真是越长大越伶牙俐齿,连她也快说不过了。
秦昭回头望着姗姗来迟的谢玄,他好言好语地打开房门,将这堆叽叽喳喳的孩子领出去,语重心长道:“雪这样大,演武场上人都站不稳,你们去了,岂不是冻死了。”
“来的路上都不怕冻,现下更不怕了。”
“若要冻死,我也要死在演武台上!”
此话一出,差点惊掉了秦昭的下巴,她眼疾手快地捂住这孩子的嘴巴,同谢玄一起将这些家伙领去了武馆。
谁想武馆门口也乌泱泱堆了十几人在檐下躲雪,见谢玄来到,也叽叽喳喳地迎上来。
“夫子,夫子来了!”
秦昭同谢玄对视一眼,不由得感慨现在的娃娃们怎么这样厉害,若换了她,在这种年纪里,这种雪天下,定要裹床厚厚的褥子,躺着不肯起来,睡够了才好。
“武馆里还有些食材,不如做顿饭吃吧。”谢玄望着她,眉眼弯弯。
秦昭深以为然,一堆人哇啦啦地涌进灶房,择菜的择菜,生火的生火。秦昭负责打下手,眼看着一盘盘红红绿绿的菜被谢玄那双巧手混进锅里,翻炒搅匀,香气四溢。
一堆人围坐在热气腾腾的桌前,执着筷著的手踌躇了又踌躇,有个胆大的孩子趁无人注意悄悄夹了块红烧肉,猛的塞进嘴里,结果被烫得五官扭曲,吱哇乱叫。
谢玄放上最后一道菜,在秦昭身边落座,他抬手夹起红烧肉,按进秦昭碗里。
秦昭望着肉块上丰盈的光泽,偏头望着他笑:“让我尝尝你的手艺如何。”
“又不是第一回吃。”言罢,他却忽然到了什么,“比起李婶做的,怎么样?”
秦昭咀嚼的动作不由顿住:“李婶,哪个李婶?”
谢玄只看着她笑,却不讲话。
秦昭望着他那双水光盈盈的眸子,快速在脑子里翻找起来,李婶?
她兀的反应过来:“谢玄,你怎么能记那么久的仇?”她颇有些心虚地望过去,谢玄刚来侯府那段时间,她每日给他送了不少肥腻的红烧肉,还盯着他吃完。
他却笑出声:“我是问你,我做的好吃,还是李婶做的好吃?”
秦昭剜了他一眼,嘴硬道:“这还用比。”
谢玄脸上是满意的笑。
谁料下一刻,秦昭又夹了一块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当然是李婶做的好吃啦!”言罢她咬了一口,忍不住晃了晃脑袋。
酒足饭饱,秦昭拄着脑袋,目不转睛地望着谢玄,嘴角微微上扬。
“怎么了?”
“我的剑术颇有进益。”
“不错,再努把力,可及我当年。”他说得波澜不惊,面色平静。
秦昭刚想反驳两句,却又想到那根梦,她想了想:“谢玄。”
“嗯?”
“等开春了,我教你凫水吧。”
谢玄面上是暖融融的烛光,他望着秦昭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好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