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间国的荀草，师父的《地物志》上并无记载，因为从未见过，可这种兰草却蓬勃地生长在鬼间国的传说中。
时常能听见街上的孩子们唱着——“泣血之兰现荒山，枯木逢春，穷山变青山”——这说的便是“荀草”。
当地人将其视作仙草，据说这种仙草一旦现世，方圆几十里的土地便都能富饶起来，甚至有人说，这种仙草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人若有幸闻到它的香气，便可青春永驻。
荀草几乎是鬼间国默认且公认的图腾。
仲辛望着裴云天，一张猫脸却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这让裴云天觉得有一丝毛骨悚然，仲辛动了动耳朵说道：“也对，也不对。”
原本坐在桌上的仲辛趴下来，摆动着尾巴尖说道“你相信吗？人间国和鬼间国的图腾都是真实存在的。”
裴云天勾了勾嘴角，面前趴着一只会说话的猫询问他这个问题，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真正的‘火鸟’其实是上古玄鸟的一种，火系的玄鸟因十分难以孵化，世间现存寥寥，火玄鸟蛋也是极其珍稀的。人间国的皇宫供着一颗，还特意为其铸造殿宇收藏，但那颗是死的，无法孵化。”
“至于鬼间国的‘荀草’，其实叫做‘鸡血兰’，这种草花四季不败，每日太阳即将升起之时，雪白的花瓣上会渗出鲜红的露珠，如同泣血一般，可是几百株花朵上的露珠，即使每天小心收集，也要六七天才能集满小小一瓶。”
仲辛顿了顿，仔细观察着裴云天的表情，又说道：“鬼间国，鬼帝的寝殿后花园中，正植着几百株‘鸡血兰’。”
仲辛未瞧见裴云天有丝毫表情变化，更别说有吃惊的神情了，心中便明了几分——他或许早就对自己的雇主是何身份有所察觉。
裴云天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鬼帝都将其栽种在身边，想必‘荀草’真有传说中永葆青春的功效。”
“很可惜，在玄灵族的记载中，它被列为毒草。”仲辛的语气中逐渐透出寒意。
“定时服用‘鸡血兰’的血露，确实可以保证自己皮相的光鲜夺目，那是因为，所有原本应当分配到各个器官的养分，大部分被自己的皮囊所吸收，以维持不老的状态。”
“长此以往，五脏六腑会逐渐衰竭，原本可以长寿的人，往往套着一副美好的空皮囊，平白折损了至少一半的寿命，最终缠绵病榻受尽苦楚而死。这便是所谓的‘永葆青春’。”
裴云天默了一会，问道：“师父说他曾为了验证传说的真实性，前往鬼间国的无数山野寻找，期间见到了不少珍奇植物，却唯独没有见过传说中的‘荀草’，若真的如你所说，那这种植物恐怕对于生存条件有着非常严苛的要求，难以自行在野外生长吧。”
“也不算严苛，只是过于奢靡。”仲辛语气不紧不慢，“这种慢性毒草需要每日以大量鸡血浇灌才能永开不败。”
听到这里，裴云天若有所思地勾了勾嘴角。
鬼间国传言鬼帝有着少女般清俊的容貌，又一直维持着少年般年轻的身体，是因为他极爱吃鸡舌头，每日都要杀几百只鸡，只为了炒一小盘鸡舌头食用，宫中还特意开辟殿宇专门养鸡。
看来这传言竟有一半是真的了，想到当年闻到的诡异香气中总是混杂着一丝甜腥味儿，竟是鸡血的味道吗？
只是……裴云天察觉出些许不妥……
鬼间国市井人人皆知的两个传言——“荀草”的存在，鬼帝的不老——细细琢磨便能发觉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却从未听到过类似说“荀草”存在于宫中的传言，否则师父也不会去山野苦苦寻找而无所得。
可见关于“荀草”的传说应该不是来源于宫中，且貌似只有这一代鬼帝被传说青春不老，而作为图腾存在的“荀草”，理应有着更悠久的历史。
仲辛似乎看破裴云天心中所想，缓缓说道：“鬼帝依赖‘荀草’的露水永葆青春，这是宫中最隐晦的秘密，专职培育‘荀草’，收集‘血露’甚至养鸡的那些内侍，全都是不识字的哑巴，先天无法说话，又或者后天被拔去舌头。”
既然是宫中最隐晦的秘密，它却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除此以外，裴云天还注意到仲辛说起“拔舌头”这样的酷刑，语气却没有丝毫波澜。
只听它继续说道：“‘荀草’的传说，来自于更久远的古代。很久以前，确实有人在荒野见过成片的‘荀草’。”
“荒野？”不是说培育“荀草”是十分奢靡的吗？裴云天眉头微微皱起，隐隐觉得仲辛接下来要说的话绝不简单。
“是的，在荒野，那时候的鬼间国……”仲辛轻哼一声，语气中透出些许傲慢，“不过是玄灵族培育珍奇植物的一个大型苗圃，准确点来说，现在也是。只是现在的培育空间更加分散，同时被法术隐匿在荒山野林里，常人难以发现。”
裴云天眉头紧紧皱起。
“至于你师父所在的人间国，则不过是玄灵族养殖走兽的灵囿之一。”
“你应当知道鬼间国国土北境的大片石林吧——鬼斧神工的天然屏障，阻隔了两个国家的交流——那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玄灵族堆放排列的阵法，作为不同家族资产分割界限而存在。”
仲辛说完这些，见到裴云天的表情变化，心中浮起一丝淡淡的满足感，只是这满足感只出现了一会便又因为接下来的对话消失了。
裴云天的表情重归于平淡，语气也是淡淡的，却仿佛有力地回敬了仲辛话语中的傲慢：“你说的‘玄灵族’，是神？”
“你是还想要什么证明吗？”仲辛的语气中隐隐透露出一丝不快，“你能来到这里，是神的恩赐。”
“神的恩赐？听起来像是需要不小的代价来交换。”裴云天突然眼神一凛，话锋一转说道，“你身上，有‘荀草’的味道。”
仲辛迎上裴云天刀一样的犀利目光，它听出裴云天怀疑自己接触过鬼帝，或许还怀疑自己挑唆鬼帝除掉他，干脆实话实说，解开误会：
“我近期的确接触过鬼帝，化身术士，前去说服鬼帝将你‘杀死’。你只有被存在于那个世界的人名正言顺地‘杀死’，再由我们秘密救走，而不是被外力强行带走，你的消失才不会被‘玄灵族’发现，我们的行踪也不会被暴露。”
“这么说，‘玄灵族’又从神，变成了需要防备的敌人。”裴云天轻轻挑了挑眉。
他一直想利用自己识人的能力，仔细掂量仲辛的诚意和这些话的真假，可是面对这张猫脸，表情的各种小动作都变得难以捕捉，而仅凭它的语气又难以找出太多破绽。
他心中明了，仲辛寻到作为杀手的他，目的绝不简单，纵使不为‘杀人’，想必也和卖命一类的事情脱不了干系。
于他来说，亲近子涓是一回事，而子涓信任的人到了他这里，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刚从自己所厌恶的“杀手”身份中解脱出来，重新得到选择的机会，他下意识地慎之又慎。
除此之外，多疑的个性也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一种习惯，这个性让他得以存活下来，却也容易扎伤旁人。
只是长久以来，他的身边除了一直包容宠爱他的师父，哪里还有什么旁人。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仲辛叹了口气，压抑住心中微微涌现的烦躁，简单解释道：
“‘玄灵族’有八大家族，常年混战，个中关系错综复杂，不同的大家族占据不同的外界空间培植毒物，养殖异兽，从而获取贸易以及战争资源。”
“所以从某种角度说，‘玄灵族’确实也存在着一部分敌人。”
“我只效忠于‘坎族’，也被称为‘水族’，子涓名字中的‘子’只是小姓，她真正的大姓便是‘坎’，她的哥哥坎子蛟正是‘水族’的族长。”
提到子涓，裴云天的神色似乎和缓了一些，仲辛虽注意到了，却也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它在心中暗暗发叹，自小在最黑暗的泥沼里摸爬滚打的人啊，一身的本领见识，却也平白长出一身的刺。
或许要换一种方式获取他的信任。
“那五本《地物志》你不必挂念，我已经替你物归原主了。”
物归原主？师父还活着？
裴云天猛地站起来，却强压着激动重新坐下，难得见到他如此失态的模样。
裴云天不发一言，心中虽也疑惑仲辛是如何知道师父那五本《地物志》的存在的，却仍有些迫切地期待着仲辛接下来的话。
仲辛对裴云天的反应十分满意，却不表露出来，继续说道：“其实我很敬佩你师父，他是两国有史以来唯一一个成功穿过石林迷阵的人。”
裴云天是从师父所编著的《地物志》上得知人间国的存在的。
鬼间国对国土北境石林更北之处到底有什么猜测不一，可基本都只是猜测，可见石林确实是难以逾越的屏障。
裴云天只知师父来自于石林那一头的人间国，却不知师父是唯一一个穿越石林之人。
“师父还……还活着？他为何不回来找我？”裴云天声音有些微微颤抖，这么多年了，他始终难以接受师父的无故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