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领一声令下，众侍卫皆叫喊着杀向那帮乌合之众。
这帮江湖人士虽身负武艺，终究是平民百姓，在人间国没有披挂铠甲的权力。
为表同心，裴怀远亦不穿戴铠甲，虽知大势已去，却还是一身轻薄白衣，提剑杀入阵中。
人皇心中绞痛，他再运筹帷幄，也算不到自己的至亲兄长会来攻城，他不知该作何表情，满耳皆是风声。
“夫人薨了！”宫门外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裴怀远脚步踉跄地转身，露出好大一个破绽，后背被利剑划开，鲜血涌出来，将白衣染红了一片。
“都住手！”人皇大声喊道。
众皆停手。
裴怀远用剑支撑着向那个来传讯的小厮走去，几缕华发被风吹起。
那小厮跑得急了，跌倒在地，爬向裴怀远，扶住主子的胳膊，声音嘶哑地哭道：“夫人听闻主上夜闯宫门，气急病气攻心，已经……已经……”
那人话未说完就跪伏在地，泣不成声。
裴怀远素来挺拔的身形一瞬间泄了气般佝偻下去，却哭不出眼泪来，耳中听不见满世界的风声，却乍闻宫中有人喊道：“走水啦！走水啦！”
他有些木讷地回身望去，眼里映出一片火光。
“神罚吗？”
今夜宫中实在不太平。
听闻有人闯宫，内宫中人还未见到前方的具体情况便乱作一团。
有几个小宫女慌乱中跌了照夜的灯。入了秋，天干物燥，火便在某处宫殿里烧了起来。
当年传言中的“神明”也参与了宫城的格局规划，在宫中各大殿宇之间都设置了石质的防火墙，原本这火若及时扑灭便构不成太大威胁，更不可能烧成一片。
只是火起之时大部分侍卫皆聚集在神殿附近，其余的尽皆前往太微门了，救火的人手实在不够，待反应过来时，火势已经难以阻挡。
再加上今夜风大，更是助长火势，余烬顺着风的方向飘过防火石墙，连着好几个大殿都烧了起来，火势一路蔓延，一直烧到了太后的寝宫。
人皇率众直奔太后宫中，大火已经堵住了大殿的各处通路。
“公主……公主和太后大娘娘还在里面。”
人皇脑中“嗡”的一声，见到旁边有人拿来浸透了水的薄被，便夺了过来，裹在身上，毫不犹豫地冲进去。
侍卫统领还有几个随侍往身上浇了一桶水想要护着君上一起冲进去，却慢了一步，一根大梁被烧断了砸下来，将他们生生逼退。
那个来不及后退的随侍被大梁砸中，还未来得及救便断了气。
人皇冲入火海里，急切地寻找着可行之路，在这火海之中，空气稀薄，肺疼得像是要被撕裂一般，他却终究一路艰难地摸索到了内室。
一脚踹开内室的门，见到了那两个单薄身影。
太后年迈，腿脚不便，慧和若自己跑出去原是来得及的，可她始终不肯。
除了慧和，只有常年陪伴太后的掌事嬷嬷愿意留下来，只是那嬷嬷也是上了年纪的人，早被浓烟呛死过去，白白搭送了一条性命。
慧和把内室的门紧闭起来，将洗脸水茶水泼到被子上，堵住门缝，之后便安慰着如孩子般惊慌的太后。
她用仅剩的一点水濡湿了帕子哄太后捂住口鼻，自己却呛了几口浓烟，直撑到人皇踹门进来，终于昏迷过去。
内室的门一开，一股更强的热浪涌进来，不知是不是被眼前的明亮火海刺激到，已经糊涂了这么多年的太后竟短暂地清醒过来。
人皇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她便推着人皇说道：“带着慧儿走！带慧儿走！”
“母亲！”人皇急得快要跪下。
“你们走！”她自知自己腿脚不灵便，只会拖累，她宁愿自己的爱子和最最疼爱的孙女能够活下去。
人皇心知没有时间磨蹭，只能狠狠心，带慧和一人出去。
他身上的薄被已经快被烤干，却还是用这被子将昏迷的慧和裹得严实，多一层保护总是好的。
人皇将慧和抱在怀中，回头再多瞧了一眼年迈的母亲，便冲进火海之中。
人皇是个文士，素常不爱习武，身形并不强壮，甚至略有些柔弱，却在此刻生出神力，用身体护住慧和，硬是在火海中闯出一条路来。
好在统领也带着几个侍卫成功冲进来接应，统领接过公主的一瞬间，人皇便浑身瘫软下去，由其中一个侍卫背起，将两人都带了出来。
前脚刚出来，后脚宫殿便轰然倒塌，若再晚一时半刻，后果不堪设想。
裴怀远背负剑伤，心中丧妻之痛未平，却未来得及哀痛，甚至没时间去见亡妻一面，只来得及匆忙将先前调去府中的医官全部接回宫中。
一行人赶到时，人皇和公主已经被救出，两人迅速被抬到宽敞通风的地方，医官丝毫不敢耽搁地查看他们的伤势。
公主基本没有被烧伤，只是呛了几口浓烟，好在吸入烟尘并不多，并未严重伤害到肺器。
人皇则不同，仅肉眼可见的烧伤便触目惊心，胳膊上，腿上，尤其是背部，衣衫已经被烧得与后背结在一起，让人无从下手处理伤口，更别说上药了。
严重的外伤再加上惊吓，人皇的脉象如此虚弱，众医官皆束手无策。
人皇的眼皮却颤动了几下，他缓缓将眼睁开，瞧着跪坐在身边的裴怀远，右手慢慢在腰间摸索着，取下象征帝王身份的羊脂白玉佩握在手中。
他艰难地抬起胳膊，想要将玉佩递给自己的兄长。
众人见状大惊，皆跪伏在地。
裴怀远本不想接过玉佩，可见到人皇艰难且如此笃定地执意将玉佩递给他，顿时涕泪滂沱，紧紧握住了弟弟攥着玉佩的手。
“是我太偏执了！是我太偏执了啊！”
“怀远，其实我很羡慕你，我当年若能有你一半，或许桐儿就能活下来。”
人皇顺了顺气，望着面前这张脸，五官让他感到熟悉，皱纹和花白的头发却又让他感到陌生。
回想起当年先皇立自己为储君的那一日，一袭白衣的裴怀远特意带着贺礼赶来奚落他：“你瞧瞧，我说什么来着，三弟你什么都强，可抚琴和装傻还是要逊我一筹的嘛。”
那时的二人，白衣琴客，青衫棋士，少年意气，好不潇洒快活。
人皇只觉得连喘息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却用尽全身力气说道：
“你瞧瞧，这下装傻也没用了吧。”
在人前当了几十年沉稳持重的人皇，临了了还能重回少年时洒脱不羁的时光里，好好奚落裴怀远一番，人皇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意识逐渐模糊了，眼前仿佛出现幻觉：
“桐儿，枇杷熟了。”
晨光熹微之时，裴童达悄悄攀在宫墙上朝宫里张望着，只觉得宫中气氛有些不大对，似乎并不同往日般井然有序，宫女侍卫大多行色匆匆，不少人都往东侧方向去了。
皇宫东侧？长姐和太后居住的宫殿？出什么事了吗？
裴童达提防着众人的视线，偷偷跟着一队侍卫摸索过去，远远瞧见被烧得漆黑已经坍塌的大殿，心中顿时慌乱起来，他顾不上会被瞧见，疯了般冲过去。
只见一片断壁残垣。
他想抓住身边的人询问，却瞧见周遭的人都刻意躲避着他，像是在害怕他。
他冲上前抓住一个小宫女的胳膊正想问，那小宫女居然惊得哭起来，吓得腿软直接跪下了，平日里倒从不觉得自己有这般威慑力。
“昨夜里发生什么事了？”
“昨……昨夜宫中大乱，后又走水，先……先皇和先太后都崩逝了。”
裴童达觉得这小宫女估计是被吓糊涂了，怎么先皇都扯出来了？
“慧和公主可有事？”
“奴不知。”
“君上何在？”
“奴不知。”说着又哭起来。
裴童达见她哭哭啼啼，只觉得烦躁。
他瞧见新来了一队收拾残骸的侍卫，便想抓住那个队首的问一问，可那人却十分不守礼地躲避开。
裴童达从小便常常被宫中的嫔妃打压欺负，可仆从侍卫却有碍于他二皇子的身份，至少明面上是恭敬的，他这一躲，让裴童达有一丝错愕，却仍旧问道：
“君上何在？”
那人斜眼觑了觑裴童达，露出不快的神情，却还是行了个礼，答道：“君上正在书斋议事。”
裴童达懒得深究，负剑朝书斋奔去……只是一路上皆是如此，见到他的宫女内官，不是一脸晦气，就是避之不及。
可他此刻只想快些见到父君，早些问清长姐的情况，却在路上碰到了先前诬陷过他的昭仪。
昭仪并未躲开，见到裴童达竟主动迎上来，却是狠狠扇了他一耳光，丝毫不顾及仪态地边哭边大骂道：“祸害！你还有脸回来！”
一旁的宫女拉住昭仪低声道：“昭仪别同他说话了，仔细染了灾气。”
昭仪丝毫不顾宫女的劝阻，还想再扇裴童达一巴掌，却被裴童达躲开了。
她怒气更甚，指着裴童达的鼻子骂道：“祸害！惹怒神明，降下神罚，宫变和大火，必是因你这个灾星而起！”
“宫变？”裴童达挑了挑眉。
从来昭仪见到他就没有过好脸色，可裴童达也从来不放在心上，即使生气和不服，也只是做做样子让人瞧不清他的城府罢了。
可这一次，他却慌起来。
裴童达想到先前那小宫女说的话：先皇和先太后都崩逝了。
先皇？
裴童达耳中听不见昭仪后面所骂的内容，只疯了般朝书斋奔去。
书斋门口的侍卫见二皇子闯过来，想要拦下他，却没有拦住。
裴童达闯入书斋之中大喊道：“父君！”
却见到几位面面相觑的大臣，而坐在书斋上座的人，一袭白衣，腰间悬挂着羊脂白玉佩。
却并不是父君。
“童达？”裴怀远见到小童达，心揪着痛起来。
这人让他感到陌生，他不是自己亲近的那个伯父。
必是他逼宫谋反，杀了父君！
裴童达瞧着那块羊脂白玉佩，怒火攻心，失了理智。
四维剑出鞘，直指新皇，却终究无法狠心，只将剑锋刺偏，擦着新皇的面颊，在刺中椅背的前一秒停下。
并未碰到一物，剑气却划破了新皇的脸，将椅背刺穿。
待众人反应过来，裴童达已经收了剑闪身出了书斋。
“抓住那个祸害！”
“抓住他！”
几个大臣纷纷叫喊道，他们此次前来，就是要和新皇商议处死裴童达祭祀神明之事。
“放他走！”新皇厉声道。
身后并无追兵，可裴童达却如同被一只怪物追着般仓皇逃窜。
虽自小便饱受挫折，可心中一直有股傲气，这一刻，这股傲气被狠狠挫伤了。
他所信奉的剑道，突然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