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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若梦(上)

    要说苏茶人生中最崇拜的人,自然是妈妈。

    妈妈坚强,勇敢,是苏茶心目中的英雄。

    《我的妈妈是警察》!

    作为六一儿童节的优秀作文在班级展出并演讲,放下稿子的时候,苏茶肉嘟嘟的脸蛋堆满了笑容。

    对于儿时的苏茶来说,最让她感到自豪的,就是被两眼星光闪闪的小朋友们热情围着,询问妈妈的事的时候。

    别人还在懵懂无知玩着洋娃娃家家酒,苏茶已经因为陪同母亲值班成为了公安局、派出所等地方的常客,偶尔还能蹭一蹭拉风的警车……

    有次苏茶过生日,妈妈带着她去游乐园的路上遇见小偷抢劫,二话不说就追上去把人抓住反剪摁在地上,把坏蛋疼得跪地求饶嗷嗷直叫,周围人一起拍手叫好,可威风了!

    这件事仿佛一枚小小的种子,在苏茶心里深深扎下了根,因此她经常问母亲一件事。

    “妈妈,我要怎么才能变得像你一样啊!”

    母亲却总是苦笑着拍拍她的头:“你不需要像我一样,小茶,你只要做你自己,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可我想做的事,就是像你一样,惩恶扬善!维护正义!”

    母亲却只是看着她微笑。

    “那你可会比妈妈付出的多得多哦!”

    那有啥!只要想起妈妈有多么厉害,从事的工作多么有意义,她的心里别提有多得意了。

    不过——

    这份小小的虚荣心,是有那么一些代价的。

    每次家长会、班级活动,其他人总是有父母陪着一起,而她,总是孤零零的一个。

    看着放学和家人一起蹦蹦跳跳回家的同学,她却总是在老师办公室等到人去楼空……

    以及,爸爸妈妈——

    其实已经离婚了。

    苏茶并不太清楚其中的细节。

    但她知道,做“英雄”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苏茶放假的时候,妈妈永远在忙。偶尔家里聚餐,一个电话就不见了人影。有时候半夜出门,第二天中午才能回来,还要强撑着疲惫收拾家务,盯着苏茶做作业……

    妈妈非常非常非常的忙。

    有时候苏茶也不是不能理解父亲选择离开的理由。因为和妈妈那么一丁点的相处时光,也是需要付出很多很多很多——

    等待的。

    他只是等不下去了。

    苏茶理解,但,她不一样。

    在她眼中,妈妈仿佛天边耀眼的星星,是她人生追求的目标。比起真正辛苦的妈妈,自己那点寂寞又算得了什么呢?

    于是苏茶学会了自己写作业,自己洗衣做饭做家务,来帮妈妈分摊生活的琐碎,只希望妈妈少操劳一点,哪怕只是一点。

    不过——

    偶尔有的时候,还是会有些孤单。

    嗯。

    只是孤单。

    因为每次看到妈妈摆放在家里的各种荣誉证书、锦旗,她都会觉得,有这么一位了不起的妈妈,自己的那点孤单……

    又算得了什么呢?

    妈妈永远是她的骄傲。

    ……

    母亲殉职是在一个下雨天。

    仿佛老天爷在哀恸,瓢泼大雨倾洒而下,隆隆密集的雷闷在云层深处,衬得雨声更加聒噪。

    那天她在学校等了很久很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漫长。

    一个又一个小朋友被人接走,伞在雨中撑起五颜六色的花,被冲刷得闪闪发亮。苏茶站在教学楼大门口,送走一个一朵又一朵,可属于她的那朵,却始终不曾有绽放的迹象。

    从熙攘热闹到门庭寥落,苏茶四肢发冷,夏末秋初的雨有些凉,她穿着裙子,抱着胳膊,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这样可以让凉意被驱散一些。

    等啊等,终于,她看到一个人撑着漆黑的伞大步奔跑过来,脚下溅起高高的水花,裤脚湿透。

    是舅舅。

    男青年看见蹲在地上的苏茶,一脸沉重的拉她起来,焦急地说:“走!小茶!快跟我走!”

    苏茶又一次坐上了警车。

    在车上,她才知道,妈妈在执勤临收工的时候被车撞到,肇事司机逃逸,正在追捕,而妈妈被送往市医院抢救,大夫的意思……很大可能……

    救不回来了。

    警局派车让舅舅来接苏茶,好让她能见妈妈最后一面。

    苏茶记不清自己当时坐在警车上想了些什么,只觉得脑子嗡嗡直响,有种不真实感。

    城市的灯光在雨中似星火般闪烁,感官被放大,她听不清旁边焦灼的舅舅和同事叔叔跟她安顿了些什么,警车开道时的鸣笛声裹着杂乱的人语,尖锐地划破雨声,在她耳边反复盘旋,直到化成一道单调、漫长的轰响——

    ……

    “嘀——”

    心电监护长长的警报平静地宣判。

    苏茶在人进人出混乱的病房里,静静看着床上妈妈混着血迹的,安静苍白的脸。

    她没有哭。

    也许是这样的场景在明确母亲的职业后就已经有所预料和准备,又或许是事情太过突然让人无法即时感知,苏茶迟钝地身处在这场惊变里,所有的一切都在无情推着她向前走——

    死亡讣告,葬礼,表彰……舅舅忙前忙后的身影充斥在每个角落,而苏茶只能做一个安静的看客。

    看着花朵簇拥着黑白的相框……

    而上面人微笑已经凝固。

    望着被定格的人,苏茶的心头仿佛被开了一只无底的黑洞,不停地有冷风灌进来。

    是啊。

    从此以后,她没有妈妈了。

    ……

    母亲死后,苏茶被父亲接回了新家。彼时父亲已经有了自己的新家庭。新妻子挺着孕肚,身后还跟着一个淘气活泼的小男孩,一家人其乐融融吵吵嚷嚷,那是苏茶短暂生命中不曾拥有过的热闹。

    这份热闹没有她的位置。

    哪怕身体里流着父亲一半的血液,可她还是觉得无法像亲近母亲一样亲近父亲。或许是父亲不像母亲,会闪闪发光;或许是父亲新家的融洽让苏茶总觉得自己像个外人;又或许……是母亲去世那天冰冷的雨水在她心里烙下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疤,只有和母亲相关的东西可以安抚隐痛,让她感到丝许的温暖。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与父亲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深,直到后来,舅舅申请成为她的新监护人……

    ……

    “知了——知了——”

    空气燥热,但夏热并不会因为这毫不起眼的凉意而有所收敛。

    明明只是初夏,今年的气候却异常炎热,汗水顺着背脊滑落渗进蓝白色的校服T恤里,苏茶从睡梦中醒来,心中塞满巨大的失落惆怅。

    好像刚才做了一个……

    非常悲伤的梦。

    窗外的太阳闪耀着梦幻又不切实际的光,在课桌上砸下一片斑驳。

    兼任语文老师的班主任还在讲台上滔滔不绝。

    “……万里归来颜愈少……笑时犹带岭梅香……”

    苏茶的课本立得直直的,语文书打成的掩护下,藏着一本名叫《嫡女策》的古言小说。

    看小说竟然看到睡着……

    做了个什么梦来着?

    隐隐约约好像梦到了母亲,还有……

    “苏茶!”

    正想着,老师洪亮的声音落了下来,砸得她一个激灵。

    她的注意力被打散,瞪圆了眼睛把头慢慢从课本后探了出去。

    周围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看。

    老师走到她身边,忽然伸手,把苏茶直立的课本给抽走,《嫡女策》花哨的书封就这么显了出来。

    班主任拿过书,随手翻了几下。

    “苏茶,我知道你成绩不错,”老师说着,表情严肃,“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个而骄傲。你们今年高三,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为你的人生负责。”

    刚说完,下课铃响。

    “放学来我办公室一趟!”班主任没收掉书,回到讲桌,“下课!”

    同桌对她投以同情的目光,众所周知,班主任训起话来,没个停的!

    等苏茶从班主任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彩霞已经染透了半边天空。暮间的风较白天凉爽了很多,临近成人的苏茶终于不用在等候别人来接,她独自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从霞光漫天走到星星升起,路过一家烧烤摊的时候,她听到里间的电视新闻播报:

    “……天文专家介绍,5月5日晚8点左右,西南方上空将会上演“荧惑守心”罕见天象。若届时天气可见度高,大家用肉眼就可以看到两颗红色的星星……”

    苏茶驻足的档口,听见附近有人争执:“放开!”

    “给个微信号呗!你给了,我就放开。”

    “再不放手,我就要喊人了!”

    不远处,几个人高马大的青年混混围着一名女郎,言语轻佻,似乎是在骚扰。

    女人瘦小而美丽,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和惊慌,她时不时用求助的眼神扫向周围,像只被围猎的小鹿。烧烤店露天的折叠小桌支了很多,都坐满了人,可是没有一个人去帮她说话,没有一个人上前拉她一把将她从围困中解救出来。

    人们只是用同情又或者戏谑冷漠的眼神打量着他们,仿佛只是在看一场点缀餐食的好戏。

    几乎没多想,苏茶两三步冲了过去,挤进包围圈,把那女人护到身后说:“她都说了让你们放手,没听到么!”

    其中一人被苏茶挤到一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当即就气呼呼地骂:“哪来的不长眼的东西!”

    等看清了苏茶的脸和身上的校服,那人又笑了:“小丫头,你这毛都没长齐呢,就学着管闲事了?怎么?着急,让哥几个试试?”

    其他混混听到这话哈哈笑了起来,脸上满是会意的表情。

    苏茶没太听懂他们话里的意思,但明白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还是高声说:“你们几个大男人围着个小姑娘,好意思吗!”说着,伸手去拉那只抓着女人手腕的手,可对方攥得很紧,根本拉不开。

    “你们快放开她!不然我就要报警了!”

    “哈哈,报警?”一个人说,“你凭什么报警?再说,不过是跟小姑娘要个联系方式警察也管的着?小孩子家家小题大做什么劲儿!”

    “臭丫头片子,”另个人用不耐烦的语气说,“社会第一课,不要多管闲事,你们老师没给你教过?”

    “哈哈哈哈,我看这女娃长得还挺秀气,可能是等着我们教她呢!”说着,一只手从苏茶脸上摸了过来。

    苏茶迅速抓住那只手,对着手背就是狠狠一口!

    “啊!”男人一声惨叫,大力甩开苏茶,被咬的地方已经破了皮,渗着血。

    男人怒不可遏,随手从折叠桌上抄起一只啤酒瓶,对着苏茶头上就是一砸!

    玻璃四溅!

    周围吃饭的路人纷纷躲开,身旁的女人尖叫起来。

    残酒顺着头发滑下,糊了眼睛,苏茶还没来得及擦拭,一双手就卡在了她脖子上,狠狠地掐住。苏茶被推得后退了好几步,两眼发黑,想起这几年学的三脚猫防狼术,拼劲全力,使劲对着对方裆部一踢!

    男人一声痛呼,放开了苏茶,捂着大腿中间蜷成一团。周围几个同伙想冲过来抓人,苏茶边咳嗽边抓住女人已经自由了的胳膊,大喊一声:“跑!”开始往马路另一头跑去。

    可对方比她们更快,还没跑多远,人就已经追了上来,快靠近的时候,伸长手臂一捞——

    “快跑!”在前面的苏茶停了下来,挡住那只捞过来的手,把女人向前一推。

    再回头的瞬间,一张扭曲的脸越来越近,手中的东西反射出明晃晃的光……

    砰砰。

    苏茶猛地睁眼。

    目之所及幽幽绰绰,没膝的蒿草无风飘荡,草浪泛着荧光,一层又一层敲打着两膝。青色的鬼火在路边两列排开,延伸,仿佛引路一般,通向遥远的幽冥暗域。

    苏茶被挤在半透明青色影子结成的洪流中,前也不是,后也不能。

    那些旅者,亦或是归人,目不斜视,顺着那光路尽头的方向悠然飘去。

    仿佛忘了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偶有几团未成形的萤火围着她,表现出好奇,绕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但很快便没了兴趣,发出几声调皮轻笑又回到那洪流之中,化为微弱的星火悄然泯灭。

    我……是……

    死了?

    同样的疑问在她附身“苏茶”醒来的那个早晨,她也问过。

    胸口隐隐作痛。

    小刀。歹徒?

    奇怪的男子……

    鬼……市?

    一时之间,她竟分不清到底哪边才是梦境。

    正兀自疑惑,只见汹涌“人”潮中,一抹倩影在不远处悄然而立,十分眼熟。

    “苏茶”。

    她看着她。

    稀碎的影子绰绰。

    一抹浅笑自她唇畔盈盈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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