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庆宣十五年,冬。

    大雪一连下了几天,直到今日清晨方才停歇,放眼望去,苍茫天地间,尽染皑皑白雪。

    绵长的官道上,一队车马自远处缓缓驶来。

    马车通体素黑,暗沉的车壁上隐隐透着如意云纹,拉车的马匹也是乌黑的,鬃毛顺滑,四肢矫健有力,马蹄沉稳地踏在雪地里。

    马车前后各有五名成年男子骑着高头大马,一身劲装,腰间带刀,将马车紧密周全地护在中间。

    车队最前方是一名约摸二十八岁的男子,与其他人装扮别无二致,唯有腰间的佩刀不同。

    其他人的刀鞘通体素色,只有他的刀鞘上刻着流云纹,婉转流畅。

    男子单手拽住缰绳,一双利目警惕地巡视前方,不敢有丝毫松懈。

    拐过一道弯,他突然一把拽住缰绳。

    马儿一声嘶鸣,马蹄顿住,避开路中间那团被白雪覆盖的黑影。

    整个车队骤然停下。

    男子皱眉,下马扫了眼躺在地上的人,打个手势让其他人先守着,转身大步走到马车前,恭声问:“小姐,您现下如何?可有伤着?”

    “无事。”马车里传出一道清清淡淡的声音:“李威,发生了何事?”

    李威暗自松了口气,禀道:“属下失察,没有及时发现晕倒路中间的人,不得不拉住马,导致车队突然停下。”

    马车里一阵沉默,李威也不敢擅动,耐心等待。

    他正垂首站着,面上忽然拂过一阵暖风,下意识地抬头。

    马车帘子被掀开,穿着浅碧色冬装的婢女探出半个身子,撑开油纸伞挡住风雪,又转身小心地扶着车里的人。

    一名少女从马车里走出来。

    她穿了件素色的缎面斗篷,兜帽边上是一圈白裘,不见丝毫杂色,越发衬得那张清瘦的脸庞无比苍白,只薄唇有几分血色。

    她搭着婢女的手下了马车,抬眸看向李威的目光清淡如水,静若远山。

    李威立即拱手道:“小姐。”

    萧云漪轻轻地颔首,“去前面看看。”

    两名侍卫还守在前边,见到萧云漪,行礼后便规矩地站在旁边。

    萧云漪垂眸看向雪地。

    寒意刺骨的冬天,少年还穿着打满补丁的单薄夏衣,脸上冻得通红,嘴唇开裂,乱糟糟的头发凝结成团,白雪满堆。

    他的身后则是一捆结实厚重的柴火,几根松木枝上还留有松针,在冰天雪地里,显得格外青翠。

    一阵凛厉的寒风刮过,萧云漪不由咳嗽几声。

    身侧的婢女连忙替她拢紧衣裳,劝道:“小姐,外面天冷,您何必亲自过来看,这些小事交给李侍卫便可。”

    李威即刻应道:“小姐,听雨姑娘说得在理,还请您尽快回到马车里,这里交给属下。”

    萧云漪没有动,指尖轻捻袖中的念珠,忽觉衣角微微一沉。

    她低头望去。

    少年不知何时醒来,半闭着眼,伸出同样冻得通红肿胀的手,死死地拽住斗篷一角。

    他的力气很大,手背上的伤痕崩裂流血,依旧不放松,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一丝一毫都不放开。

    “救……救我……”

    少年艰难仰起头,费力睁开双眼,露出浅棕色的眼瞳,里面是对生的极度渴求。

    萧云漪抬手,示意冲过来的侍卫停下,盯着少年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解开斗篷,露出一身玄青色交领道袍。

    她弯腰将斗篷盖在少年身上。

    “小姐!”

    听雨吓得赶紧解下自个的披风,紧紧地围在萧云漪的身上。

    寒风吹过,萧云漪忍不住又咳了几声,“把他抱到马车上。”

    李威与听雨对视一眼,不敢多言,上前解开少年身后的柴火,用斗篷将他卷起来,一把抱起他走向马车。

    马车内铺着柔软的白色毯子,中间放了张案几,上面摆着一盏鎏金香炉,香气袅袅,如兰似麝。

    骤然从冰天雪地的郊外进到温暖如春的马车里,李威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并未久待,将少年交给听雨后,转身退出去。

    但他没有离开,而是拿起车夫的马鞭,亲自守在外面。

    马车内。

    听雨急忙给萧云漪换上一件新的斗篷,将温热的暖手炉塞进她的怀里,最后递上一杯热茶。

    眼见着她的脸色好了些,听雨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萧云漪抿了口热茶压下喉间的痒意,端坐在上首,看向裹在斗篷里的少年,见他一直竭力保持清醒,问:“姓名。”

    少年仍死死地拽住斗篷一角,整个人冻得昏昏沉沉,他嗅到一股清幽的淡香,方才清醒几分,意识到是在问他。

    “宋……宋衍。”

    “几岁。”

    “十……十二。”

    不过说了短短几句话,少年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听雨见状,连忙帮他重新穿好斗篷。

    宋衍浑身无力,软绵绵地由着听雨摆弄,重新躺下时,再次昏睡过去。

    萧云漪扫了眼,吩咐道:“走吧,回城后先去医馆。”

    李威在外面高声应道:“是。”

    车队再次出发,仍按着先前的速度朝前走。

    片刻后,听雨掀开帘子一角,笑道:“李侍卫,小姐说可以走快点。”

    李威应了声“好”,又说:“我已派人先回去查了。”

    听雨点点头,退回马车内。

    时有刺骨寒风刮过,幸而没有下雪,一行人得以顺利回城。

    城门守卫例行检查进城人员。

    李威跳下马车,从怀里掏出一枚玄黑色令牌,上面刻着一个“安”字。

    守卫定睛一看,原先不耐烦的脸上瞬间堆满了笑,连声道:“小的眼拙,原来是……”

    李威径直打断道:“有劳了。”

    守卫不敢多话,也不敢掀开车帘,匆匆在外面检查一番后,赶紧放行。

    “刚才那是哪家府邸?”旁边一名守卫插话道:“怎么见你那么小心?”

    那守卫推开同僚,“问什么问,继续干你的活……”

    “切……”

    一连多日的大雪,百姓大多待在家中不出门,直到今日雪停了,出门的人才多了些。

    又恰好临近腊八,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人声鼎沸,倒也有几分过节的热闹气息。

    因此进城后,马车便走得很慢,一刻钟过去了,也只往前走了一里。

    李威皱眉看着拥挤的街道,一边继续驾车往前走,一边往四周寻找医馆。

    又艰难地挪动半里路后,前方终于出现了一家医馆。

    褐色的木匾上,既未上漆,也没有雕刻什么花纹,只写着“益心堂”三个字。

    李威将马车停在门口,“小姐,医馆到了。”

    过了会儿,听雨掀开车帘,“李侍卫,把他抱进去。”

    李威应声,抱起宋衍,大步走进医馆。

    医馆不大,但打扫得很干净,诊桌前坐着名大夫模样打扮的男子,正在给人看诊,药橱前有两名药童正在抓药。

    李威耐心等候,待前面的病人一走,他一步跨到坐诊大夫面前,直接道:“大夫,这位小兄弟冻晕了,麻烦您给看看。”

    大夫很年轻,约莫只有二十来岁,一袭青衫落拓,略显几分俊直。

    他掀起眼帘扫了一眼,熟门熟路地说:“把人抱到后面去,盖上被子,再喂几碗姜汤。”

    “要不您再给开几副药?”李威站在原地,略显迟疑,“光喝姜汤,是好得没那么快。”

    “哦。”

    闻言,那大夫低头刷刷地写了几张纸,往前一递,“喏,药方,去抓药吧。”

    这人真的靠谱吗?

    李威暗自怀疑,但也没时间再去找其他医馆,只好抱着人走进后院。

    还有两名侍卫随李威一起进到医馆。

    现在一人被他吩咐去煎药,一人被吩咐去烧热水,顺便去弄几件新衣裳。

    忙活一通后,李威留下一人照看宋衍,转身往外走,刚走到屋外,便看见萧云漪的身影出现在后院,他急忙上前。

    “小姐。”

    萧云漪看向屋子,“情况如何?”

    李威回答:“还没醒,属下正准备去看药煎得怎么样了。”

    “去吧。”

    萧云漪缓步走进屋内。

    屋里现在只有宋衍一个病人,显得格外安静。

    萧云漪坐在桌边,指尖轻捻念珠,抬眸看向安睡的少年。

    李威让人给他重新梳洗一遍,脸颊依旧一片通红,头发枯黄细疏,冻裂的双手绑上了白色绷带,搭在被子外面。

    听雨站在旁边,神色迟疑,“小姐,时候不早了……”

    萧云漪仍坐着,“派人回去说一声,迟些回府。”

    听雨心中暗暗一叹,只得应道:“是。”

    屋外忽然又走进来一人。

    萧云漪偏首看去。

    那名青衫大夫双手拢在衣袖里,走到床边,伸手给宋衍把脉,又从袖子里掏出一盒药膏。

    “等会儿喝了药,再给他擦药。”

    听雨上前接过药膏,顿了顿,从荷包里掏出一枚碎银,客气礼貌道:“大夫,这是今日的药钱。”

    那大夫接过银子,顺手揣进衣袖里,正准备离开时,又听见听雨的声音响起。

    “还有一事要麻烦大夫,”听雨微微侧头看了眼萧云漪的神色,“我想借贵馆的厨房一用。”

    “自便。”

    等那大夫一走,听雨立即道:“小姐,奴婢去做些膳食,不知您想吃些什么?”

    “皆可。”萧云漪随口回答,“你也去用膳吧。”

    一直安安静静守在屋内的侍卫顿时应道:“是。”

    两人走后,屋里变得更加安静,只有宋衍的呼吸声显得格外清晰,甚至还越来越急促。

    萧云漪蹙眉看向少年。

    他睡得有些不安稳,脸色潮红,嘴唇翕动,似乎在喊什么。

    萧云漪沉默一瞬,端起桌上的茶杯,起身送到少年的嘴边。

    她的动作算不上轻柔,不少茶水都倾撒出来,浸湿了宋衍颈边的衣裳。

    茶水冰冷,宋衍喝了一杯却还不够,小声叫着“渴”,萧云漪只得又给他灌了几杯。

    喂完最后一杯,她转身欲走,却又一次被人拽住了衣角。

    这次他的力气格外小,萧云漪轻轻一扯,道袍广袖从他的掌心滑落。

    她低头看去,对上一双浅棕色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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