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小玉抓住书包，在司机的惊呼中急匆匆跳下轿车。

    “喂，等一下！”

    已经走进校门的帕克动了动耳朵，没有回头，脚下步伐快了起来。女孩跑到他身边，直接拽住他的衣袖，力气大到他不受控制地歪了下身体。

    “我让你等一下！”

    她忍无可忍地大吼一声，惹得四周传来探寻的目光。帕克瞪了他们一眼，其中的警告意味十分明显。他没有收回胳膊，但也没有正眼看她。

    “放开我。”小男孩的声音听起来憋着一股子劲，“我怎么敢和你走在一起，牛战士知道了又要骂我。”

    回应他的，是成小玉跺上地砖的烦躁的一脚。

    “我已经跟你道过歉了！”她把自己的黑色短发揉得不成样子，手却一直攥着他的袖子不放。“况且，我还跟牛战士解释了经过。是他一意孤行不听我的话，你凭什么不理我啊？！”

    帕克不可置信地皱起眉，“我不许你这么说牛战士！他只是……”

    “只是什么？”她紧咬不放。

    “只是、只是……反正都是你的错！我不要理你了！”

    脸颊涨红的男孩拨开胳膊上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她眨眨眼，咬牙切齿地追上去。

    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成小玉恨不得把整座旧金山全部撕碎，然后一点不剩地都吃肚子里去。

    在她十岁生日后的第二天，朱琳就和莲花寺的宝藏一起来到了成家；三周后，墨西哥的明星摔跤手神秘失踪，成家却多了一位戴着面具的管理者，身边跟着一个对他有狂热崇拜的小男孩。

    对成小玉来说，这简直就是好得不能再好的生日礼物。

    谁能拒绝一个同龄的、能够经历相似痛苦的伙伴呢？毕竟她不是什么学校之星，她与那些同学称得上是格格不入。

    得到了侄女的一声叔叔后，成龙就下定决心，让她尽量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他连哄带劝地把她送到最安全的学校中，却拒绝让朱琳和她一起上学。

    她比你大了四岁，小玉。这个男人只有在学习上才会对她如此严格。而且，你必须一个人完成作业，这些没得商量。

    如果说在没有去学校之前，成小玉还对旧金山的教育环境有所期待，可第一天结束之后，她就再也不愿意第二天的太阳从地平线升起了。

    那个地方根本不能称作是学校，就是一个拟人化的斗兽场。权要、名流、商业巨头，孩子们早早浸|淫其中，用最敏锐的直觉展现最天真的恶毒。

    成小玉讨厌他们，尤其讨厌小柱。

    只有上帝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针对她。第一天放学的时候，她发现书桌里的课本全被扯烂。没有人看到——或者说，敢让自己看到——是谁干的，但那个戴着蠢透了的红色眼镜的男孩坐在旁边，用口型冲她吐出个词汇。

    Bitch.

    心头怒火一瞬间腾起，又在下一秒被狠狠压制。成小玉深深地、深深地呼吸，作业本的折角在手心弯出扭曲的弧度。

    她不能给龙叔惹祸。

    学校里的每个人都清楚，小柱的父亲在军|队里工作，是个能跟总|统说上话的有名政|客。没人愿意和他的独子过不去，弱肉强食，每个人都不得不遵守丛林法则。

    成家正在休生养息，稳定局面才是最核心的目的。在过去的三年里，她能观察到叔叔眼下的青黑，会在半夜做噩梦的时候感受到拍上脊梁的轻柔手掌。她不能因为一点委屈就大哭大闹，让家里人不顾一切地替她讨个说法。

    成小玉什么都知道。

    所以，当知晓帕克能和她一起上学的时候，她直接从沙发上蹦起来扑到叔叔怀里，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响亮的亲吻。她向他承诺会好好相处，整个人透露出兴奋。

    昨天是他们两个的第一次闹别扭。

    在帕克来到学校后，小柱没有任何收敛的意思，反而让那群人一起孤立他。起初，成小玉以为他并不在意。但经过昨天后，她才知道，他只不过是表面温顺而已。

    每个擅长霸|凌的孩子都喜欢体育课，户外活动、天高地阔，没有比这更好的表演时机。操场上，被班里女生拦住的成小玉正和同样被抱住身体的小柱互相对骂，她拼命掰开环在腰上的手，像一头打算把眼前猎物撕吞入肚的小兽。

    “你是个怪物，你叔叔是团垃圾！”男孩大声叫嚣，“你们家来了个肌肉男是吗？看来你叔叔要高兴坏了，他就等着有人来用他这个Faggot*——”

    哗啦！

    周边的尖叫声顿时响起。成小玉停止挣扎，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平静的阳光浅浅拢在身上，旧金山二月的微风还带着寒凉，帕克放下手里的水桶，对冷到发抖的小柱得意嘲笑。

    “清洁工阿姨会感谢你的，小柱，你帮她消化掉了刷拖把的脏水。现在，你才是更像污水处理厂的那个了。”

    成小玉站到他身边，笑声放肆而富有感染力。很多人想说点什么缓和下局面，还没开口，唇角就不由自主地弯起。

    没办法，谁让小柱看上去那么狼狈，而她看上去那么快乐。

    可惜，所有的风光都有代价。半个小时后，成小玉和帕克坐在埃尔法宽敞的后座上，先看看窗外正午的天空，再扭过头和身边的同伴交换眼神。

    哈德曼小姐肯定在电话里讲了事情的经过，我们回去后怎么和成先生解释？

    男孩又恢复到原先的乖顺样子，眼睛里流露出一些担忧。

    反正不能告诉他小柱说的话。女孩在空气中画了个叉，再恶狠狠地出拳，企图把这些东西打散。你别说话，让我来说。我就不信龙叔能把我骂回香港。

    司机瞟向后视镜中挥手动脚的、像是在出演滑稽默剧的两个孩子，无奈又好笑地放慢速度。

    出乎意料地，回到家后，他们并没有等来成龙的责问。牛战士坐在沙发上，双手抱胸、面色平静，仿佛一座在享受最后宁静的、快要喷发的火山。

    “成先生正在开会，他让我回来等你们。”大块头男人站起来，示意站在门口的孩子们过来。“午饭十五分钟后就好，小玉，你先去休息一下。帕克，去你的房间里等我。”

    成小玉甩掉佣人碰到背后书包的手，跑过去抓住他的西装下摆。她扬起脸，语气焦急地解释道：“这跟帕克没关系，全都是小柱的错！帕克是为了帮我才对小柱动手的，要怪也只能怪我！”

    “我明白，我明白。”

    牛战士怜惜地抚上她的发顶，语气温和而不容余地。

    “但你和帕克不一样，小玉。”

    头顶的吊灯被微风吹出玻璃碰撞的清脆声响，美食的香气好像翻涌的丝绸飘飘荡荡。她怔忪地放开手，望向楼梯上帕克那张忐忑的脸。

    一切都如往常般温馨，站在原地的成小玉想，然后任由佣人把书包拿走。

    但她心里清楚，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

    放学铃声刚一打响，成小玉就窜到帕克身边。

    “我还没有想和你和好。”男孩干巴巴地说，收拾书包的动作慢了下来。

    “没关系。”女孩飞快回复，好像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反正司机叔叔不会来了，你可以再慢一点，这样我们就能和龙叔一起吃宵夜了——我记得他去参加了个什么仪式，估计要九点才能到家呢。”

    她好整以暇地看着帕克，示意他继续。他叹口气，把塞进书包的一些东西拿了出来。

    “反正不止我一个人走路。”他嘀嘀咕咕道。

    他就讨厌她这一点，想一出是一出，要做什么事从来不跟别人商量。她永远顺从自己，却让其他人承受她的固执所带来的结果。

    旧金山的下午天气很好，气温比昨天高了一些。他们两个并肩走在街上，汽车呼啸而过，行人步履匆匆。

    “跟在后面的那两个高个子？”帕克斜睨一眼。成小玉点点头，表示他猜的没错。

    “保镖，朱琳帮我调的。你总不能让司机叔叔放任两个五年级小孩随便走在街上——嘿，先生们，能帮我们拿着书包吗？谢谢，我会在龙叔面前给你们说好话的——顺便一提，帕克，你不觉得有点热吗？”

    女孩戳戳他卫衣下方的袋鼠兜，指尖感知到坚硬的触感。

    “你可以把你口袋里那个像鞋拔子一样的东西给保镖先生的。我记得我在早上出门前提醒过你换衣服，你看我就穿了方便的裤子，还系了条腰带。这就是不听话的代价，先生。”

    帕克终于有点生气了。

    “这个叫波士顿皮拍，是牛战士送给我的。以及，如果你打定主意想走路回家的话，你就应该提前说出来。我是不像你一样，女士。你把所有的乖巧都放到了朱琳身上，所以才会对她言听计从。”

    不用猜就知道，这又是她从那个东方女孩那里听来的建议。她对她有莫名其妙的信任，简直到了盲目崇拜的地步。

    每个小姑娘都会从大姐姐身上闻到的奇妙吸引力，帕克对自己的成熟见解感到满意。

    “‘想把事情说开的话，不如和他去散散步。家里刚建好了网球场，现在正好有过来测试场地的教练。学学打球怎么样？’——这是朱琳的原话。”成小玉的语气里都是对好朋友和自己的维护，“我没有完全照搬，我发挥了我独有的创意。”

    因为街上不会有其他人关注他们的对话，而在家里会有各种各样的人愿意给家主打小报告。男孩差不多能猜到她对创意的解释。

    真是没有自由，他都要开始可怜她了。

    稍微清凉一点的微风拂过，带去身上的燥热。不知道是风太舒服还是她太惨，帕克的心情好了些，伸出手帮她整理凌乱的短发。

    “昨天朱琳怎么安慰你的？”他做出了让步。成小玉抱怨几声被风吹到眼睛前面的头发，然后紧紧握住他的手。

    “帕克，你得告诉牛战士。”她的神色是超出寻常的认真，“他和龙叔是朋友，朋友之间是平等的，需要相互帮忙。”

    下午四点的阳光已经变得柔和，宛如深夜时抚上脸颊的母亲的手。女孩琥珀色的眼眸像圣诞节早晨摆到桌子上的蜂蜜糖罐，被壁炉里燃烧的火焰照射出跳跃的微光。

    帕克忽然理解了牛战士。

    朱琳是个敏感的女孩，她对人际关系的把握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被收留的前摔跤手的确想要回报成龙，所以不会对他的侄女横加指责。

    牛战士一开始就是这么对帕克解释的。在听到这些话后，男孩只觉得委屈难过。自己眼中无所不能的监护人要如此寄人篱下，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白的拼图。

    哦，我的小男子汉。

    戴面具的男人体会到了他的情绪。他蹲下来，宽厚有力的双手扶住他的肩膀。

    这只是一小部分的原因，我和成龙的友谊还没脆弱到那种程度。

    牛战士仔细倾听门外的响动，接着压低声音，把考量告诉了他。

    小玉和你是不一样的。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被人杀|害，好不容易才能恢复到现在的正常生活。你难道忍心让她为不属于她的过错而接受指责吗？

    帕克摇了摇头，但诚恳地说出内心的想法。

    可这也不是我的错，为什么我就得被拉进房间里听别人的教导？

    话音刚落，男孩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他正想道歉，就被牛战士严肃的神情和突然加大的力气给吓到。

    我说过的，帕克。小玉和你不一样。

    她是温度尚未腾升的火焰，是羽翼还没丰满的雏鹰。她注定要蔓延翻腾，注定要冲上高空。

    可是，炽热会让她温暖，但也会灼烧她的灵魂；飞翔能让她俯瞰万物，但也能让她摔得粉身碎骨。

    而你，我的小战士。

    我希望你能成为她的冷却剂，变成她的降落伞。

    你要让她平稳飞起，也要帮她浴火重生。

    不疾不徐的敲门声响起，成小玉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远远传来。这段将会影响他一生的话语在此刻并没有引起帕克的重视，他仅仅点了下头，以孩子般的纯真做出了承诺。

    我会的，牛战士。

    “……你说的没错。”帕克终究没把全部的事实告诉她。他让她松了点劲，再反过来牵上她的手。“反正肯定还会有下次、下下次，他习惯了就好。”

    成小玉故作恼怒地掐上他的脸，眉眼间却洋溢着和好后的轻松快乐。

    “好啊，我现在就让你体验到那个下一次——”

    咔嚓。

    轻到差点听不见的上膛声落入耳中，让女孩刹那间头皮发麻。她仰头怒瞪捂住帕克嘴巴的黑衣人，才跨出去一步，就被身后的一股力量揪住领子。

    “失礼了，小朋友。”

    成小玉向后仰去。从她的角度看，她只能瞧见男人花白的胡须，还有从他衣领内漏出来的、小小木质令牌上的“影”字。

    “你是谁？龙叔不会放过你的！”

    发现帕克被迷晕后，她嘶吼着威胁他。这个人连唇边的弧度都没动一下，眼珠斜过去，全身包裹在黑色服装里的男人就捏着一块小纸片上前。

    刺鼻的气味争先恐后地钻进口鼻，女孩屏住呼吸、用力挣扎，却还是慢慢丧失了力气。

    “睡吧，睡一觉吧。”

    说话的声音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晃来，成小玉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在坠入黑暗前听到了最后一句话。

    “成小姐，等你睡醒之后，我们再细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