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下蛊的皇后娘娘

    芳菲的裙影一点、一点匿入宫门深处,柳朝云仍陪着玉瓶,并不离去……

    直到二人闻聆到巍巍宫墙外一脉高过一脉儿的哞哞牛叫,伴着芳菲那一声声爽脆的告别。

    柳朝云方挽着玉瓶慢慢步回含凉殿。

    路上不乏又是一番慰话安抚着。

    “芳菲已经安顿好了,她叫我们不要过于担心,她不是个傻丫头,这才多一会儿,就已经租定了一辆牛车,她最知道财不外露的道理,姐姐放心吧。”

    “你如此贴心,我心里好受多了。”玉瓶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儿:“谁能知道,昨儿侵晨还在一床睡的人,此刻就……”

    再多的不舍、追怀与开解,待二人行到含凉殿不远处,也须要闭口不谈了,甚至连颊上的泪痕,都要揩拭干净。

    在殿内当差的,是不许露出一点儿哀色的。

    玉瓶脸上飘着笑地回了灿美阁,去继续听她的差。

    临走前有过一个交代。

    “你收拾收拾铺盖妆奁,明儿你就上来吧,郑夫人早晨派人过来,问我要一个人,补……芳菲的缺儿,我提了你。”

    像是在发丧讯。

    也是,要一个正沉缅于失去好姊妹的人,诚心笑着说出来,岂不是拿钝刀子割她的肉。

    柳朝云明白,理解,也愿意顾惜她。

    所以柳朝云尽管畅然到心鼓骤抨,臂肢炽热,恨不能立刻返回熙熙阁,要脱去拢围在身上的披风。

    但是当下,不能!不能!

    一定要撑持着!

    所以柳朝云的容色从表面上看,并没有多大的迁变。

    且更是一谦再谦了。

    嗓膛子里依旧留有淡淡忧忡的底色。

    唯有唇畔无意识漾开的一丝儿笑影,昭示着柳朝云此时此刻是何等的心潮彭拜。

    离做皇后娘娘的女史岂不是又近一步了。

    柳朝云折身朝玉瓶一再拜谢:“往后能在一旁儿得看姐姐的亲身示范,朝云定会好生学习,不给姐姐丢脸,不辜负姐姐的一片心。”

    玉瓶低头:“就你乖巧。我们同在一处,也是互相有个照应。”

    熙熙阁。

    柳朝云一朝飞作“天水碧”的消息,如石落池潭,涟漪很快泛遍了含凉殿内外。

    接踵而来的,当然是要款待一茬接一茬来道贺的众姊妹。

    “妹妹!你以后就是拿十五两银子的上官了,还扣扣搜搜地拿这样的果子出来,给我们吃?”

    “是呀,快寻些新鲜的来。”剩下的跟着附和。

    这最先围簇过来的,当然是往昔与柳朝云最亲近的几个姊姊了。

    “这也是前儿才拿来的,怎么就吃不得,以后我不在这里,看有谁还禁得住你们这么挑三拣四的。”

    柳朝云一面说着,一面却是敲了两下窗子,叫来了侍候在廊下的小宫女,打发她去寻新鲜的果子。

    “二姐,五姐,七姐,九姐,十三姐,我真舍不得你们。”

    柳朝云口中的二姐一面剥理着栗子:“哎呦,左右也没去到天涯海角,不还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你不就是要去对过东边殿里去了嘛,怎么,这东西两殿还隔了一座山呀。”

    “任凭再怎么近,究竟不在一个屋里上差了,很多亲密话儿,也不能立刻像现在这样想说就说,你忒不解我的意。”柳朝云半是打趣。

    确实不大舍得。

    柳朝云的泪又很快地盈在眼中。

    “我错了,错了。来,我喂你吃一个栗子,刚才去送芳菲回来,你那眼睛就有些泛着红了,你还要再哭上一哭,明日就不要去上差去了,不然你再被撵出去,我们可就要把身上穿戴的东西拆下来,折价卖一卖了。”

    “就不会说点吉利话儿,那么盼望着我出事故,我不吃!”柳朝云将头微微侧向一边儿,笑着戏她:“除非啊,每天都要拿一碟子来孝敬我!”

    “你们瞧!还没从这屋里出去呢,就拿出上官的排场啦!遵命,遵命就是了。”

    银漏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射在了三更时分。

    柳朝云耳边的喧嚣声儿仿佛才将将消散的干净,她拥紧了覆着厚实的衾被,阖闭双眼,极快地沉进了一样繁华的梦乡。

    一轮微黄的月,悠卧在云篮里,或许是流云过于软溶溶的缘故,筛下来的月光,似乎是抚吻在柳朝云的脸庞上的,显得她那么柔淡,那么宁和。

    一支已经栽近月边的芍药。

    撷芳居。皇后坐卧起居之所在。

    “娘娘,饭已经摆下了,好歹用一些,陛下今一大早就往政事堂去了。大概还是依了您的主意,要商酌三征吐蕃的事了呢。”

    “扶我起来,我头还是昏沉沉的,再给我个热巾子,你派人去问问,议到哪儿了。”口吻里显然添了悦色。

    能得以近身伺候皇后的侍女,总是轻巧巧地说出两三句话后,就可拨扶起皇后娘娘的这会子又有颓势的心情。

    皇后王氏,讳绥,字当康。出身高门琅邪王氏,楚懿安王祖贤之曾孙,越孝成王衍之孙。父亲王伯宏则已故去,今上累赠为郢文德王、太师。

    其母杨氏,亦身属望族,乃是冠有“五姓七望”名头的弘农杨氏之裔,认真论起来,宦途是远远不及先祖个个赫赫有名了,然而,还是有若干氏族都情愿与之联姻。

    当初王衍也是竭力为王伯宏斥下重金五万两,择选了观王杨雄的后裔,虢国公杨策之长女作为妻室。

    待至皇帝继承大宝之后,缘因极专爱于皇后,那逾制推恩辐宠之广,可谓旷古未有,王杨两族,三代先祖俱是荣追亲王,赠三师。

    那尚健壮的杨夫人,本应按制敕封国夫人便罢,亦逾封其为郢王太妃,礼秩视皇太妃。不过半载,皇帝又万分怜爱皇后深在宫中,尽管常有归省,但孝心到底难表一二,遂力排众议,再次诏册杨氏为郢王太后,平日以太后之尊待之,并且特为杨太后规置殿宇,供其常来常居。

    皇后也因此越发地会倚爱行权了,扩办女子学堂、编撰天凤大典,伐高丽、征吐蕃……皇帝登极迄今三年,那数不清的诏书、敕令、政策,是一定要经皇后检视首肯了,才能颁行的。

    皇帝不仅事事要与皇后共议同裁,甚至要携皇后临朝听政。

    果然在初次临朝,散朝之后,即有十之八九的臣属皆上本死谏,那满是“古往以来,皇后之贤德,当在内治,方是礼也。”说辞的奏章,不过须臾之间,便如簇簇柳絮,娆舞在长安内外,终累积于御案之上。

    今上当即愤火上涌,降下旨意晓喻六方:皇后王氏,我之良配佳偶,哪里不贤?哪里无德?尔等休要聒噪。再有诽论中宫者,处以杖刑,屡教不改者,以流刑论处!

    彼时二十四岁的帝王,已赛过昔日太祖皇帝在位时的雷霆风采了。毕竟从记事起便悉心随着太祖皇帝学习如何治理天下与臣工,练达得狠。逮至登极之后,国事凡有与朝臣不能相协处,多是含笑道一句“自我作古,可?”,立时要一干近臣唯唯称喏了。

    只是,再如何锋芒逼人的皇帝,在皇后面前,便不由自主地禁约了骄恣与凌厉,把沉静、顺和、善解人意袒示得不遗余力。

    朝野上下,哭声鼎沸。

    只是还未过到冬,奏折上就再不敢蹦出来一个沾有皇后不好的字了。反而,一篇篇关于帝后大圣大德的颂文、骈赋、诗歌与词曲儿,如一迭迭滔浪,涌斥着整座九华宫、长安城,乃至九州大地。

    毕竟,那三五个月的光景,说一句血雨腥风,也不为过。

    有那自诩铮铮铁骨的宗亲与犟臣,还有一撮并没得到皇后欢心的臣子,执拗得狠,或是屡次联名上书,要皇后返归□□,或是干脆招兵买马,要自己黄袍加身……

    到最后,一桩桩的魁首终是成了刀下亡魂,附逆也做了岭南新客。

    在冬至祭祀典礼上,犹然列站着的服紫、红、绿、青的文武百官,便皆是帝后的“忠臣爱将”了。

    即使还是有要改弦更张的蛰伏者。

    君君臣臣就这么“一路风清”的过到了现下。

    吐蕃二征的失利。

    因皇后怀妊,而改元大赦的敕令。

    那一波好似被缠覆住四肢的臣工,这会子总算是看到了松懈之处,便又开始蠢蠢欲动了,只不过陛下的心被皇后惑络得无隙可乘,要想把她赶回内庭,恐怕要兜尽三十六计,也未可知呢。

    不过俗话说得好: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政事到底不是女人家能处治的,打仗是儿戏吗?

    女人还是要以繁衍子嗣为重,就是贵为中宫,也得遵循这个天道自然之理。

    而今日才来到王绥身边做二等侍女的柳朝云,时下哪能体察出天边暗涌浮动的几丝儿乌霭呢。

    倒是在初闻到皇后的话后,柳朝云的额穴也逐渐昏沉沉的了。

    皇后娘娘的嗓息幽婉犹如袅袅春烟,要教人醉化在其中了。

    她晕懵着将手巾放进热汤里打湿,再捞出绞干叠起,而后交付与专司浣洗的侍女。

    柳朝云的眼风随她而去。

    只是两屏垂闭的绣帘截住了柳朝云溜往内室的目光。

    无可奈何,默默地将目光收回,照旧垂眼侍立。

    这时柳朝云才留意到规摆在腹前的指节晕着太过鲜艳的红。

    混沌着的识海猛然清明。

    好滚烫的水,被烫红了!

    她还不曾背过手去揉抚几下,王绥便由一众宫娥环簇着,从帘内闲步而出。

    是一脉冷冽冽的薄荷香气,盈在了柳朝云的鼻端。

    侵晨在玉瓶那短暂的提点里,曾说过皇后娘娘偏爱薄荷。

    可待柳朝云抬眼望去,只有那翩袅在王绥肩臂间霓金撷花的披帛,看的最为明晰。

    终不过是只遗下惊鸿艳影而已。

    姿仪丰粹,兰质流芳。

    却也没耽搁柳朝云心底豁地诌出这八字。

    候到王绥一行走进另一间阁室了,柳朝云等人便去唤来末等侍女,调理这里的一切。

    那道绣帘之内的寝阁除外,柳朝云熟知,那是归一等侍女收整的。

    简单来说,这殿内侍女,分一等、二等与末等。

    一等侍女乃近身伺候,譬如侍寝,传话,洗漱穿戴,收拾衾褥,膳间布菜等,大体上就是轻巧活儿。

    二等侍女便是掌灯、掌巾、掌饰等,简而言之,时时备妥皇后所需要的一切东西。

    末等嘛,是不允许出现在皇后视域里的,要在皇后离开这间阁室的时候,使它重归洁净有序。

    还有一点,殿内是不容许太监踏足的。

    柳朝云甫进含凉殿当差时,不明白,问玉瓶,玉瓶亦摇头说不知。

    待到末等侍女开始或擦或抹各处,柳朝云等侍女则会赶去皇后所在的阁室门外伺候。

    若说把皇后比喻为凤凰,那么柳朝云之流便是凤凰的最末一层彩翎。

    所以所佩的钗环耳坠,所穿的衣裙鞋履,比起末等侍女来,当真是云泥之别了。纵是与公侯家的小娘子站在一处,未必就落下风呢。

    柳朝云后来回想起今日恍如被下蛊的情状,潇洒笑道:“皇后娘娘为人很好,又给咱们作奴婢的,都妆扮的如珠似玉,谁能不迷糊,不想着法儿的依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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