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谢殊啊。
凌昭月神情复杂。
谈及谢殊此人,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不是这位逸群之才超强的剑法,也不是他逢妖必除冷酷至极的性格,而是背后那段被众人反复猜测的过去。
据说,他是个鳏夫。
这听起来太不可思议了。
他是剑宗谢穆云的养子,模样是俊,待人也好,但是这好只在“正直”一词的范围内,不少女修也曾大着胆子表过心意,统统被一句“抱歉,我去除妖了”给挡了回去。
他看着也不过二十出头,整日跟着谢穆云修炼除妖,动不动闭一下关。这样的人,怎么也不像娶过亲,也不曾听说有过道侣。
然而化剑阁有几名弟子却一口咬定这消息是真的,声称他们都撞见过谢殊在房内拿着遗物怀念亡妻,那认真样,仿佛他们在场喝过喜酒。
此事虽然大概率是谣言,可谣言说多了,就成了一个人的标签。
以至于凌昭月一听“谢殊”,脑海里先蹦出“鳏夫”二字。
凌昭月强忍住笑意,还没等她开口接话,谢殊先行捡起地上凌昭月被震落的剑。
谢殊这柄称为“晴缺”的神武,炼化于天地之间,斩杀妖魔无数,不是凌昭月手里的这把杂鱼能比的,只是刚才那样的普通一击,就打得她剑上生出豁口。
“对不住,此事非我本意。”谢殊将残剑递给凌昭月,又补充道:“去化剑阁再挑把好剑。”
凌昭月谢过。
“谢师兄不是在闭关吗,怎么会在这儿?”凌昭月摸了摸剑的缺口,不算严重,还能再用几日。
谢殊回答:“接到同门传音,我来查看这里的情况。”
凌昭月点了点头。
“这件事申阁主知道吗?”谢殊突然出声。
“什么事?”凌昭月疑惑。
“你成过亲了,申阁主知道吗?”谢殊又重复了一遍。
凌昭月愣在原地,半晌没有开口。
大师兄,你是认真的吗?
谢殊也觉出此话问得不妥。
两人无言对立。
此时晴缺剑忽然“嗡”地振动起来,闪现出微弱的紫光,剑尾指向国公府的东南方向。
这是晴缺剑对周边有妖魔出没的警示。
谢殊匆匆告别,朝着晴缺剑指引的方向转瞬离去。
凌昭月定定神,收起残剑,继续往厢房那儿走,一股血腥味又弥漫上来。
厢房里静得可怕。
宁国公的继室张夫人接过药修手里的汤药,却不急着喂给床榻上的小公子,侧头低声道:“诸位辛苦了,这里让我来吧。”
药修们面面相觑,李银宝伤在侧颈,差点触及要害,暂时离不了人。
“我想单独照顾银宝,可以吗。”见几位修士有些犹豫,她忍不住垂泪。
婢女领着修士们退出房外。
年幼的孩子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张氏端着汤药,试了试温度。
她静静地听了一会,放下手中的药碗。
屋外的人走远了。
张氏的嘴角突然扯起一个笑,眉眼扭曲,紧接着,她飞快地拉起被子盖在幼子脸上,死死地摁住。
绸被下的孩童似乎挣扎了几下,她急忙将整个人都压了上去,用尽全力制住他。
快了。
就快要成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张明黄色的符纸从空中悠悠飘来,牢牢附在张氏的身后。
符纸生效的一瞬间,张氏的身体朝后仰去,双臂不自然地向后弯折,发出“咔咔”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她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
站在窗外施完法的凌昭月有些吃惊,她刚才用的这张符不过是普通的的倒行符,欲让张氏松手,没想到张氏下手如此之狠,以至于动作被反向施行后至使双臂折断。
诡异的是,她一边叫着,嘴里一边发出凄厉的尖啸声,随后“咯咯”地笑了起来,身体周围渗出妖气,折断的手臂慢慢复原,长出长长的利爪,灰白的眼珠转了转,随后将头转向凌昭月所在的位置。
“张夫人”背后的符纸碎裂一地,摆脱禁制的“她”破窗扑来。
凌昭月急忙抽出剑,挡下这一击。
“哐当——”
凌昭月被迫后退,堪堪停住,运作起体内灵气,她修为尚浅,只能以八丈为半径,向周围递了一次传音。
妖邪在此,速来!
片刻后,众人将张氏团团围住。
附在张氏体内的妖物见难以脱身,化作一团黑影往门外窜去。张氏没有邪物支撑,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它要逃跑!”
它自然是跑不了的,黑影在触碰到国公府上方的结界的时抽搐起来,惨叫一声变回原型。一只半人大的赤色蝙蝠掉在地面上,扑打着翅膀。
闻玉麟用剑将它牢牢钉住,贴上了定身符。
就是这只蝙蝠妖盯上了国公府,附着在画中伺机作恶。
正当众人的注意力放在蝙蝠妖身上时,张氏又跑到床边,狠狠掐住了李银宝的脖子。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她拉开,宁国公冲上前就是一脚,怒火冲天地责问到:“毒妇,你为何要这么做,这可是你的儿子!”
张氏见事情败露,哈哈大笑起来:“我呸!贱婢所生怎能做我的儿子!我亲生的女儿你看不上,她生的杂种你当个宝,竟然还敢塞在我的名下!”
话中言语,皆表明张氏自愿让妖物上身,就是为了除掉府中这位婢女和她所生的孩子。
宁国公面色铁青,叫人将她拖到柴房里严加看管。
张氏被拖走,一路上不住咒骂着。
无意关心这种家族秘辛,修士们纷纷移开视线,只在一旁查看这蝙蝠妖。
忽然间,这蝙蝠妖突然暴起挣脱了控制它的剑符,用尽全力将结界撞开一条缝隙,化作黑影钻了出去。
申令仪连忙喊道:“快追,带着伤它逃不了多远!”
众人纷纷运作轻功,朝那蝙蝠妖追去。
凌昭月在后面跟了一段路,放慢速度,一个人调转了方向。
除了国公府和长生门,不会有其他人知道修士下了山,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今夜就让黎锦行死在无名之辈的剑下。
她恨恨地想,又有种难以言喻的悲痛,径直朝黎府掠去。
黎家世代簪缨,家中祖宅乃开国皇帝所赐,位于皇城中央,据说凶妖九婴曾踏过宅中最高的那棵古树,至今已有上百年历史。
此时的黎府。
偌大的府邸,只有一对老夫妇坐在门房。
已是严冬,老妇挑了挑碳盆里的余碳,被呛得咳嗽起来,她直起腰对着丈夫抱怨:“你这主人家怎么还不送钱来,叫我们白给他看宅子吗,不如回去种菜,这么大的宅子就两个人,连个鬼都没有!”
“别瞎嚷嚷,上回不是多给了么。”老人说。
“上回,上回是什么时候,都半年前的事了,要我说就把这宅子卖了回去种菜,反正人也不回来。”老妇嘟囔着。
老人忍不住顶了回去:“你那点见识就只知道种菜。”
“不得了,你见识广,那我问你,那个锁着的屋子里究竟有什么宝贝?”老妇又问。
老人不耐烦道:“你怎么还想这个,主人家嘱咐过多少次了不让进。是死过人,不吉利才锁了。”
二人正说着话,耳边突然传来“哐哐”的声响。
“哐——”
疼死了!
凌昭月忍着痛不敢出声,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没想到这个房顶这么不结实,只是轻轻踩了两下就塌了。
这房子也像主人似的,败絮其内。
好在这屋子里没人,不然惊动那黎狗让他逃走,凌昭月还能再气死一次。
只是她再一转头,差点没晕过去。
几百块黎家人的牌位立在面前,她一脚正好踩进了祠堂。
凌昭月:“……”
香炉边的果子蔫了吧唧的,供桌上积了一层薄灰。
要找人家后代报仇,先去祖宗面前踩了一圈,凌昭月虽心意坚决,也是第一回做这种事,还是有点虚的,拿起两把香,自我安慰般的点燃了。
凌昭月把香插在炉子里,这把香数量太多,她一松手,就东歪西倒地炸开。
凌昭月无视,合手拜了拜,默念了两遍“替天行道”。
袅袅香烟后,不像其他刻着“供奉xx之神位”的牌位,一对标着年月的牌位引起了她的注意。
走近几步,上面赫然写到——
凌昭月,安治十一年,十一月逝。
黎锦行,安治十一年,十二月逝。
耳边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她颤抖着拿起两块牌位,反复确认。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黎锦行死了?
“谁,谁在里面?”外面传来老人的声音。
凌昭月一惊,匆忙放回牌位,飞快地躲到桌案布下蜷缩着。
门被推开了,老夫妇先后走了进来,看到香炉里燃着的香,不由得慌了神。
“这,这,谁点的香?”老人颤声说。
“见鬼,是你老糊涂,自个儿忘了吧。”老妇骂着。
“我来这你能不知道?”老人失声道。
老妇不信邪,壮着胆子继续说:“许是那黎家亲戚来探亲了。”
“黎家人三十年前就死光了,哪来的亲戚!”老人说着,眼里全是惊恐。
至此,二人不愿再留,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待人跑远,凌昭月从桌下爬了出来。她慢慢站起身,耳边回响着老夫妇的话。
宁国公苍老的面容在她眼前闪过,她的脑海一片空白。
黎锦行,杀害她的黎锦行,死在同年的十二月,只比她多活了一个月,距今已过三十年。
他俩的牌位,还虚假地摆在一起,仿若一对璧人。
上天替她收了这虚伪薄情,杀妻的恶鬼,可这又算什么?
凌昭月定了定神,勉强收拾起心绪,嘴角带着嘲讽的笑,缓缓举起黎锦行的牌位狠狠摔在地上!
她抬起脚,正准备用力踩下去——
“陈师妹,你在这里做什么。”
凌昭月愕然回头,谢殊靠在门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在打晕谢殊和实话实说中,凌昭月选择了信口雌黄。
“谢师兄,那蝙蝠妖好生狡猾,竟使出幻术引我前来此处!我亲眼看到它撞破屋顶躲进这祠堂之中,还附身到这块牌位上。”凌昭月正色道。
见谢殊似乎信了,凌昭月有了信心:“我摔下这牌位,幻术消失,才发现上了它的当,它根本就不在此处!对了,师兄又为何在此啊?”
谢殊被反问,迟疑了一会,干巴巴的说:“那蝙蝠妖也……使出幻术引我来此,确实狡猾。”
谢殊说完,不疾不徐地蹲下身去,捡起地上的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