觐见

    我和汤姆冷战了。

    整整三天,我们没有任何交流。

    早餐时新来的女仆不小心将咖啡洒在餐布上,她颤抖着声音请罪,我自认不是刁蛮的主人,摆手让她退下。

    “哦,仁慈的安娜小姐!”汤姆放下报纸,阴阳道。

    真是个讨厌鬼!

    连绵的阴雨天后,阳光费力破开浓浓的烟雾,漏下的金光像温驯的鲨鱼在高矮不一的建筑下潜游。

    伦敦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城市:贵族们的居所、市政府的中心大多是古典的哥特式、巴洛克建筑,端庄大气、富丽堂皇;其间镶嵌着为普通市民、伤员搭建的救助中心、战时医院,却都是粉刷斑驳的小楼。

    可奇异的是,在敌军战机的轰炸下,宏伟的高楼尖拱仍旧屹立不倒,简陋的平层小屋却尽成了断壁残垣。

    白金汉宫终于传来了宣见的消息。

    清瘦,是这次觐见后国王给我的第一印象。他的脸色是不正常的蜡黄、眼睑浮肿,高坐在圣爱德华宝座上时,显得椅面格外的空荡。

    一切都和我想的不一样,我一直没有找到提及的机会——国王陛下突然对律法颇感兴趣,拉着艾伦先生细数相对嫡长继承制的弊端,大谈皇室的传承与荣光。

    直到我提及前几日拜访过威尔士亲王。

    艾伦先生被留在会客厅,国王走下主位,一旁的侍女躬身为他披上深紫色天鹅绒外衣,他抖抖肩膀向连廊走去,显然是要换个说话的地方,我落后一步出门。

    连廊两侧是高大的灰白色罗马柱,深秋的太阳照在身上,却没有一点温度。偶有寒风袭来,国王不得不停下脚步擦拭眼泪,他有迎风流泪的小毛病,一路上走走停停。

    温暖的偏殿里,格拉夫顿公爵夫人等待多时。她身着传统的酒红色普利兹褶宫廷裙,盘着高髻优雅站立,一见国王走进忙指挥侍女准备茶水,摆上象牙白的茶壶和瓷杯。我上前行礼,她轻轻点头后径直向国王走去,温顺的站在了身后。

    宫廷中总有些心照不宣的秘密。

    大吉岭红茶金色的茶汤飘着清新的葡萄香,国王端起杯盏嗅了嗅,露出陶醉的神色,不经意问起“许久未见了,安娜,你还好吗?”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只是……”我犹豫着开口,意有所指的瞟向他身后。

    “怎么?”

    “外祖家的表哥专程来观摩我的授勋仪式,可礼仪官至今还没通知我呢,姨夫——”我亲昵道“您和姨妈不会是想给我一个惊喜吧。”

    分居在桑德林汉姆宫的伊丽莎白皇后,想必还不知道白金汉宫内的种种,若国王这里不成,我很乐意去探望探望伊丽莎白姨妈,做一只传递消息的百灵鸟。

    “表哥?”国王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古怪,“那个世界…派人来了?”

    这下我是真的惊讶,国王的关注点显然和我想的不一样。

    注意到自己的失言,他连忙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用升腾的雾气掩盖了神情。

    英国贵族向来瞧不起那些被流放的美国佬,利兹家的老太太每次提到我母亲,就爱用“那个世界的人”代称。长辈面前我也不好苛责,毕竟上流阶级的日常吐槽就是:Dumb American。

    但当今,美国的崛起势不可挡,我希望能借此增加筹码,在皇室的窥伺下,洗白父亲遗留美国的资产。

    “我倒是想见见你这位表哥。”国王有着不正常的兴奋,格拉夫顿公爵夫人意会,朝一旁的禁卫官吩咐下去。

    桌下,我默默攥紧拳头,脸上却露出惊喜的笑容“这是他的荣幸,陛下。”

    约莫半刻钟,正在不痛不痒的寒暄时殿门突然打开。

    汤姆在侍从的指引下步履轻松地踏上萨瓦纳瑞地毯,缓缓行至国王面前站定,用带着明显卷舌的西海岸口音问好。他的左手仍随意地插在牛津裤口袋里,卷曲的头发比在孤儿院时长了一些,面颊仍有些凹陷,显得五官更加立体,看上去已经有少年人的清俊了。

    国王食指轻轻叩着杯柄,饶有兴趣的上下打量着。

    汤姆平静的回视。

    免礼后,他径直站到我的身旁,毫不避讳的欣赏着殿内的陈设。

    这个傲慢、自大,不懂礼数的小美国佬!瞥见格拉夫顿公爵夫人向下的嘴角,我奇异的get到她的想法,一时间有点好笑。

    国王什么也没问,他起身招手,命令仪仗摆向花园。我摸不着头脑,还是立即提裙跟上。

    没事的,我宽慰自己:父亲行事谨慎,在美国一直用的是凯瑟琳夫人的身份,这是可以查证的。更何况,以王室的效率,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内摸清汤姆的底细。

    清脆的笑声从铃兰花园传来,国王面露慈爱,示意停下,我很有默契的放缓了脚步。

    “哦!天哪!是安娜!”正在花园嬉戏的莉莉白眼尖看见了我,迫不及待地挥手奔来,身后的女官和侍女们忙着请安和捡拾裙角,一时间乱作一团。

    我和伊丽莎白结识于一场夏日舞会,那是我到伦敦后的初次亮相。

    夫人小姐们因为我蹩脚的发音躲在羽扇后窃窃私语,我尴尬的跟在父亲旁边,尽力向每一个打招呼的人傻笑。

    伊丽莎白是第一个主动和我交谈的人,“你知道如何鉴别大溪地珍珠和南洋珍珠吗?”年幼的莉莉白躲在姨妈背后悄悄询问,很碰巧,当日我们都戴着长串珍珠项链。我以为这位小公主是在炫耀,配合的摇摇头,她如获至宝般拉着我溜出大厅(中途还顺了两杯番石榴汁),坐在中央喷泉边,眉飞色舞的讲了两个小时不同海域珍珠的差别。

    “玛格丽特只会打翻我的梳妆台!”伊莎嘟着嘴,抱着我的胳膊抱怨道,“你是第一个和我这么投缘的姑娘!”

    我微笑,没忍心告诉她是想避免跳舞时没人邀请的尴尬。

    “莉莉白!”我笑着回应,艰难地跋涉过草地向她走去,花匠应该好好修剪了。

    刚行几步,我便发现了不对劲,白色花丛下隐约的黄色格外显眼。莉莉白戴着编织的花冠,像个小天使般蹦跳着。

    一条黄黑条纹的蛇突然从灌木中游走出来。

    “小心!”

    “保护公主!”

    蛇被惊扰,高抬头部立即摆出进攻的姿势。

    时间仿佛凝固了。

    理智叫嚣着逃跑,肢体却僵硬的像石头,心脏撞击胸壁的咚咚声吵得我要晕过去。

    不要紧的,只要有抗毒血清,不过是被咬一口……

    谁知道这个年代有没有抗毒血清!

    “嘶嘶,嘶嘶嘶嘶”阴冷的吐信子声在身后响起,我梗着脖子不敢转头。

    是汤姆,他沉着脸上前,一把将我拽向身后。我条件反射抓紧他的手不放,他别扭的钳住我的胳膊,继续发出奇怪的声音:像是盘踞在丛林的巨蟒向入侵者发出警告。

    蛇佬腔!

    蛇听懂了!渐渐低下头盘成一团,闪进草丛中,消失不见。

    久久,在场无人敢动,国王面色惨白嘴唇不住地蠕动,像是要说些什么。我下身一软,直直倒在汤姆身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努力平复呼吸。

    想起伊丽莎白,我连忙向身后探去,一群侍女将伊莎团团围住,她缩在格拉夫顿公爵夫人的怀里,触及我的目光后却闪躲开来。

    糟糕!汤姆的身份被察觉了!

    禁卫们面色凝重踌躇着不敢上前,人越聚越多,将我们隐隐包围。来不及多想,我挣开汤姆的怀抱,踉跄着跑到国王面前直直跪下。

    “陛下,我的表兄曾沉迷于马戏,跟着拉迪翁学习蛇语。”墨绿缎面的裙摆被露水浸湿,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寒冷我不住的打着摆子,僵硬的扬起笑容。“多亏了这段神奇的经历,我和伊莎才能平安无事,希望您能给这位英勇的少年适当的嘉奖!”

    我知道被人当做怪胎的滋味,六岁的安娜无时无刻不在面对着这些:惊讶、恐惧,或是高高在上的鄙夷和玩弄。如果不是父亲教我如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安娜·博林只会成为一个离群索居的怪物。

    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久我快不能控制面部的肌肉。

    “起来吧,安娜”国王轻轻地说,我才发现眼眶中蓄满眼泪顺着脸颊落下,国王……相信了?

    他示意格拉夫顿夫人上前扶起我。

    “我知道,他是那个世界的人。”他有些怀念的说,眼神渐渐放空。

    汤姆被留了下来,格拉夫顿夫人带我下去更衣。

    闭门前,我担忧的回眸,他一直用一种幽深的目光追随我,像是海底的漩涡将人淹没。

    再次被请入会客厅的时候,汤姆已经不在了。国王高居王座,神色肃穆,伊丽莎白坐在他的右手边。

    依旧是格拉夫顿夫人带领女官奉茶,呈到面前时,我发现杯托上多了件东西:一枚刻着王冠、三狮军团和骑士剑的勋章,准确的说,是爵士勋章。

    “托马斯是一个有教养的好孩子,和他交谈真是令人身心愉悦。”

    托马斯?哦,是汤姆。我放下心来,展平被揉的不堪入目的袖口。

    “安娜“国王话锋一转,”你是二代皇室里最聪明的孩子。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

    侍女得到授意将瓷盘放在我的面前。

    我怎么会知道国王想要什么?

    钱?威斯敏斯特公爵比我老爹有钱多了,除了这个,我有什么值得国王大费周章的地方?

    忽然,我和伊丽莎白对视上,她的脸色红润过来,蓝宝石般的眼睛调皮地眨了眨。

    是莉莉白!

    我和汤姆的思路都错了。是国王下的手,但他并不想置我于死地。这是一个考验,或者说是一个威慑,家族纹章仍在我手上就是最好的证据。

    旧主制裁,新君施恩,皇室惯用的手段。

    乔治六世曾经只是一个无人问津的王子,在兄长为爱退位后接过权杖。

    他仅有的子嗣——莉莉白和玛格丽特都是公主,在相对嫡长继承制的英国皇室,很难明说皇位的最终归属,毕竟威尔士亲王有两个儿子*。

    国王轻咳一声。

    无论如何,摆在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我毫不犹豫的单膝跪地。

    “安娜·爱丽丝·路易丝·博林,在主的见证之下,以威尔顿女伯爵的身份起誓,向未来女王献上我的忠诚,护拥王座。”

    国王看向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会意上前,将手背搭在我的头顶。

    黄昏的斜阳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倾泄而下。

    “我,伊丽莎白·玛丽·温莎,接受你的忠诚。”

    “不过不是伯爵了哦”莉莉白戏谑的声音响起“威尔顿侯爵阁下。”

    我倏地抬起头,国王陛下带着笑意调侃“威尔顿侯爵?”巨大的惊喜下,我的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承蒙姨夫抬爱。但父亲过世不久,我实在年幼,有些事情还得麻烦姨夫。”

    国王爽朗的大笑起来,连莉莉白也毫不含蓄的咧开嘴角。

    好了,终于尘埃落地,我应和着微笑。

    可惜了,本来准备把美国的麻烦事打包给汤姆,送他去伊法魔尼好好改造的,也算是英国魔法界除去一害。

    不过现在,他留下来也挺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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