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周呈睿沉默许久,啾啾也摸不清他究竟在琢磨什么?父女俩心里都藏了事,一时间谁也没有主动开口。

    车马滚滚,低调地驶离了长青街,周呈睿一行人带着啾啾在申时左右穿过城门,之后又往渡口的方向驶去。

    此次,周呈睿选择走水路去上京,太后入秋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圣上知道她老人家特别喜爱啾啾这个曾孙女,是以,命周呈睿提前带啾啾入京。

    圣上不知道啾啾离家出走还躲了起来,周呈睿此番花了许多力气才寻到了她。

    他们身份特殊,这次他来松云县也是十分低调,天底下不乏挟恩图报之人,可周呈睿不愿啾啾经历这些,他对林家人真心还是假意全不在意。

    在啾啾心里,那个只把她当成普通人的林家,就这样留在她记忆里就行了,以后不相见慢慢也就淡忘了。

    他们生在帝王之家,皇族从来不会屈尊降贵去同平民扯上关系。

    所以他并没有向林菀他们道谢,不过他已经私底下同县令交代过了,凡是以后林家有需要,不管是钱财还是其他,都可以帮衬,为了啾啾他自会尽力相护。

    周呈睿瞥了眼垂目低眉的啾啾,她似乎不怎么开心,就像她在王府时那般,少了许多生气,跟沈安打探中那个活泼开朗的少女毫无联系。

    她年纪小,坐一会儿马车就会头晕。

    以往从封地去上京城,路途遥远只能走陆路的官道,遇到大雪甚至要停下来好几天,啾啾总是半道儿吐得昏天黑地,他们为了照顾她一路走走停停得走上一个来月。

    可从松云县出发,先乘船到冀州,再换乘马车半日就能到上京了,全程只需要□□日。

    啾啾不会那么辛苦。

    在登船前,啾啾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码头在松云县城的东边,离翎雨巷隔着很远的距离,放眼远眺,连长青街都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条线。

    方嬷嬷将手中赤色滚金边的斗篷披在啾啾身上,“郡主,上船吧,外头风大小心受寒。”

    啾啾嗯了一声,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跟在方嬷嬷后面上了船。

    船舱内,周呈睿坐在圈椅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面,沈安躬身立在他身侧,正禀报着先前去刘府处理的事情。

    听到伤害过啾啾的人都处决了之后,周呈睿的脸色才好看了几分,沈安事情已经说完,见啾啾进来,恭敬地唤了一声“郡主”然后才退了出去。

    周呈睿和沈安说话时并未刻意避着啾啾,所以她还是听到了一些。

    “父王,你让人杀了他们。”啾啾肯定地说道。

    周呈睿毫不隐瞒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们既然胆敢伤害你,那就要承受伤害你的代价。”

    “可刘府上还有很多人是无辜的,你不该......”

    “啾啾,不要把人想得那么好,这世间有许多阴暗面,若不是你逃了,若是林家人没有救你,只怕咱们现在根本坐不到一处说话。刘家上到主子下到奴仆都不是什么好人,至于确实无辜的人,父王让沈安查明之后放过了,你大可不必内疚,可但凡伤害过你的,哪怕没有动手,本王一个都不会放过。”

    周呈睿平时在啾啾面前故意收敛起作为上位者的那些气势和秉性,尽量做一个和蔼可亲的父亲。

    可此刻,周呈睿满脸阴沉地用力攥紧手中的茶杯,周身戾气迸发,啾啾觉得这样的父王很陌生。

    她晃眼一看,发现那白瓷无暇的茶杯已有裂纹,啾啾不敢再替人求情了。

    她深知周呈睿的脾性,常年身居高位,并不喜欢有人忤逆他,更何况,这件事确实是刘府不对,她从刘府逃出来时浑身是伤,得亏了遇到林菀,否则,只怕伤好了也要留一身疤。

    她看着依旧对她冷淡的周呈睿,更加不舍林家人,他们待自己真诚,不管是林娇还是林菀,都真心实意地把她当做自己的家人,她心里难受,想到即将要进门的新夫人越发的气闷,

    “父王,我真的希望你是个平凡的男人,这样你就不用违背心意娶自己不喜欢的女人了,我也可以永远留在翎雨巷,不跟我阿娘小姨母他们分开,父王,这几个月我过得很开心,开心到忘记自己是你的女儿。”

    “我自小没有母亲,你很忙很少在府里,即使在府里你也有忙不完的事务,我总是和嬷嬷待在清澜园里,小时候我常常问嬷嬷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来看我,嬷嬷总说你忙,可我后来知道,你忙是真的,不想见我也是真的。”

    “我姨母说你不喜欢我母妃,开始我不信,如今我却是信了。我不知道父王和母妃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我对母妃没有任何印象,我跟别人不一样,不会缅怀一个从来没有在我生命中留下过色彩的人,她在我心里只是带给我生命的母亲,仅此而已。”

    “可我在翎雨巷的这段日子,从另外一个女人身上得到了完完整整的母爱。她爱护我,关心我,为我做衣裳,日日替我梳头发,我睡不着她会唱歌哄我......我叫她阿娘,真心实意地想要当她一个人的女儿,我曾无数次幻想过你永远找不到我,以及若她真的是我的后娘就好了,这样子我就可以永远不离开她。”

    “父王娶了王妃会有别的孩子,可我只想要这一个阿娘,我有自己的母妃,我也不愿意再叫别人母妃。可是礼数约束我,我反抗不得,然而我心里十分清楚,我不愿意,我亦不想父王为难。阿娘曾安慰我说,父王一个人孤零零的,让我回来陪你,可......可我陪了父王就会永远失去阿娘,父王我舍不得,舍不得......”

    啾啾说完这长长一段话之后,忽地失声痛哭。

    啾啾从没有跟他说过这么多话,在他印象里这还是啾啾第一次跟他袒露心声。

    他们之间总是横亘着他不愿提及的往事。啾啾不会知道,而他则永远不能对她提及。

    沉默地听完,周呈睿这才知道,她口中的阿娘跟母妃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他揽过啾啾单薄的小身子,把她抱坐在自己怀里,这还是自襁褓抱过她之后,周呈睿第一次抱她。

    他全身戾气早已退散,如今只是一个看着女儿痛哭却无可奈何的普通父亲。

    方嬷嬷闻声进入室内,看了一眼哭得梨花带雨的啾啾,面露担忧。

    “王爷,郡主这......要不让老奴来哄哄郡主?”

    “不用。”周呈睿挥手示意她出去。

    方嬷嬷得令之后虽是不愿,但还是恭敬地退了出去。

    周呈睿生疏地拍了拍啾啾的后背,好似第一次哄人,“别哭了,你那个阿娘就那么好?好到你连父王都不想要了?”

    啾啾哭声渐弱,她嗫嚅道:“嗯,阿娘真的很好,我想给她做一辈子女儿。”

    周呈睿没想到她还真敢回答,他讪笑道:“别人做梦都想生在帝王家,你倒好,偏想做那普通人家的女儿,也不知这林家人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啾啾抬首看她父王面色一片淡然,知道他没有生气,于是继续道:“父王不知道,我阿娘性格可好了,我从没见过像她一般娇弱温柔的女子,她任何时候都是和颜悦色的,对了,阿娘长得十分好看,比之父王也是毫不逊色呢。”

    周呈睿不以为然,世间脾性温柔颜色又好的女子比比皆是,算不得什么稀奇。

    “父王不信?”

    “没什么信不信的,你喜欢就好。”周呈睿将啾啾放在地上,她坐在他腿上久了,他腿麻了,急需下地走走。

    “父王,离过年还有两个月左右,等我看过皇曾祖母后能不能先回一趟翎雨巷?”

    周呈睿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问道:“为何?难道父王真的不如你那个阿娘?”

    啾啾双手揪着衣摆,犹豫几息,最后还是决定坦诚,“阿娘下月就要生了,我想看着她平安生产,否则,我不会安心的。”

    “她有家人,有夫君,你去凑什么热闹?大不了我派人去关照一番,你就不要去了。”

    他不松口,啾啾也不气恼,只是继续道:“父王有所不知,阿娘和离了,我没见过她的夫君,也从未听她提起过,稳婆说阿娘怀的是双生子,哪怕小姨母医术高明,我还是害怕。”

    “小姨母?”

    “她叫林菀,是阿娘的妹妹,是位医术精湛的女大夫,就是她救的我。”

    “怪不得。”周呈睿点点头,脸上终于升起了丝丝笑意。

    “父王认识她?”

    “不认识,只是听闻她医术十分厉害,难得又是一位女大夫,朝中有人向你皇祖父进言,想让她替你皇曾祖母看病。”

    “宫中太医们大多不赞同,连你皇祖母也说此事冒进了,我却觉得可以一试。”

    周呈睿故意说道。

    啾啾秀眉微蹙,对此却不太赞同,太后的病情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因为病灶在双.乳,所以外人并不知道具体她患了何病?

    但啾啾与旁人不同,她在宫中来去自由,又时常出入太后的寝宫,早就知道太后所患病症为乳岩,太医院的人都束手无策,林菀去了只怕也是徒劳。

    一个不好,恐惹祸上身,不见得是什么好差事。

    “此事定下来了吗?”啾啾紧紧跟在周呈睿身后,看他又闲适地坐下来喝茶,自己也挨着他坐了下来。

    周呈睿见她一脸忧思,遂不打算逗她了,“还没有,你皇祖父和我都还有顾虑。”

    啾啾拍着胸脯,长吁一口气,嘴里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周呈睿看她这么在乎林菀一家也觉得新鲜,“你自己的姨母都没见你这般在意,怎么到了外人这儿,反倒如此上心了?”

    啾啾反驳道:“不一样,父王没同他们生活过,若是你同他们在一起,你就知道了,不管是阿娘,还是姨父姨母小舅舅,他们都是心地善良的人,对家人特别好,我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被人用心珍重的感觉。”

    “连我也比不上?”

    “嗯。”啾啾不想说谎,那种感觉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父王,你给了我生命,可我走不进你的心里,我们是父女,可我时常感觉我还不如你那些公务重要。”

    “对不起,是父王不好,这些年忽视你了,啾啾再给父王一次机会好不好?”周呈睿知道啾啾无辜,他自己走不出来,却害得啾啾有爹跟没爹没啥区别。

    她在王府里越来越沉静寡言,啾啾也曾期待过周呈睿如平常阿爹那般,疼她惜她,她从小没有母亲,心里渴望亲情,是他将她推得越来越远。

    啾啾没有说好还是不好,有些伤害常年累月地积攒下来,她已经不那么在意了。

    父女俩一时相顾无言。

    忽地,又听周呈睿问起,“对了啾啾,你怎么知道我之前在松云县,是谁告诉你的?”

    手中的暖炉没了温度,啾啾将其放在一旁的几案上,语气无波无澜地回道:

    “没谁告诉我,是我偷偷溜进你的书房,看到了皇祖父给你的公文,知道他让你负责荣阳城周围几个州府秀女大选的事宜,误打误撞地就到了松云县,我并不知道父王三月时人在松云县。”

    周呈睿了然地点了点头,面上不显,心里却是十分讶异,他们父女跟这松云县倒是十分有缘。

    船只冒雪前行,一路北上,不到一个时辰,他们在松云县靠泊过的码头就被远远甩在身后,只剩下漫天莹白里一个看不真切的点,比手中那片雪花还小。

    周呈睿临窗而立,双手撑在窗沿上,看着平静江面被船桨破开带起的阵阵水花,徐徐开口道:“等看过你皇曾祖母,父王就派人送你回来。”

    “真的吗?”啾啾过于激动,险些将桌上的糕点打翻。

    “真的。”

    周呈睿头也没回地说道。

    “还有,我不娶王妃了。”

    如果说刚才啾啾是惊讶,那现在,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父王不用为了我委屈自己,我知道你也需要一个妻子。”

    她顿了顿,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只要父王觉得好,我会接受的。”

    周呈睿闻言,转过身来,“不全是因为你,我不喜欢她,何必耽误人家呢?”

    “那父王有喜欢的人吗?”

    其实啾啾想问,他是否还喜欢着年少时喜欢过的女子,可听说那人早已婚配,与夫君感情甚是和睦,若是她父王说还喜欢,难不成她要支持他去把人家抢回来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还是你姨母对你说了些什么?”

    啾啾没说话,但她的神情出卖了她。

    周呈睿也不逼她,他自顾自地说道:“你姨母跟你母妃关系亲厚,她一直觉得我因为凌霜才会对你母妃冷淡,但内情她却不知,凌霜的夫婿对她很好,我们没有缘分,我早就放下了。”

    “那父王为何这些年一直是一个人,当真没有喜欢的女子吗?”

    周呈睿本来想说没有,可想起几月前,那个在他身下极尽娇媚的女子,他又有些认命似的苦嘲,“我跟她有缘没分,一面之缘,她已嫁人,我不能抢夺□□。”

    话虽如此,可记忆却在此时如潮水般涌来。

    那夜屋内只余月光,清冷月辉照不清房内的一切,可他凭借绝佳的视力还是看清了那个女子的长相,娇美脸庞,粉黛峨眉,难得的是那副凹凸有致的身子。

    她突然的闯入,惊动了假寐的他,隔壁的沈安闻声赶来,女子娇嘤不断,他立下就知道她中了媚药,于是他挥退了门外问询的沈安。

    一开始,他并没有动任何欲念,只是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他自己曾常年累月地被人下药,自是知道中了药之后有多难受,女子开始还有几分神志,后来只能一味地哭着求他。

    他见她梳着妇人头,便知此事若是处理不好,只怕她就活不成了,他不知道她为何会中了媚药,可还是在濒临崩溃之际,问她是否自愿。

    她说,她愿意。

    他是个正常的男人,虽说常年禁欲,可女子在他身上上下其手,他不可能毫无反应。

    是以,他由着自己的欲.望,顺从本心吻了她,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周呈睿没想过,他竟在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女人身上体验到了此生最愉悦的性.事。

    跟以往被逼着与人交.媾时那种感觉不同,这次他跟她都是自愿的,所以,哪怕已经替她解了药,他还是出于私心再要了她一次。

    她很敏.感完全不像嫁过人的样子,他稍稍触碰她便软了身子,娇娇软软地顺从了他。

    也许两人都知道此后不会相见,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黑夜掩映下的秘密,太阳光一照就灰飞烟灭了。

    他禁锢着她,对她的哭求不管不顾,只顾自己感官上的愉悦,他在她身上留下许多暧昧斑驳的痕迹,甚至有一刻,他恶劣地希望她的夫君能看到这些。

    周呈睿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对一个陌生人有这么强烈的占有欲。

    可天会亮,梦会醒,他们之间见不得光。

    她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悄悄拿走了能调动睿亲王府暗卫的玉佩,周呈睿最开始以为她会当了玉佩,便让沈安秘密叮嘱了松云县境内所以当铺注意,若是有人当玉佩就拿五千两银子给她。

    可他从春等到冬都没有接到任何消息,他连让人去找她都不能,即使找到了,能怎样?抢过来吗?。

    他身份高贵,自是能够全身而退,可她呢?到时世人又该如何看她?

    那一场旖旎缠绵的春.梦,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成了他的臆想,那个人在床底间的娇啼低喃,以及柔媚无骨的身子再也不属于他了。

    所以他放任自己的心事不管,对那日的事情决口不提。

    此刻,被啾啾问起,周呈睿才意识到,他原来这么在乎,那个与他春风一度的女人,他是喜欢她的。

    甚至,他还想再次拥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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