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州冬日早晨里的闹市热火朝天，商铺林立，小贩吆喝，熙熙攘攘，好生热闹。
“卖烧饼咯！香香的烧饼！吃了还想吃！”阿秀在自家烧饼铺前憋红脸扯着细嗓叫卖。正打算吸吸气喊下一句，就被一道粗声截了胡。
“哎——阿强烧饼——比对面更香更便宜的烧饼！”一看，又是对面的烧饼铺子在强抢生意。对面这家仗着自己店面大伙计多，连着数日恶意压价抢客，可恶至极。
阿秀忍耐多日的气愤在这一刻爆发，提着裙摆、跨出店门就要去对面讨个说法。
对面店里的伙计看着她气势汹汹走来，相互对了一眼，便开始不怀好意地对着她含着手指吹起口哨。
“阿秀啊，你今天怎么又美了呢。我说，别做烧饼，来给我做老婆怎么样哈哈哈哈哈哈！”“你小子，要当也是先给我当！”“哈哈哈哈哈哈哈！”“阿秀你生气的样子我最喜欢！”
听见几个伙计的粗言秽语，阿秀脚步铸在了店铺前，整张脸红成只虾子，拳头在衣袖里发抖攥着，一阵冷风吹过，后背的汗刺痛着她。
“咦，这烧饼怎么卖？”
几人一同望向隔壁，一位公子长身玉立，侧脸像冬日放晴时的雪。
“公子真识货，咱家烧饼鲜香四溢，保准你吃得回味无穷！味道任君选择，有芝麻、油酥、羊肉、鲜……”
谁知那位公子嫌恶地摆摆手，打断了伙计的话，“谁问你了，你刚刚把手放进嘴里又拿出来。现在还想给我拿烧饼？恶心。”
继而转身颔首对着阿秀，用衣袖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汗，接着帮她把额上打湿的碎发别到耳后去。
“我要一个油酥味的，有劳姑娘。”
阿秀脸上刚刚下去的红晕又爬了上来，公子动作暧昧，她含含糊糊：“我……我去给你拿！”说罢跌跌撞撞跑回自己店里去。
几位伙计大眼瞪小眼，看着眼前公子装束甚好，先敬罗衣后敬人，心中有怒不敢发，只得强忍怒气打量着他。
那位公子感受到伙计们愤怒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转头盯着他们，盯了一会儿，细长的眼睛一眯，拂袖走了。
几位伙计还不明所以，下一秒却开始上吐下泻。那场面，不堪入目。
阿秀一边装着烧饼，一边看着对面乱成一团。今日对面是指定开不成了，倒是他们罪有应得！
心情大好，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
“姑娘何事如此开心。”那位公子不知何时走到她面前，正低头笑眯眯地看着她。
阿秀还是很害羞，小声说道：“公子不知道，对面那家看我生意好，故意把店开在对面。压低价格抢生意，强蛮霸道，毫不讲理。要不是今日公子帮我说话，我都不敢与他们辩驳。”
顿了顿，又说道：“还……还不知公子姓名呢，不知公子是否愿意告之阿秀。阿秀想改日备好礼物，好好谢谢公子。”
阿秀一边说，一边着急忙慌把油纸袋子塞了个满满当当，自家店铺十个不同口味的烧饼全塞了进去。好似还嫌少了，想再塞几个进去。
公子紧紧注视着她，却迟迟不开口。阿秀低着头忙活，心中却大叫不好，自己也太草莽了，人家公子帮忙是品德高尚，顺手的义举。怎么自己倒还问起别人姓名，倒还要登门道谢。
不像样不像样。
越急，手里打包的麻线越系不上；越系不上，越急；越急，越后悔刚刚冒出口的话；越后悔，汗流得越多。
突然，那位公子伸出手，接过阿秀手里的麻线。麻线绕在他白皙细长的手指间钻来钻去，尾指轻巧一勾，食指穿过一拉，一个好看的结系好了。
阿秀觉得经过这位公子的手，自家三文钱一个的烧饼都能涨到五文钱了。
“阿秀。”
阿秀懵然抬头。
公子拎着自己的烧饼看着她，神情却有些委屈。
“我是红红。”
“红……红红公子？”
......
“我是你的小狐狸，红红！”
七年前。
阿秀忽地扯着爹的衣袖叫道：“爹！你看那边有只小狐狸！”
父女俩在阳城闹市里卖完烧饼，正悠闲地踏着夕阳回家，途经一片荒草丛，顺着边上零星血迹，竟发现了一只受伤的小狐狸。
小狐狸原本的毛似火热烈，但此时却被血染成哑红色，整个身子微微起伏着，奄奄一息。“小狐狸还活着，最近要入冬了，它挨不过去的！”
在阿秀的哀求下，她爹把小狐狸抱到烧饼摊车上，阿秀心疼地抽出自己的帕子，轻轻擦拭着它脏兮兮的脸。小狐狸感受到触碰，艰难地撑开耷拉的眼皮看着来人。
一位清秀的小姑娘。
“小狐狸，你再撑一下，我娘会医治动物的，我现在就带你回家！”
“小狐狸……别合上眼睛。”
“小狐狸，小……”
躺在晃晃荡荡颠着的烧饼摊车上，意识不受控地抽离，它渐渐睡着了。
直至一股浓郁的香味钻进鼻腔，在床上醒来，狐狸发现已经从草堆里到了一户人家。自己断掉的腿夹着两块木板，用布圈固定住；身子的血污也被擦干净了；全身的毛也被梳得蓬蓬的……
是遇到人类神仙了吗？
“小狐狸，你醒啦？”一位小姑娘趴在床沿，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它。
想努力直起身子，一道闪电的痛感直窜背脊。
“哎呀小狐狸，你别动，娘说你伤得太重了。在骨头长好前，你就先安心待我家吧。虽然我家很穷，但是我保证有你一口吃的。”
说罢，她起身去拿了什么过来。一看，白瓷盘里盛着几个金黄酥脆的烧饼。小姑娘蹲在床边，把烧饼掰开，抖出里面的肉馅，搜罗搜罗堆起个小肉山推到它面前。
“我吃饼皮，你吃肉。你要吃肉才好得快。”
小姑娘好奇又期待地看着自己，可能住在城里的小孩，还没怎么见过狐狸呢。
“噢对不起，我忘了你不能动。我来喂你。”小姑娘又起身跑去拿了个勺子来，托起它的头，一勺一勺地喂着。
喂着喂着，她双手在狐狸身上摸了起来，爱不释手，摸了又摸，就这么摸了一会儿，把脑袋也埋在了它背上。
！
狐狸惊乍了一下，发现小姑娘没有其他动作后，随着她的安抚，又渐渐合上眼睛睡着了。
转眼阳城就进了冬，大雪纷飞，落得一切白茫茫。
今日雪太大了，所以阿秀一家没出去摆摊。
此刻它正舒服地躺在阿秀怀里，享受着自己专属的阿秀梳毛。月余以来，阿秀给自己按摩已经按出了经验，那手法可谓是出神入化。
“啊哈哈嗷——”
“哈哈哈小狐狸！你又舒服得笑出声啦。你喜欢这里是吧，我再给你梳梳。”
一人一狐瘫倒一团在床上，暖炕烧得热烘烘的，屋外下着雪，好不惬意。
“小狐狸，你家在哪里呀？再过两月，就要过年了。你想不想你的家人？可你伤还没完全好，要不你带路，我抱着你去？”
自己的家人？狐狸窝里的狐狸早各自快活闯荡去了，除了那步履蹒跚的老狐狸回到窝里养老。
它翻了个身抖了抖毛表示，不想。
“不想啊，那你留下来跟我们一起过年好不好。过年那几天，娘会煮好多好多好吃的。”
它钻到阿秀怀里，窝在她脖颈蹭了蹭表示，好！
阿秀抱着它，看着窗外白茫茫，突然说道：“小狐狸，我帮你起个名字吧。”
它抬头看看阿秀，再看看窗外的雪。想必，阿秀一定会给自己起个有意境的好名字。
琼琚？银沙？还是寒酥？毕竟自己很喜欢吃油酥饼。
噢知道了，一定是寒梅。毕竟自己一身皮毛在冬天里，就像是一株高洁的红梅。
于是它支起了身子，准备迎接自己的第一个名字。
“红红。”
什么东西？
“叫你红红吧！你的毛红得好漂亮！”
它无力地从阿秀怀里滑下来……看着屋外漫天晶莹透亮的雪，接受了自己叫红红的事实。
似乎就这么在阿秀家住下了。
又一个春秋过去，红红迎来了自己和阿秀的第二个冬天。
阿秀说过今日雪会停，它早早就对着铜镜梳好了毛，等着阿秀醒了一起出去打雪仗。
小姑娘睫毛像把扇子，睡在暖暖的炕上，脸上晕出一抹粉色。
“哎呀红红，你怎么等不及，把我舔醒了呢。”听见阿秀睡醒的呢喃 ，它这才反应自己在干什么，心虚地跳下炕。
待阿秀收拾好后，他们俩便迫不及待打开门跳出去。打开门，便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青天白日，周遭的雪给双目所触及的地方映上一层白光。温和的阳光把阿秀拢着，此刻她正在开心地堆着一只雪狐狸。
红红在一旁看着，发现眼前这个把自己捡回家的小姑娘似乎已经比去年高了。
“狐狸。”
是谁来了？
“狐狸，你是不是瞎了？”
攸然回头，一只雪白的狐狸站在雪地里，险些没看见。
“天呐！另一只小狐狸！红红，这是你的朋友吗？”
白狐狸一脸狐疑开口问道：“红红？你叫红红？不是吧，你叫红红？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嗷——”
阿秀看着尖声狂笑的白狐狸，讷讷：“红红，你们狐狸怎么这般地笑？”
许久不见，这家伙笑得是越发难听了，用力踢了踢那家伙说：“我就叫红红，有话快说，说完就滚。”
那家伙笑得在地上打滚，激起一阵雪花，过了好一会儿，才悠悠站起来抖抖毛说：“今年狐狸窝换主子了，所有狐狸回去一趟。主子发话，没得拒绝。”
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次庆典要举行多久？”
“嗯......我估摸着一个月吧，这次的新主子最喜欢搞排场。你还是去一趟，说不定对你早日修回人身也有帮助。”
红红思忖一会儿，这一来一回，是赶不上人类的“过年”了。可不去的话，那位新主子也不是好惹的。这狐狸窝，怎么变得跟人一样多事。
“好吧，你等我去告个别。”红红最终妥协了。
阿秀好奇地看着两只狐狸在那边闻闻嗅嗅，似乎是在交谈。
“红红，这是你的朋友吗？你是要走了吗？你还会回来吗？”
阿秀虽然听不见它们在说什么，但是她能感受到离别的气息。人听不懂狐狸说话，它便只能踮起脚舔了舔阿秀的脸，再蹭了蹭，绕着阿秀转了三圈，依依不舍地离开。
无数次回头后，站在雪中的阿秀变成了一粒小点，消失在尽头。
走出村口，进入树林。白色的身影倏地拉长，变成位玉面公子。
“红红，你被臭道士打得变回原身，还敢和人类往来？”白衣男子揶揄笑道。“哦，我知道了。你好色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嗷——”
“你再不懂得闭嘴，就不用回狐狸窝了。”
白衣男子连连摆手，作势害怕地说道：“诶别别别，其实今日看到你，我比谁都开心。你失踪得这段时间，叫我担心，还以为你已经死于那臭道士之手了呢。”
“纵有道士又如何，我自有我的人类神仙。”
那家伙听闻，像又发现什么新鲜事儿似的，刚想开口，感受到红红的眼刀，讪讪闭嘴了。
此刻。
阿秀的烧饼铺内。
“那……你是红红……你......”阿秀看着眼前的公子一本正经说自己是她以前救助过的狐狸，既是混乱，又是大喜；既是震惊，又是激动。千万思绪在自己脑里纠缠打结，自己似乎是有很多该问的，但此刻脑海中却又只得那一句。
“那......你怎么隔了那么久才来找我？”阿秀鼓起勇气问道。
红红低下了头，隔了好一会儿才说：“阿秀，我虽然修成人身，可我毕竟没有那识人千里、腾云驾雾的神仙如此大的法力……自从得知阳城地裂，城中居民皆搬走后，我便到处打探你的消息。而且从阳城到衢州，我是一路走过来的……”
阿秀瞪大双眼看着他，掰起了手指数着。阳城到衢州，她一共搬了七次家。这一路弯弯绕绕，上山下河，怪不得他找不到她，那他又是怎么找得到她？
“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红红看出来阿秀的心思，说道。
阿秀摇摇头，示意他说下去。
红红笑了，弯腰捧着她的脸说：“阿秀，你从阳城到衢州的路上，救过的每一只动物，都跟我指路说：呐，你往那儿走。你的阿秀，她是活神仙。”
将阿秀拢入怀里，红红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阿秀，我来了。”
阿秀听闻，抹泪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