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闻清韶很震惊,反应过来后连忙追问,“那个人是谁?”
贺余生遗憾地摇头:“目前还不知道,我正在派人去查。”
虽然还不知知道这个人是谁有何目的,但两人都知道,这个人极为重要,闻父很有可能就是在见过这个人之后改变了态度,突然承认自己贪污。
“会是谁呢,会是谁呢……”闻清韶心中焦急,忍不住伸手去抓身边的东西,攥紧、掰扯,发泄着胸腔中翻涌的情绪。
这是她以前紧张或者思考的习惯,本来在宫中待了八年已经慢慢改掉了,但最近随着她性格的转变又有了复苏的趋势。
郎君“嘶”的一声闷哼惊醒了她,她猛然回神,才发现自己抓住的是他的手腕。
她一惊,霍地松手,贺余生的手无力地垂落,那手腕苍白的皮肤上有一个骇人的手指印。
“二郎,你没事吧?!”
贺余生额前满是冷汗,眼睫发颤,唇色发白,但他还是低声说:“……没事,就是脱臼了。”
“脱臼了?!”闻清韶大惊失色。
她话音甫落,马车猛地一震。
“吁——”马儿扬蹄嘶鸣,车身剧烈摇晃,闻清韶赶忙护住他防止二次伤害。
车外传来车夫惊慌的声音:“郎君,你脱臼了?!”
闻清韶难得气地低声咒骂一句。
就这一会儿功夫,车夫已经停好车钻进了车厢,然后看见了郎君那只无力垂落的左手:“郎君,我这就帮你接上去。”
贺余生点头,额前的汗珠随着他的动作划过眉骨落在眼睫上,像一滴眼泪。
闻清韶连忙给车夫让出位置方便他施展,车夫小心翼翼地抓住郎君瘦弱苍白的手:“郎君,得罪了。”
贺余生还没回答,闻清韶就听见“咔嚓”一声,她清晰地看到他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
她看着郎君因疼痛绷紧的唇线,有些心疼又有些埋怨:“就这么能忍,不知道喊疼吗?”
“刚才我攥你的时候也不知道吭声,你是石头做的吗?!”她越说越气,“不是说好不许故意受伤卖惨吗,非得让我愧疚是吗?!”
“不是故意的。”贺余生低声说,抬起汗水沾湿的眼睫看她,“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想让你好受一点,我以为不会有事的。”他又垂下头去,不敢看她,内心深深地自厌,他好没用。
闻清韶鼻尖一酸,故作凶狠地说:“弄伤你我不会好受的,你再这样下次就不让你跟着我来了!”
“我知道了。”贺余生连忙说,然后小心地挪近一分,总是低垂的眸子抬起,露出了里面的小心翼翼,“真的。”
“痛要说,记住了吗?!”闻清韶心疼更甚,但还是冷着脸说,“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你还不会,长了个聪明的脑袋就只会用来气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心疼自己!”
“我记住了。”贺余生抿着唇悄然又挪近了几分,直到他一歪头就可以靠在她身上,他才轻哼着试探,“清韶……我疼。”
他说着疼却又不像抱怨,而是像撒娇。
可是他又不敢直接把头靠在她肩膀上,他怕她还在生气。
闻清韶又想笑又想哭,最后只是轻柔地把他的头按在肩上,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手,轻轻地碰了碰那个鲜红的手指印:“……很疼吧?”
“嗯。”贺余生侧眸看着她不自觉温柔的侧脸。
幼时喊疼无人理,从此再不觉得疼。
而现在,有人告诉他可以喊疼,他似乎……也是有人哄的小孩了。
闻清韶惦记着他手腕上的红印,转头时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夫已经出去了:“濯缨,我们带的伤药在哪?”
濯缨也喊:“娘子,伤药在软榻下面的一个妆奁里。”
“好。”闻清韶轻轻推开贺余生,怕他多想,柔声地解释,“二郎,你先在隐囊上靠一会儿,我去拿一下药。”
“好。”贺余生依言靠到隐囊上,但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圆润的脸,尤其是那双满含关切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具佛性的莲目,被其注视时会有一种被救赎的感觉。
他脑海里下意识又浮现出那段碑文:其貌也,岳渎之秀,冰雪之姿,果唇贝齿,莲目月面。望之厉,即之温,睹相未言,而降伏之心已过半矣。
看见他心目中如同神佛的存在为他忙上忙下,他自我厌弃的同时会升起一种莫大的愉悦感和满足感。
闻清韶不知他心中所想,弯下腰去找伤药,目光恰好落在软塌的裂痕上。
她略一回想,应该是昨天她紧张的时候不小心捏裂的。
一想到她用同样的力道捏在郎君那瘦弱苍白的手腕上,闻清韶就感觉无比的难受和愧疚。
她忍住鼻尖的酸涩,在软榻下的行李中找到那个妆奁取出伤药,又让贺余生靠在自己身上,然后将膏药涂抹在自己手上搓热后才又覆上他的手腕,轻轻地揉捏:“二郎,感觉好点了吗?”
“嗯。”贺余生整个脑袋都埋在她的颈窝里,越贴越近,温热的鼻息随着应声纠缠在她白皙细嫩的皮肤上,难舍难分。
闻清韶感觉颈窝有些痒,但没有在意,专心致志地替他揉开淤血,又忍不住叮嘱:“二郎,我有时不知轻重伤了你,你一定要及时说,万不可像现在这样忍着,我看着又愧疚又心疼。”
贺余生可疑地沉默了一下,才又低声应了:“好。”
“身体不适一定要跟我说,知道吗?”
他的呼吸似乎窒了一瞬,良久也没回话。
闻清韶疑惑地抬头看去,就撞上他那双沉静的眸子,此时他的眼尾已经红了。
他哑着嗓子说:“可是我不想你对我小心翼翼。”
“啊?”她有些没反应过来怎么又说到她身上了。
“如果我告诉你,你牵手不小心用力我就痛,你拥抱不小心用力我也痛。”
“如果每次我们接触,你都要担心我会不会受伤,我怕久而久之你就不想跟我接触。”他语气很平静,但她能从他凌乱的呼吸中感受到他的紧张和郑重,“甚至于,如果有一天你很难过,我想抱你,你会不会跟我说——”
“——怕情绪失控一不小心就伤到我,就不抱我了。”
“那样,我连安慰你的资格都失去了。”
“清韶,我不想这样。”他叹了口气,然后尝试笑一下,没成功,“我怕,我真的怕。”
闻清韶当然知道他真的怕,因为他现在不止是呼吸乱了,就连手都开始抖了。
但她不得不承认,他的担心考虑是有道理的,如果真是这样,她很有可能会减少和他的接触。
因为她不想他总是因为自己受伤。
她抬手轻轻拢住他的手:“我……”
贺余生猛地一闭眼,因为他发现自己眼睫都在颤。
但都说到这份上了,他怕自己停下,下次就没有勇气再开口了:“清韶,我怕让你发现我如此的脆弱自卑,我怕你发现之后……就不想再要我了。”
关于她的一切,他总是害怕,害怕不能靠近,又害怕靠近。
“不会的!”闻清韶飞快地说,毫不犹豫,“我不会不要你的!绝对不会!”
她坚决地表明自己的立场后,又温柔地牵起他的手,缓声说:“二郎,我很开心今天你能把你的顾虑说出来。”
她知道的,让一向沉静内敛的郎君说出这番话一定很不容易。
“现在我要对你这些这些顾虑进行回应——”她郑重的口风一转,将脸贴在他削瘦分明的手上,软着嗓子哼哼唧唧地撒娇,“二郎,你真的不睁开眼睛看看我嘛?”
贺余生胸腔乱窜的郁气突然就停滞住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手掌上滑嫩温热的触感,也能感受到她的一呼一吸,一切都分外真实,与自己梦里牵不住抱不了的小娘子一点都不一样。
突然娶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小娘子,他怎么可能不惶恐?
他多怕这只是一场梦,梦一醒,他又是那个被打得半死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的小废物。
每次午夜梦回,他看着睡在身侧的小娘子总会患得患失,想紧紧抱住她又怕吵醒她,最后只能她额头落下一个很轻的吻。
虔诚得不带任何狎昵,他不敢亵渎他的神佛,但却很怕他的神佛突然放弃救赎她的信徒。
“二郎,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嘛。”闻清韶见他,没有反应,继续撒娇,“我想你看着听我说,好不好嘛?”
贺余生回神,喉结上下一动,从嗓子艰涩地挤出一个字:“……好。”
他颤巍巍地睁开眼,然后就对上了她的一双笑眼,哪里还见得到她语气里的委屈。
贺余生长吐了一口气,但动作很轻,那双眼里残存的不安就够让她心疼。
闻清韶凑了过去,一只手撑着软塌,将他笼在她身下,另一只手牵着他的手捧着她自己的脸。
他全程没有抗拒,宛如一只提线木偶,跟随着她的动作摆弄着自己。
闻清韶倾身,越压越低,鼻尖缓缓碰上他嘴角那个暗红的小血口,轻轻蹭了蹭:“二郎,你自己捧着好不好,我一只手有点累。”
“……好。”贺余生呆呆地应着,整个人都是僵的,捧着她脸的手微微颤抖着,若即若离。
闻清韶等不到他贴紧,干脆自己把脸贴近了一分,她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湿意。
见这样的亲近并不能让他放松下来,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也不打算这样折磨他。
她两只手撑着软榻,将脸贴近他的胸膛,感受着耳边鼓噪的心跳声:“二郎,我不会抛下你的。”
贺余生抿了抿唇,低声说:“你骗人……你这次就不想让我跟过来。”
闻清韶哑然失笑,下意识说:“我那不是怕你受伤——”
话还没说完,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噤了声。
她这句话无形之中验证了他的担忧。
贺余生眼神又黯淡下来,捧着她脸的手也颤抖着放下,他扯了扯嘴角:“……我就知道会这样。”
闻清韶干脆也不撑着了,直接整个人压在他身上抱住他:“二郎,我错了,我再也不说那种话了。”
“你就原谅我这次好不好,我不会再有下次了。”她用头疯狂蹭蹭,“真的,我会改的,你看我现在不就紧紧抱着你了嘛。”
闻清韶本来就很轻,虽然这个月她比起之前吃食上面不节制却仍旧算不上胖,但她对于贺余生来讲还是太重了。
压在身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苍白的脸上都涌起了潮红色,看起来艳丽非常。
但这种窒息感却让他诡异地满足愉悦,这感觉太过真实——小娘子现在就在他怀里。
但他心中惆怅更甚:“你还是会的。”
闻清韶哭笑不得:“我在你这就是这样的无信之人?”
贺余生只说:“而且……我不希望你因为这个迁就我。”
“迁就总归是迁就,总有一天会让人厌烦的,而且,我更希望你能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她已经被困很久了,好不容易飞出了皇宫那个囚笼,他怎么舍得她还压抑自己的性子,她本该就那么潇洒肆意。
“你这说的什么话?!”闻清韶有些不高兴,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胸膛,嗔怪道,“我不会烦的,我还要跟你待后半辈子呢。”
贺余生根本不信她的话,但嘴上却乖乖地应道,眼神悲哀又无助:“……好。”
“不过二郎你说得对,这确实是个问题。”闻清韶笑闹完,又认真地思考,“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这也是我的问题。”闻清韶伸出手指堵住他想反驳的唇,甚至坏心眼地摩挲碾转,将苍白的唇瓣搓成好看的绯红色,“我这种小心翼翼,不是对你,还有别人。”
“你尚且会为了我忍受,但是别人不会。”她笑着叹了口气,“我总不可能一辈子都不和别人接触吧。”
“而且好不容易出了宫,我可不想守着那些规矩礼仪,时时刻刻委屈自己,生怕别人因为自己受了伤,可真要细细数来,这么多年了,我又伤过几个人?”
“——不过是我想偏了。尽管每次口中都说不信,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被世俗那套‘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三从四德的那些歪理邪说影响了。”
“二郎,现在我想通了,人这辈子就该率性而为不惧世俗!”她话音一转,坚定地说,“既然我们都有问题,你不喜表达我纠结分寸,刚好互相牵制,那我们刚好一起改变——”
“说起来我们还真是天生一对。”她说到半截又打趣了一句,然后她突然感受到郎君缓缓抱住了她。
她心中一喜,又更用力的回抱过去。
两人的胸腔挤压在一起,心脏的震动渐渐同频,耳边两道鼓噪的心跳声合为一体。
“二郎,我们一起变得更好,好不好?”
贺余生猛地闭上眼,抱着她的手仍旧颤抖,但却越来越用力想是要把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最后,他说:“……好,我们一起。”
嗓音沙哑而坚定,丢盔卸甲、舍命相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