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经书切断姐妹之间的双生羁绊,与共体的灵力后,灵体越发衰弱。
她感觉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可她一旦消亡,整个以她灵力为支撑的基石也会随之崩塌。
届时,她苦心经营十年,苦心渡化的厉鬼都会重新沦为孤魂野鬼。
这些鬼魂一旦重新落于人间,必定不被其他仙门容于世。
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结果。
其实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人也能继续经营鬼市。
她的双生胞妹,一心想要为主人讨回公道的渔火。
但她性情如烈火,过于偏执,未达成心中所想之前,断不会听她的任何话。
毕竟她为了监管她,将她禁锢在鬼市十年。
经书听闻嶷川的事情后,到底是不放心这个妹妹。
她选择以己替渔火顶罪,即是身为姐姐的义务,也是出于鬼市之主的责任。
重重考量,她在赌一个结果。
她深知渔火那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的脾性。
曾经陆京元云游到一个仙门,被掌门请去为其门人讲论符法,奉为客座长老。
那仙门之内,有太上长老妒忌陆京元的才能,生了不轨之心。
竟然引诱自己的女弟子,暗中给陆京元下药,故意设计陷害成是陆京元对那女修预行不轨,好让陆京元斯文扫地,名节不保。
幸而在事发前,被她们姐妹二人发现,及时挽救了那一场还未得手的阴谋诡计。
渔火抓住了那个下药的女修,将人狠狠打了一顿,随后逼问出幕后的太上长老,于是也将那长老打了一顿。
那仙门掌门知晓前因后果,给陆京元各种赔罪道歉,真相却是一概不提。
未免家丑外扬,便另寻其他原由,撤除了那个太上长老的职务。
以致不知情的该门派弟子,只知道陆京元的符灵脾气爆裂,还会殴打接近他的女修。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经书和渔火都误会成‘讨厌女的接近自己的主人’的坏脾气符灵。
但是经书不在乎,渔火更加不在乎。
渔火在乎的是恩怨分明,黑白分明。
经书吃准她这一点,便用自己时日不多的命,替渔火血债血偿。
赌一个渔火在欠她一条命的情况下,会心甘情愿替她守住鬼市。
守住她们的主人曾经设想,却未来得及进行的遗志。
经书站在城下,面对城墙上箭光凛凛的无数弓箭手,毫不畏惧。
她扬着脖子,静静等城头上的博淄郡王发号施令。
当她看见赵乘渊抬手手示意的时候,竟觉得自己终于能够解脱了。
她与渔火追随陆京元济世救人,渡化生灵,一切以自己的主人意志行事,互相扶持,荣损一体。
若是主人不死,他们三个继续漂泊江湖,行疆万里。
那种相依相靠的日子,他们会很幸福。
她也不必独自撑起鬼市,也不会和妹妹意见相左,互生嫌隙。
她真的太累了。
若死是解脱,那么她愿意饮鸩。
“铮——”
率先一支急促的箭响,紧随其后,无数箭簇破开风声,呼啸而来。
经书闭上眼睛,等待自己的落幕。
忽然之间,她感到被人一抱旋身侧开。
接着是极其激烈的咆哮:“谁要你替我顶罪了!”
睁眼之后,眼前是红衣如火的渔火,周身是符意筑起的护盾,将姐妹二人庇护其中。
经书:“你怎么在这?”
渔火松开她,怒气冲冲:“我不在这,在哪?杀人凶手当然会在原地欣赏自己的杰作,难道我要逃走不成?”
经书推了她一把,“三百人命,不担其责,会有天罚,你赶紧回鬼市去。这里的血债由我来偿还。”
渔火甩开她的手,“笑话,我渔火既然敢报复人间,就敢做敢当,谁要你替我承担了,未免太看不起我了。”
城墙之上,赵乘渊见到那个真正的罪魁祸首,自投罗网,又加了一层势力,不断地发起进攻。
由燕国王宫带来的压箱底的特制弓箭,激射如雨,始终没有破开那层护盾。
赵乘渊面寒如霜,命人搬上了那柄由国师亲手铸造的神臂弩。
阿拂听到这个弓的名字,瞳孔微微瑟缩了一下。
她记得当初国师铸造好这柄神臂弩时,说起它的效果。
不仅可诛妖魔,还能弑仙杀神。
她是个小妖怪。
靠婧训死时喷洒的鲜血,才从碗莲中化形。
汲取鲜血而生的妖怪,还沾染了婧训的遗憾和死不瞑目,以及对这个世间的期待。
她当场反杀了那些害死婧训的魔。
杀戒一开,也由此暴走,停不下来。
那时她脑中只有一个字——“杀”。
她一路走一路杀,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魔物。
最后遇到一个身穿麒麟火焰绣纹的剑仙,将她拦了下来。
他知道她的来历,于是出手帮她遮蔽了妖气。
为了消除她的恨意,那剑仙说帮她口中的婧训和婆婆,进行了超度。
说只要她一直控制自己,不随便释放妖力,就不会再走火入魔,她的婧训和婆婆在天之灵,也会得到安息。
于是她仿照着走到哪里,带她到哪里的婧训,成为一个人。
她曾经还是一株小碗莲的时候,就能听到婧训的心声。
婧训渴望和平,心愿是等父亲来找她。
所以,她一步一步替婧训,完成她的心愿。
后来回到燕王宫,她见到那位神秘莫测的国师,直觉使然,她总觉得很没安全感。
她总觉得那位国师看穿了自己,害怕自己会被他揭露。
于是拒绝了燕王让她也随赵乘渊一样,拜国师为师的要求。
此时,听到神臂弩,阿拂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那位令她害怕的国师。
……
三个炼虚境的高阶侍卫,合力搬上那柄丈高的神臂弩,放置在城墙。
巨大的弓弩,黑弓银弦,形式并不瞩目,威力却十分巨大。
但阿拂不由自主就站得离它远了一些。
赵乘渊注意力都在城下的经书渔火身上,并不曾察觉身边人的细小动作。
他握上弩臂,瞄准目标,缓缓扣动弩机,向城下发了一箭。
一只蓝光流转的穿云箭,“嗖”的一下,从城头转瞬疾驰飞出,势不可挡地向前方袭去,终于破开那一层坚不可摧的防护。
利箭擦过渔火的肩头,姐妹二人的争吵戛然而止。
经书张开手臂,护在渔火身前:“博淄郡王,我愿为嶷川三百条人命偿命,还请放过舍妹。”
赵乘渊无动于衷,手仍旧搭在弩臂之上,凝力为箭,蓄势待发。
……
聂纯隐在暗处,看得一清二楚,那神臂弩构造精巧,不似凡物。
还很熟悉。
与五大仙门之一的碎金城,惯用的退魔弓,神似。
依照她刚才的观测,赵乘渊放的那一箭,比普通的退魔弓更加威力无穷。
退魔弓以灵力为箭,可连发百弩。
这神臂弩,也是无实箭,需靠使用者聚灵力凝为箭。
以这神臂弩的威力无穷,若非赵乘渊并非高境界的修真士,别说用之能杀死那符灵姐妹二人了,连剿灭整个鬼市都不成问题。
聂纯清楚的知道,赵乘渊是动了要渔火祭天的心思。
她放渔火出来,本意是想让这个偏执的符灵,知道自己的姐姐对她的一片苦心,从而重归于好。
可眼下两姐妹互相担责,一个都不走。
再这样下去,两个人都要阵亡在赵乘渊的箭下。
如此,鬼市崩塌,在一夕之间。
聂纯现了身,出现在城墙之下,站在双生符灵的前面。
她道:“郡王手下留情,她们杀不得。”
她突然入场,局面就怪异了起来。
渔火不知她为何突然帮自己说话,对面的赵乘渊亦是不解。
怎么她忽然就跑到自己的对立面去了。
赵乘渊眯眼俯瞰,语气沉沉:“真人这是在做什么?”
“我有一言想讲,”聂纯开口解释,“”郡王可知,符灵渔火迫害嶷川三百人命,乃是孽力回馈。今日郡王若杀她,那孽力将会继续存在,转移到郡王身上,此后不死不休,延续到下一辈身上,如此循环,报应不爽。”
赵乘渊容色十分不好看,扣在弩机上的手指,捏紧了手中机关:“你说什么?!”
阿拂在一旁心惊胆战,自从刚才赵乘渊发出去一箭之后,那残余在空气中的神弩神力就让她十分不适。
但此刻见赵乘渊将弩对着聂纯,阿拂顾不得害怕,上前拉住他的手臂劝道:“哥哥且慢,不要意气用事,我们听听又有何妨。”
她动作温柔地拉下赵乘渊的手,朝下方开口:“敢问何为孽力回馈?具体所指何为?”
聂纯朝阿拂递了个感谢的眼神,接着接话:“郡王郡主,可还记得在坊间查到的那则关于符修陆京元的事迹?”
阿拂照着那册文书上的记录,默念了一遍。
风中,少女的声音回荡在城墙内外。
赵乘渊自然也没忘记这些内容,那册文书还是他亲自送过去的。
在送之前,他就已将文书上的内容反复观看,这才知道自己境内,从前竟然出过这样一件大事。
事关十年前,那时他还小,不曾了解过这件事,也没听过任何当地官员上报给朝廷过。
他看后又震惊,又疑惑,召集了手下主簿文官去查那件事,但都没有在官府找到任何记录。
越查越疑惑,他这才亲自将东西送到了桃李镇,想知道阿拂不惜越境查的事,是为了什么。
后来随她进了鬼市,又匆忙出来,一出来就见到自己的嶷川惨遭诸多横祸。
让他没时间去思考那件事。
此时听到这里,赵乘渊捋出了因果,问道:“你是说,是十年前,三百个乡民砸了陆京元的金身庙宇,所以他的符灵就要杀三百个人为他复仇?”
“你们人间有句话叫做杀人诛心,对一个符修来说,毁金身,砸庙宇,就是杀人诛心。金身被碎,庙宇被烧,害他大道崩碎。那些愚民害死了他!害死了天魔乱世时庇护他们十年的恩人。”提到这件事,渔火情绪很激动。
她道出了那时的详细经过。
陆京元下山之后,去了那些怨念深重的地方,一路渡化。
那次陆京元遇到的,是一个被疫魔最后祸害的染了瘟疫的村庄。
村上两百九十三口人,无一幸免,全部病殁。
这些死去的人,带着最痛苦的记忆,成为了会散步瘟疫的疫鬼。
陆京元将整个村庄封锁,断绝了疫鬼外出的路。
他每日清理村落,白天消杀残余的疫气,晚上超度凶厉的疫鬼。
两百九十三个疫鬼,需得筑道坛,超度九九八十一天。
然而在第八十天夜里,陆京元忽然一身修为化为虚无。
道坛之上,超度被中断,那些疫鬼忽然反噬,群起围攻。
渔火将多年来的一腔恨意,倾泻而出:“只差一天而已,他本可顺利超度那些疫鬼,彻底祛除疫源!都是嶷川的愚民,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毁坏他们山水的是你们当地的狗官,关我们主人什么事?他们懦弱,愚蠢,贪婪,又自私自利!他们既要讨要官府发放的异地枉死人口,接纳意向金,又要就将仇恨转移,认为是嶷山上的盛大灵气,让那些乱葬岗的尸气复苏。可笑不可笑。”
“三百个人害死我的主人,我杀了那三百个人血祭他,冤有头债有主,这很公平不是吗?”
听后,赵乘渊捏了捏指骨,忽而一拳砸在城墙上,“嶷川县令何在?”
顿时,有个身着县丞服制的人,躬身出来:“启禀郡王,县令于白天,葬身于洪流之中……”
赵乘渊微愕,他赴任博淄之后,因为听说了赤潼岗的事,曾特意来过嶷川县,询问情况。
当时那位在嶷川年数久远,资历深厚的县令还一脸骄傲地说,赤潼岗已经被高人封印,再无危险。
当时他还天真的以为这位县令,是个安分守己之人。
后来那日抓到隔壁来的暗卫,他看过那秉笔记录的文书后,又命人去问了嶷川县令。
得到的回复是,并未有文书记录,想来是坊间人随意编造的故事。
却没想到,赤潼岗的真正始作俑者,才是这位嶷川的父母官。
“死了啊,”赵乘渊冷哼了一声:“死者难追究,生者罪难逃。县丞你说,当年之事,为何不上书朝廷?”
那县丞颤抖了一下,闭眼道:“臣无话可说。”
赵乘渊气急而笑:“好好好,你果然知道。知而不报,视为同伙,来人,将县丞下狱,择日问审!”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被一个小小县官欺上瞒下。
还为了那三百个忘恩负义的愚民,大动干戈。
连老师赠给他的神臂弩都请了出来。
犹记得当时,老师将此物交给他时的告诫:“此物一出,必饮血;用前,当慎之又慎。”
赵乘渊再度抬手,这次却是让城墙上的人放下手中弓箭。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身后的主簿吩咐:“传令下去,明日开始新修县志,将十年前的事情如实添加回去;再在赤潼岗附近立碑,记下嶷川县令的错误行政,引以为戒,警示后人。”
吩咐完这些,赵乘渊向城下的人躬身一揖:“本王替昔日烧毁陆真人金身庙宇的嶷川百姓,向陆真人致歉。”
真相得以大白,被承认,经书渔火泪流满面。
渔火杀那三百个人的时候,没有任何快感,如今听得博淄郡王这两句话,她的心中终于有了一丝久违的喜悦。
尽管陆京元再也不会复活,尽管这个真相来得太迟。
渔火朝着经书欣慰一笑,随后天际一记惊雷,她的周身燃起熊熊雷火。
火光交映中,她将那半截桃符催动,送出了火海:“姐姐,勿念,保重。”
桃符落入经书手中,忽有磅礴且熟悉的灵力,源源不断进入她的体内。
她那头花白的长发,也逐渐恢复黑色。
她很快知道这是什么。
她的妹妹,将自己那一半灵力,全部给了她。
符修是种很悲哀的存在。
符灵亦是一样。
渔火不惜违反天常,也要三百个人偿命。
她知道的,自己一旦开杀戒,就会迎来天罚。
但是她从来不惧。
人活一世,总得做些什么。
譬如她的主人,心怀世间,大爱天下,毕生都以度化为己任。
譬如她的姐姐,毕生都以主人的志愿为重,走他走的路,做他未完成的遗志。
但她和他们不一样,她不爱世人,也没有大爱。
她最爱的,是她的主人,和姐姐。
他们任何一个被伤害,她都会抓狂。
执念已了,渔火再无遗憾。
她最后望了一眼天火外的经书,随后缓缓闭上眼睛,从容赴死。
*
渔火给出了交代,赵乘渊没有为难鬼市。
经书握着渔火留下的半截桃符,与自己那半截,重新合体。
分体的太平无事符,重修于好。
赵乘渊退兵,化干戈为玉帛,一场硝烟落幕,雨过天晴。
今夜。
月明星稀,太平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