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舍不得你

    京都青云观。

    以司白为首的道者,以特定的阵列站定。

    阵法之上,以凤凰栖息的梧桐为中心的灵植,在道光之中,凌空疯狂向四周生长。

    上古存活至今的梧桐神树,带领着跟它一起来自上古,以及现世培育的灵植一起,企图贯连天地。

    隐隐显现的龙脉,被灵根反复包裹住,乱世之中炽烈的金光被绿色的生息困住,数次发出震怒的如拔剑出鞘的龙息。

    晦涩难懂的经文被齐声念诵出,密密麻麻的经文,在阵法之中反复流转。

    各界传送来的妖魔怪等,悬立在阵法之上,被灵植的花苞吞没,成为了一颗颗灵植的果实。具现化成拳头大小的形状,诡异得令人不寒而栗。

    挑选自全国各地的近千名优秀道者,上至耄耋之年摇摇欲坠的老道士,下至及笄之年的幼小道童,无一例外面色惨白,身心在同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跪倒者、吐血者、抽搐者、晕厥者不胜枚举,但凡意识尚在,就无人丢下法器临阵逃脱。

    内圈外,数百名调查局员工手持融合了道法的现代化热武器护阵。

    更外圈,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军队在保驾护航。

    生死存亡之际,英雄无可退缩。

    龙脉中心,阵法以摧枯拉朽之势,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推生出。

    茁壮生长的灵植,从全国各地破土而出,以势不可挡之势,将天地贯连。

    随着最后一方的天地被贯连,龙脉中心,凤栖梧桐的上古神树,带领着所有的灵植,收拢闭合。

    一片又一片巨大的绿叶,将不被天道认可的异类们,包裹于其中,包括司白在内,永沉于地底。

    似一朵被诅咒的巨型花苞。

    紫黑色的雷电,几乎要将天劈出个巨型窟窿。

    响彻天地间的铿锵凤鸣声后,一道五彩中蓄满金光的凤凰残影,从花苞中显现,继花苞之后,将一望无际的天地覆盖。

    足以毁天灭地的天雷一道又一道劈在巨型花苞上,被天道偏爱的神兽,恃宠而骄挑衅天道时,都失了特权。

    展翅高飞的凤凰,绚烂又美丽。

    下沉的花苞,一点点被劈出了裂痕,舍命护持的凤凰,惊现出触目惊心的血色。

    圣洁的神兽多了污点。

    疼痛难忍,不堪重负的道士们纷纷晕厥。又一道天雷劈下,靠着俗世的谩骂勉强支撑的张天师也不再挣扎。

    “还差一点契机。”

    凤凰的鸣啼声愈发尖锐,五彩斑斓的翎羽被染上了深红的血色。

    最后一批妖魔怪被传送来,踏着血色同时降落的是同样浑身浴血的判官。

    判官浑身溃烂,只有浸满血的衣服,在给她维持着一点点的体面。

    手脚无力得瘫软着,头发枯黄仿佛随时会断裂,眼睛瞎了只剩下了眼白,声带烂出了多个孔洞,只能发出犹如破败风箱的嗬嗬声。

    像是被打断了手脚沿街乞讨的乞丐,可怜得让人恐惧。

    追赶阵法,耗尽了她所剩无几的冥力,凡胎□□由内向外迅速衰败。

    像片枯叶一样无力得向下飘落。

    彼时,处在阵法最中心,血肉被梧桐树根横穿,每一条血管都在生长着翠绿的根茎,已经跟阵法融为一体的凤凰,一眼认出了宁乐。

    凤凰强行冲断了根茎,在被下了死咒的梧桐树,迅速朝他再度袭来之时,将宁乐抱住。

    展翅的翎羽被锋利的根茎砍断了不少,沾满了血污,显得上古四大神兽之一的凤凰,狼狈极了。

    仅仅一瞬,愈加疯狂生长着的梧桐树,更加凶猛得穿透了司白的血肉,巨大翅膀之下,幻化出的人身,不再能维持住纤尘不染的体面。

    只有鲜血,才能给这个代表了诅咒的牢笼,上最为牢固的枷锁。

    上古的灵植们感受到了永世不得自由的威胁,全部开始肆意猛涨,朝着给他们设下枷锁的始作俑者疯狂攻击。

    “呜呜呜——”

    自小供养凤凰长大的梧桐神树,发出愤怒的低鸣声,想要阻挡同类们,但受阵法控制的它,跟它们一样,只能朝着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凤凰,发出致命的攻击。

    好在凤凰将濒死的判官牢牢得护持在了怀中,尽管后背早已皮开肉绽,森然白骨一寸寸断裂,怀中的人,也再未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司白仿佛无知无觉,只是问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瞎眼的宁乐无法看见他,只能循着模糊的声线转了转脑袋:“我借了所有人的功德,把那些妖魔全送进了地狱。”

    破烂的声带发出的声音,比预示着灾祸的乌鸦叫得还要难听。

    司白:“天道择选,三界没有一个种族可以幸免。人族孱弱,受苦受难方能得长生,他族式微,有所舍弃才能幸存苟活。”

    灵植们还在疯狂地生长,一寸寸刺穿他的血肉,不把他最后一点骨血碾碎誓不罢休。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同时落下,想要将逆天而生的蓬莱整个撕碎。

    龟裂至蓬莱中生出,又很快被疯狂生长的灵植补上漏洞。

    两厢角逐,天地变色,风云诡谲。

    承受不住威压的人类全部昏死,只有一道浅浅的道光,覆盖在他们的身上,勉强替他们阻挡足以致死的余波。

    地壳移位,天堑陡生,曾护住人族亿亿年的龙脉,在人族生死存亡之际,发出穿云裂石的怒吼声。

    就算末法时代的龙脉早已没了生息,就算上古的灵植一寸寸将它困锁,残存的龙息还是给了搅乱天地者致命的一击。

    神鸟凤凰浑身上下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根骨头,全部被震碎。

    但凤凰的怀中,依旧是不受纷飞战火的桃源之地。

    如若撇去一身的狼狈,两人仿佛置身于战火之外,你来我往的对话,像是在谈论日常之琐事。

    “臭道士,你有了私心。”宁乐摇头道,“你的私心偏向人族,你用大部分他族的死亡,与存活者永世的封印,来换取天道的首肯,让人族得以长生。”

    司白:“世所轮回,皆自因果,芸芸众生,皆有始终。不过是上古时期的强大与弱小颠倒了顺序。我是顺应天道。天道不可违,宁乐,你是人族的判官,身为世所仅剩的判官,你该比我更明白这一点。”

    宁乐:“我掌管的是生死轮回,芸芸众生既有生死,便都是我的子民,我便都想管。”

    司白的声音沉了沉:“宁乐,你没能力管。”

    司白收紧了双臂,源源不断的灵气汇入了濒死的躯体之中,替她修补着大大小小的伤口,同时堵死了她薄弱到只剩一丝的五感六觉。

    外来的灵力企图让世所仅剩的判官与世隔绝。

    宁乐倏然大叫道:“我想试试,我想替我的子民,跟天道斗一斗!”

    “臭道士,你既有了私心,便再匀一丝给我好吗?”

    一句话尚未说完,她已是推散了这股温柔又霸道的灵力,而后靠着如朝生暮死的蜉蝣的气息,搂住了司白的脖颈,并对准他的颈动脉,一口咬了下去!

    有力地搏动的颈动脉,流淌着汩汩的热血,在吮吸之下,越过宁乐的口齿,滑入了渴切的喉口。

    这一口,几乎咬下了司白身上为数不多的好肉。

    “不可!”司白怒道,“神也斗不过天道,宁乐,你会死的!”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疯了似的,一波接着一波砸下。比两人初见时的那一口,要凶残多了。

    源源不绝的灵力,随着鲜血涌入宁乐的躯体之中。纯粹而强大的上古灵力,迅速修补着她破败的身子。

    至纯至净的阳气,一如既往得好吃。

    司白想要将怀中之人摘下,却又因事已至此无力回天而起了不忍。

    被索求之凤凰不反抗,血契达成。

    结发是为初,共死是为终。

    贯连天地的十八道火柱,用足以熔断世间所有坚硬之物的火焰,抵抗着势不可挡的天雷。

    司白抬起的手,最终只是轻轻地落在宁乐因血液而结块的长发之上。

    契约之下,心意相通,他感受到了她濒死的顽抗。

    在即将吸净鲜血之时,判官松开了口。

    猛得睁开双眼,眼里不再满是白翳。伤病褪去,这是悲悯伟大,应该供奉于仙殿的神。

    世所仅剩的判官,世所仅剩的神,穿上了由天地织就的华服,秀丽的长发垂下,不再带着凡胎的天然卷,如瀑般的长直顺滑,在天地间,轻轻地荡漾着。

    金光将凡俗的万相包拢,这才是三界诞育之判官的本相。

    宁乐一开口,一字一句,已是高不可攀:

    “我借了所有人的功德,也借了所有人的寿数。我向每个人借了五年的寿数,用这五年,来替他族谋得一线生机,也算是公平了。”

    “永世的封印与死亡有何分别?臭道士,你让我但凭心意,我现在想救他们,我想让他们在囚笼中,也过得有个囚犯样。”

    “救得下最好,如若救不下,再差也不会比这永世的封印更差劲了。”

    妖魔怪们,在新创造的蓬莱里,将无思无觉,汲汲灵气,在寿数到头时,自然走向死亡。

    已被封印的妖魔怪们陷入了无休止的沉睡,正在被封印的妖魔怪们,有所察觉开始奋力挣扎。

    强烈的抵抗,只换来了灵植们更加残酷的封印,乱生的枝桠与藤蔓将不服管教者的血肉贯穿,再行包裹,将他们的痛苦永世封存下来,直到蓬莱不复,尘归尘土归土。

    妖魔怪们歇斯底里得呐喊着,却发不出丁点的声音,面容扭曲,手舞足蹈得像是在演一部令人生寒的哑剧。

    只有这世上唯一的神,能听见众生的痛苦与哀求。

    被借去了太多灵力的凤凰,死死得抱住与他签订了血契的神,不愿意松手,并放下危言:“五年的寿数,足够让无数人走向死亡。”

    年老体弱之人,受病痛折磨之人,因意外或自杀无法自然走向死亡之人……生死簿上,转世轮回,生死既定。五年内的生生死死,足以让人望而生畏。

    宁乐不为所动:“臭道士,你说的,有所舍弃才能幸存苟活,人既受尽了天道庇佑,占据了天下机缘,也该受点苦楚了。不能三界六道的好处全叫人界占了。”

    “就是你,将与蓬莱同生共死,终其一生被禁锢,臭道士,你可后悔了?”

    神明悲悯得看了他最后一眼,而后只是轻轻地一挥手,宽大华丽的袖摆,将固执的人涤荡开来。

    神明冲出桎梏,踏着熊熊烈焰凌空,悬立于黑白颠倒的天地间。

    司白徒手扯断刺穿皮肉,吸食骨髓的灵植,在紧随其后的抓捕之中,勉强迈出了一大步。

    凤凰的翅膀都折断了,再次被灵植们贯穿,浑身上下无一块完好的血肉,比濒死之际七窍流血的宁乐还要可怜。

    固执又可怜的花鸡妖。

    高高在上的神明最后看了凤凰一眼,转而直冲天际。

    “我族男子的鲜血与山河同寿,我的鲜血是要在结发之日送给新婚妻子的。宁乐,你不可一意孤行带着我的鲜血离开!”

    被束缚住的司白倏然崩断了几乎将他吞噬的所有灵植,刺破长空的铿锵凤鸣声过后,熊熊的烈焰以凤凰为中心,无限向远方推去!

    在挣脱桎梏的那一刹那,被碾杀得只剩一丝生机的凤凰,竟是涅槃重生了!

    真正的上古神鸟,涅槃得以永恒!

    刺眼的火光追击着神明的光亮,以卵击石,蚍蜉撼树,谈何易?

    但下一瞬,悲悯的神还是被绊住了脚步。

    一回头,竟是有些诧异:“凤凰涅槃?臭道士,你原不是一只花鸡妖?”

    你磕了什么仙丹,竟是进化成凤凰了?

    后一句话,宁乐没问出口,因为涅槃的凤凰牵住了她的手,脸色冷得吓人。

    或许眼神中不止冷意,还夹杂着其余的情绪,因为宁乐回视他时,有种莫名的伤感生出。

    也或许是凤凰牵她的手劲实在太大了,心都仿佛被攥住了。

    花鸡妖进化成的凤凰,还挺厉害的。

    宁乐无从抽回自己的手,试探得说着安抚的话:“代我向你素未谋面的妻子道歉?”

    但这空口的大饼,并不能安抚住涅槃的凤凰。

    司白一字一顿地质问道:“你将我的鲜血饮尽,你要我向何人道歉?”

    宁乐看穿了司白的胡搅蛮缠,猜测道:“你舍不得因失了五年寿数而死去的人?”

    司白:“我舍不得你。”

    短短五字,犹如落入玉盘的珠翠,在宁乐的心尖上敲响了清脆。

    心仿佛因此漏了半拍。

    进化成凤凰的花鸡妖,怎么还怪黏人的呢?

    脸上也发烫得厉害,大抵是小妖肆无忌惮的妖火过于灼人了。

    悲悯的神明无奈叹了口气,递给了小妖一颗糖:“若是有朝一日,我回来了,赔给你一个妻子就是了。”

    “还不松手?”

    正要将手给抽回,却只觉得被握住的手腕滚烫异常。

    宁乐低头一看,哪是妖火灼的?却是被遗忘的锁魂链在一步步收紧,试图将神与妖的神魂锁死。

    真是小肚鸡肠的一只花鸡妖,不过喝了他一点骨血罢了。

    “凡俗之物,如何锁得了神?”

    “臭道士,你莫要执迷不悟了。”

    世间仅此一条的锁魂链应声而断,曾被扬言无所屏蔽,无所摧毁,更无所解的锁魂链,在真正的神明面前,脆弱得尤似一块顽石。

    无数被功德包裹住的妖魔怪们,从天堑一般的地裂中升起,在地狱待过一轮的他们更加坚韧,如蝗虫过境一般,裹挟着固执的凤凰落回了阵法中心。

    发了疯的灵植迅速贯穿了凤凰,尽管每一点骨血都被瞬间刺破,真正长成的凤凰,这一回却无半点狼狈。

    许是长成的凤凰实力强悍,也或是无穷无尽的功德,顺便护持住了他。

    遥远得飞向天际的神明,空灵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替我好好照顾我的子民们,我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无人可托付了。”

    悲悯的神明看似多情,实则无情。

    每一只生灵都是她的子民,却也仅仅是她的子民。

    “宁乐!”被永远困锁在蓬莱的司白,试图喊住她,“记住你说过的话!”

    宁乐没有回头,一头栽进了无边的天际:“世所仅剩的判官,不会赖你的。”

    现世的蓬莱落成,花苞在强悍的天雷下永远闭合,并沉入了不见天日的地底。

    天地间尤似盘古又一斧子开天辟地,企图将混乱的世界,劈出新一番的天地。

    令人窒息的混沌,屏蔽掉所有生灵的五感六觉。

    山河变色,日月无光。

    这是唯一的神明与天道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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