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次编辑部与营销部的碰头会上，之南把推荐米檬作为Sea Pal品牌大使的策划方案交了上去，只待客户反馈。

    橙子约她吃饭，就在自己家里，两人吃自制椰子鸡火锅。

    橙子说：“我的房子已经卖了，跟你说一声。最早下个月底交房，我打算用这笔钱去成都开个民宿，兼做花艺和茶艺。”

    之南很不舍，橙子是她抱团取暖的家人，没有了橙子的雀居，好像家里少了等你回来的人。

    橙子给她盛鸡汤，又夹了块肉：“这次生病，让我感到生命之脆弱，以及自己在帝都资源的匮乏。成都现在是新一线，人才引进和回流是趋势，生活方式也很fancy的。我早点转型，好好经营两年，把人脉资源打通，让一家人的力气能使到一处。最起码，父母有什么需要，我能随叫随到。”

    之南：“唉，咱们独生子女迟早要面对这一天，原生家庭和个人实现这两碗水，如何端平？”

    橙子：“可是如果你有了自己的家庭，就又不一样。中国的父母似乎对已婚的子女就不那么干涉，不那么依赖。你单着，他们就还有责任；你嫁了，才算自立门户。”

    之南：“什么时候父母才会理解，单身不是一种状态，是一种选择呢？”

    橙子：“你现在可没资格说这个话，我看你和你那高中初恋如胶似漆的，差不多就结一下？劝你一句，恋爱谈太久可就烂尾了。”

    之南：“真讨厌！你怎么也催婚！年龄感上来了啊！”

    两人说说笑笑，围炉煮茶，橙子最近插了不少大支的银柳、五指茄和腊梅，带来一室沁香，小屋里再次流淌着鲍勃·迪伦，这样其乐融融的单身时光啊！

    季教授的办公室兼诊室位于京城某大学校园里安静的一隅，白色的小楼前后种着樱花与芍药，后面是图书馆。

    3月京城的暖气就停了，但诊室的温度四季维持在最适宜的24度，日光疏疏落落地透进来，映着墨绿色的丝绒沙发。房间里还有另一张真皮躺椅，有最符合人体工学的弧度，躺上去许久，四肢血液流通依然顺畅。

    季教授对躺椅上的客人点点头：“如果你想尝试，现在可以试试看，之后，我们再来聊你试过后的感受。”

    方渝离开诊室，关上门，看着校园主干道两侧的银杏正在生出褐色的绒叶，叶端一点点绿意。这是她的校园，每次回来，都让她格外有安全感。

    断断续续地，她造访这座小楼3年了。

    她给云升发消息：“在北京吗？有空聊聊房子的事情？”

    他们约在西城的一家酒店的大堂咖啡厅，离笑笑的幼儿园和新居不远，现在方渝带着笑笑，和她父母一起住在老社区的学区房里。

    云升准时赴约，看到方渝已经到了，正在看书和喝咖啡。她留着中长直发，穿着上班的米色条纹套装，拎一只Lindy，看起来还是老样子。

    看到他来，方渝放下书，欠欠身，算是打招呼。云升坐下，要了杯黑咖啡：“你今天气色不错。”

    方渝平静地回答：“嗯，还行。你也不错，听说交女朋友了？”

    云升上身有点儿紧绷：“嗯，高中同学。”

    方渝说：“我们抓紧时间聊正事儿吧，爸妈晚上要休息，我6点钟要回去陪笑笑。之前为了你能买学区房，城际花园和朔望新城的按揭都转到我名下了。如果你同意，我们把城际花园的贷款设法转到你那边去，目前这个情况，只能按赠予办，除非你有再婚的打算，我们可以走买卖流程。CBD的房子现在还有升值空间，卖了不划算，以后也可以留给笑笑。”

    云升：“还有抚养费呢？你不打算讨论这个问题？”

    方渝：“我觉得我提的要求很明确，也很合理，没有什么讨论空间。而且你向来对孩子有求必应，我想你不至于计较那10%。”

    云升：“城际花园我没兴趣，要谈就谈朔望新城。”

    方渝：“你有什么筹码来跟我谈？”

    云升面色紧绷：“方渝，我知道你曾经婚内出轨，我也有证据，离婚不到1年，我现在还可以起诉你，要求推翻离婚协议。”

    方渝脸上掠过一丝凄楚，但转瞬即逝：“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没有察觉……”

    云升：“我只希望你能对我坦诚一些，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离婚？我知道你不是为了钱。你要是为钱，把房子卖了不就行了吗？咱俩现在还聊什么呢？”

    方渝的思绪回到10年前，那时她考上北京的研究生，而云升得到了留校保研的机会。云升放弃保研，陪她进京。找到工作后，他向她求婚，用云升的话说，等方渝研究生毕业，就有现成的家做后盾，不用像其他毕业生一样吃苦。她很感动，两人结婚。两个月后，云升被派往香港。

    初级分析师的工作如炼狱，云升一个月也回不了几天内地，她住在宿舍里过着校园生活，倒也十分自在。忽然云升对她说现在北京的房市是入手的时机，让她赶紧去看房。于是，在云升的遥控下，他们买了第一套北边的期房。她当时还是学生，没法儿按揭，双方父母坚持为他们出了首付。

    背了房贷，云升更忙了，香港工作节奏快，消费水平比内地高出一大截，不可能潇洒地打飞的两地跑，更何况他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方渝开始质疑自己读研的决定，她的专业冷门，不见得就能带来高收入的职业前景，如果不够优秀，会让婆家觉得她坐享其成。

    是那个时候，遇到了那个师兄，专业上给了她帮助，也抚慰了她的寂寞。甚至研究生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也多少受到了师兄的关照。

    她心有愧疚，云升是人人口中的好男人，还抓住了限购令前最后的机会，让他们搭上了房市的快车。

    她和师兄划清了界限，专注工作，两地分居让她有更多时间加班，很快就在事业上找到了成就感。

    就在那个时候，他们忽然有了云笑。

    她怀着孕，工作上还不敢懈怠，自己一个人撑了6个月。云升放弃了香港的职位，回了北京，是的，云升又为她牺牲了，又是那个人人口中的好男人。

    笑笑刚出生，云升就进了RAYCORP，是全力打开新局面的时候，同时还去念在职MBA。爸妈来帮他们带孩子，但方渝发现，自己还是出现了产后抑郁。

    云升：“你那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方渝无奈地笑笑：“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这是抑郁，症状时有时无，不是我能控制的。你看不到，因为你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出差。”

    方渝走到吧台要了一瓶纯净水。大堂里有一块液晶屏，上面是流动的色彩像素，这是一个国际新媒体艺术团队操刀的互动装置，当人靠近屏幕，体温会被感知，屏幕上的色彩会变化并形成不重复的图案。她拿着水走到屏幕前，探出手，屏幕上的图案瞬间加速变成橙红色，说明来人的手很温暖。

    云升也走过去，盯着屏幕上的变化，很明显他的体温较低。

    方渝说：“那时的我，一点儿不期待看到你回家，你不烟不酒，保持身材，而我永远在焦虑自己跟不上你的正能量。发现自己这种情绪的时候，我吓了一跳，随之而来的又是愧疚。”

    云升：“我只是想把最好的都给你们，用自己最好的一面来经营婚姻，这有错吗？”

    方渝：“你没错，云升，我说的这些不是要责怪你什么，抑郁的病因是没有对错的，没有必要深究。”

    方渝感到自己的伤疤正慢慢被剖开：随着云升事业的稳定，日子仿佛越来越好，她找不到什么理由来质疑现状。那年夏天，她好不容易减肥成功，云升便说要去马尔代夫。天气那么好，阳光那么灿烂。路上很堵，第一个停车场满了，他们去第二个，第二个也满了，到第三个，看到入口‘已满’两个字，云升不耐烦地砸了一下方向盘，笑笑在后座闹着要下车。

    她的心骤然狂跳，透不过气来。后来有人把车位让出来，云升下了海，把笑笑丢给她一个人，她躺在沙滩上，无法呼吸，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无边的黑洞。

    从那天起，她确认自己需要专业的帮助，开始看医生。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因为发病频率并不高，也许半年一次，也许几个月一次，渐渐的她发现，云升不在的时候，她的症状会变轻，甚至消失。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远离焦虑源”。

    云升：“我不理解，你怎么能不让我知道呢？你还把我当你丈夫吗？我还算你最亲近的人吗？10年了，我连你出轨都可以包容，因为我知道分居两地有多难，而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对我这么没有信心？”

    方渝：“你不懂，你不懂，云升，患者会有病耻感，看了一年医生我才渐渐放下了自责，那时我意识到，也许从一开始，我就被你的价值观绑架了。你天生聪明，所以总觉得应该把事情做到最好。而我只是足够努力。那些对你来说很容易的事情，我却要烧干自己才能勉强及格。”

    她拍拍那只Lindy：“这是你送我的结婚周年礼物。我们做所有应该做的事，你送我你的圈层最流通的奢侈品，我们是互相把对方当甲方在争取。”

    “我现在终于想通了，婚姻不是两个人互相拼命给对方最好的自己。要说我们的关系里缺了什么，可能就是‘舒适’二字吧。”

    云升：“可是这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方式吗？离开我，让笑笑成为单亲家庭的孩子，这是杀鸡取卵吧！我不相信这是正确的治疗，家人的理解和陪伴对你就没有意义吗？你不觉得这样太自私了吗！”

    方渝：“如果继续和你在一起，我会需要长期使用药物才能控制病情，然后成为你和笑笑的负担。你不是我，这是超越你认知的世界，不要企图以为陪伴就可以帮助我，相信我，你不能。”

    云升：“那你为什么现在告诉我？如果我能早一点知道，我能和你一起面对……”

    方渝笑了：“云升啊云升，你果然什么都不懂……我今天说出来，既不是要追究你的责任，也不需要你的谅解。这是我疗愈自己的一部分，这么长时间了，才刚刚走到这个疗程。我的医生建议我，现在可以试着说一说。”

    “我需要女儿，笑笑也需要我，为了让笑笑有一个健康的母亲，我选择离开你。我虽然没有你那么优秀，但我是个有专业技能的职业女性，我凭自己的能力也能过得很好。现在我可以决定，笑笑不一定要上国际学校，不一定要和你一样优秀，我希望她能轻松一些。”

    方渝从桌上拿起手袋；“我得回家陪笑笑了。房子的事情，你好好考虑一下吧。很抱歉我对你隐瞒了病情。云升，我们不是敌人，我只是太了解你了，你不会轻易放手，我们会纠缠很久，让笑笑在中间受到伤害。你不会接受一个抑郁症病人做你女儿的监护人。”

    晚高峰时段，人们在通勤路上刷着手机、听着车载广播，有专家在访谈中提到：“结婚不是幸福的必要条件，在未来，婚姻制度会走向消亡……”

    云升在环路上兜了很久很久，帝都的灯火明明灭灭，如果从空中看，京城的CBD像一座浮岛，中国尊是岛上的灯塔。

    他不知不觉地，还是驶到了雀居。

    他摁了门铃，之南打开门，云升进去，把所有的灯摁灭。

    “之南，陪我一下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