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爱与死

    埃里克至今觉得那一晚像梦一样。就是马苏里拉来找他谈判,中途却被他变成了求爱的那晚。

    送走了马苏里拉之后,喜悦后的酸涩逐步涌现,还有越发强烈的那个念头:他爱她。

    他始终未敢向她吐露这句话,知道她不能以同样的热情回应,他死守着这道心声,像一个穷人守着他仅有的硬币。

    他在这一晚丢盔弃甲,得到了他想要的,可又没有得到全部。就因为这样,他就表现得像个任性的孩子。

    这样不对,埃里克。他自己对自己说。

    宽容些,耐心些……这些都是应该的,但是他一时拒绝那样做。

    他宽容耐心了整整十年,今天首次尝到了一点甜头,欲/望的野兽一旦张口,便一发不可收拾——

    门被敲响了。他拖着步子去开门,心里有一种隐秘的渴望,但更害怕希望落空。

    当他通过猫眼,看到外面站着正是马苏里拉时,他仍然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他心想,她或许是不放心他们之间的谈判内容,绕了一圈,又去找米秋的吧。

    站在门后,明知她看不到自己,他心里仍旧泛上酸疼。他的指尖都发痒了,却克制着没有开门,想让她自己走掉。通过猫眼,只是看着她的脸,试图重复锻炼自己的理性,驯服那头欲/望躁动的兽。

    昏暗的光线下,她的发丝不像白天那样亮丽,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她有什么事情,很着急似的,抬手“笃笃笃”地敲门,嘴里喊着:“埃里克!”

    在听到他名字的那一刻,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挡他。她就是来找他的!他认命了,打开门,准备向她行乞。而她气喘吁吁,扑进他的怀里。像是一大袋金吉利,却散发着桃子的香气。

    “我输了。”她竟然在哭,凑上来的嘴唇沾着眼泪,在他的齿间和唇瓣中被磨碎。

    ……

    棕发高法依格为这个吻等待了二十年。

    她是怀着浓烈的感情被本体交到海拉手上的。当时的她还只是一个记忆碎片而已,海拉接过她,皱着鼻子:“她闻起来就像死。”

    本体没为她辩护什么,她有意识,却无法反驳,心里暗想:“说什么呢!亏你还是死亡女神!”

    她绝不是一块普通的记忆碎片,她继承了高法依格的全部个性,她更愿意称自己为,一个分身。

    一个可怜的分身。

    要追溯起高法依格是什么时候定下这个主意的,大概是得知埃里克重伤那一次,她要回去诺尔威王廷,但预感自己有可能再也走不了了。

    她感到悲恸。

    诺尔威的王城里挂上黑布,国王年仅二十五岁,性命垂危。她潜行进去,就像幽灵,而他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气息微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笑着迎接她。他身上裹满了纱布,浑身发着高烧,黑龙的龙炎火毒让他的伤口愈合,又溃烂,如此反复。她坐在他的床头,握着他的手,像握着一把炭火——心想这或许是她陪他最后一程。

    心里很难过,但是这是她离目标最近的一次,理智告诉她应当顺水推舟,而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咬牙不听它的话。她守在他身边,心想他或许能听到,语气尽量放轻松一些:“咱们打个赌怎样?”

    “就赌你能不能活下来——当然啦,你不会赌自己死对不对?那,要是你活着,就算你赢,我输了再许一个愿望给你。”

    “我赢了嘛,”她慢吞吞的,“也不要你其他什么。之前的契约都定好了的,我会拿走你的灵魂,反而是我没能完成你的愿望,我要食言咯。”

    昏迷多日的病人能听到这个赌约是个奇迹,她用沾湿的毛巾给他擦身,感觉他的小指动了一下。

    她第一次打这种她没有任何胜算的赌,以往的那些,大概只算诱人上钩的圈套而已。她其实知道,自己的赌运差的离谱。因为命运女神总是站在她的反面。

    埃里克活下来了,尽管恢复缓慢,但他还活着。睁眼看见她,他并没有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甚至一点欢迎也没有表示,也没有留她。她在他醒的时候就该走的,可是抱着一种好奇,她又厚着脸皮在他身边呆了好多天。

    他的脸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疤痕,有意无意回避她的目光。她有一天偷懒在花园里睡着了,听到轮椅车轮滚在石板上的声音醒来,发着呆还没动,听见他跟宫人对话。

    “陛下,您看那儿有一只蝴蝶。”估计是他突然要停下,宫人为了讨他的欢心,“要我给您捉来吗?”

    对面没有回答。她后脑勺上也没长眼睛,不知道他是点头还是摇头了。不过她可能要起来了——堂堂女巫怕虫子怕的要死,包括蝴蝶。

    她没来得及动,听到他的回答。

    “不用了,别惊扰到它,当心飞走了。”

    他落下的叹息像花粉一样,宫人推他继续走,她揉揉眼睛坐起来,随即打了个喷嚏。

    她感到踌躇。

    她找到他跟前,想要跟他好好谈谈,他又把书支在他们之间——最近总选择在这种时候开始阅读。

    她憋着气:“我不爱欠人人情。”

    他没说话,她一句赶着一句:“尤其不喜欢欠你的。”

    他的声音从书后轻飘飘的传来:“我印象里……有吗?”

    她不管不顾:“除了一开始说好的愿望,我又倒欠了你一个,你知道的吧?说吧,想要什么?”

    “我不记得……”他还想装傻。

    “想、要、什、么。”她的声音不容置疑,甚至带了点威胁的意味。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

    “怎么会什么都不想要!”她气坏了,“你的脸,你的腿,你一下雨全身都痛!”他躲在那本大书后不发一言,她气得直接拿手扯下来,“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少了书本遮挡的他的脸上,横布一条巨大的丑陋的疤,他的眼睛里反着湿漉漉的光,一派沉静地望着她:“那是你想要的吗?”

    她松开手,突然不知道怎么说了。

    她学着去体谅,他毕竟大病初愈,性情古怪也属正常,她把声音放柔一些:“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你的愿望放在我这里,你总也不许,但我想你或许需要。”

    “我许的愿望,反正你也不会答应。”

    “怎么会?”她极力否认!

    他说了上回,还有上上回。好像确实如此……许什么愿望说起来是他的事,但临了还要看她乐不乐意才行。

    他看着她,像一个口渴的人那样,纵容地笑笑:“那么,请你把我的伤疤恢复吧。”

    他湿漉漉的眼睛分明在说谎。

    “小事。”她说,打个响指,他脸上狰狞的伤疤瞬间退去,恢复了原本英俊的脸。

    但是她想了想,又耍赖:“这个不算。”

    “再许一个!”

    她凑的离他很近,近到可以数清他的睫毛,明明脸已经恢复了,可他还是不愿意直视她,垂着眼睛,嘴唇颤动,半天说:“……我不是那种贪心的人。”

    她感到挫败。

    只是短短的一刻。

    下定了决心,埃里克也决定赌一把。他抬起眼睛,异常坚定地看着她:“能不能把我的疤还回来,我想重新许刚才那个愿,可以吗?”

    她一愣,只听他说下去。

    他伸过来颤抖而冰凉的手,抓住她的手腕:“我丑了,腿也坏了,一下雨,全身都疼——这些你说的都对。但,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想大言不惭地请你留在我身边。”

    “不要再走了,可以吗?”

    他讨厌这样卑微乞求的自己,但是想要她的渴望战胜了一切。

    他确实不是那种贪心的人——因为他是这全天下最贪心的人。

    而她是全天下最慷慨的海妖,可与不可之间,她没有回答,选择吻了上去。

    她感到狂喜。在那股浪潮退去后,不曾间断的是平和的喜悦。

    结婚是她提出来的。

    她留了下来,但是没名没份。过去了许多年,她未曾衰老,而当年的宫人都不剩几个,索性连“教母”的名头都没有了。

    埃里克仍然抱着她终有一天会走的恐惧对待她,害怕名分对她反而是个累害。每次半夜惊醒,第一反应是凑过去吻她的发顶。

    洁白的婚纱秘密送进宫里,还有缀满宝石的头冠,绸缎底子的水晶鞋。高法依格心想,那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她也想知道嫁人是怎么回事,如果对象是埃里克……嗯,好像值得一试。

    她想着与其等着埃里克求婚,不如她先发制人——谁叫女巫一辈子都在寻思如何占尽上风。那一天,埃里克在宫殿前宣召大臣,她偷偷换上白纱,躲在屏风后面,就等着外人走了,她跳出去吓他一大跳。

    凑巧大臣不知是第一次提起,诺尔威久悬未决的后位,她发誓一开始她是不想偷听的。

    谁知埃里克沉吟着回绝了:“此事无需再议。”

    “可是陛下,之前您说是您的一个长辈说,迎娶一位王后对于您来说还为时尚早,当时您二十出头,暂时搁置也无妨,可如今,连默里奇殿下都即将迎娶王妃,您——”

    被提醒年近三十的国王并不松口,顺着他的话岔开话题:“说的正是,还是关心即将到来的那场婚礼吧。”

    屏风后传来东西碰撞倒地的声音,埃里克一怔,很快察觉到什么,去看时却已不见人影,屏风下面一片白纱一闪而过。

    她感到窘迫。这个时候,香桃木总是她的归宿。

    听了埃里克和大臣的话,她突然意识到,这件婚纱穿在她身上,可不是给她的。

    王弟默里奇要结婚了,她似乎听说过,她当时没留意,新娘叫什么来着?

    她想起来刚才翻婚纱的时候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伊丽莎白”——世界之树啊,她一直以为那是女裁缝的名字!

    想明白了这一切,她当机立断,得在被其他人看到之前,把这婚纱还回去!

    奇怪,那当时为什么要落跑呢……

    婚纱的确很美,上半身是泛着珍珠光泽的绸缎,以下是直到脚背的蓬的并不夸张的纱裙,她不想撒谎,她喜欢。

    要不要通知埃里克她要把它留下来?可以当她衣橱里比较特别的一条白裙子,她可以……但是她可以吗?

    她脑子昏昏地就从香桃木上往下跳,怎么也没想到,埃里克已在下面等候多时。

    他听见一点响动,下意识举起手臂,就将穿着这一身特别白裙子的她接住了。

    两人面面相觑。

    她又先发制人地指责起他来:“你怎么在下面也不说话?”

    “……”

    他直到此刻也一贯顺从的垂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又想教训他了,把自己的窘迫也给他分担一些似的。

    “都这个年纪了,为什么不娶妻?”

    “怎么又怪到我头上?”

    “……那要娶我吗?”

    她说这话时,自己也忍不住低头了。埃里克的反应极大,手臂突然脱力,她差点尖叫起来,双手不禁抱住他的脖子。只是那一瞬间的事,抱着她的双臂重新注入源源不断的力气,她感觉他们像一只八爪钻戒,她是顶上的钻石,而埃里克是将她缠绕的戒托。

    她有时怀疑他老垂着眼睛,是因为要时刻掩饰他像狼一样贪婪,一样亮的目光,几乎叫她害怕了。

    “我在想,要怎么让你答应我。”

    他这才回答她刚才第一句半是埋怨的问题……反应有够慢的。

    他们的婚礼在海边举行,国王在礁石路的尽头,身穿白色礼服,手拿宝石捧花,依旧垂着眼睛,等待她的走近。她选择与他缔结一段,平凡而又神圣的婚姻。

    她将海姆达尔的血斧赠给他,据说是自己的嫁妆。他能把整个王国都送到她手上,面对她时,却只会觉得一无所有。

    她真的感到害怕了。因为在这她视之如游戏一般的平和幸福的婚姻生活中,她没有一次想到过海姆达尔。从埃里克四十岁开始,她甚至也主动品尝了衰老的滋味,只为了和他一起逛花园时不用在前面等他太久。然后呢?她还能做到什么地步?

    她感到荒谬,感到好奇……这些埃里克带给她的情绪,再数不清了。

    终将分别的那一天到来时,她反而很平静。她就如几十年前那样,在病床前照顾他,他已白发苍苍,问厨房里在炖什么,她尽量用轻松的语气:“是鱼肉和甜玉米。要来一点吗?”

    好在这次他能说话,按在她的手上,他摇摇头:“一会吧。”

    “到了该许愿的时候了。”他说。

    这次换她摇摇头:“一会吧。”

    但他坚持拉着她,可能觉得灵魂正在一点点离开他的身体:“我这一生,没有任何遗憾,也没有任何愿望。如果一定要的话——我希望,将灵魂献给你,你比海拉更能保管它。”

    眼泪流了出来,她半哭半笑:“这才不是什么愿望。”

    那个愿望换取的就是他的灵魂,许愿又献上灵魂……没完没了了?

    他无力地抬手给她擦泪,但感觉力气和灵魂都在离他远去:“谢谢你。我爱你,我好幸福。”

    他的眼眸完全不像一个衰老的老人,望着她的目光依旧几十年如一日的炽热而充满光辉,她似乎也感觉到了他正在离开,努力扣住他的手掌,像要抓住什么东西,声音急切:“我们再来打个赌吧——”

    可这次她再骗不了命运女神一次,她这次那样强烈的想让他再停留一会,终是被她倒霉的赌运识别出来——埃里克在握着她的手的同时,寂静而安详地死去了。

    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怅然若失,再次感觉到时间的流动,她已经在体外了——看着本体凑近她查看,像是一面狰狞的镜子朝她扑来。

    “你是我对埃里克的爱情,还有对死亡的恐惧。”高法依格这样宣判,认真又严谨的。

    “我的恋爱脑,我的求生欲。”本体自言自语,精炼了一遍自己的话,越想越对,沾沾自喜。

    如果不是她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有所感知,她也会跟着一起笑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爱上埃里克,不想复活海姆达尔了?你是不是忘了还有死咒,你不要命啦!”

    高法依格将一部份从自己的身上剥离,虽然保留了和埃里克一起生活几十年的记忆,但那些曾感到的悲恸、踌躇、挫败、狂喜、窘迫、害怕、荒谬、好奇……都离她远去,她现在清醒的要命。

    “你会妨碍我,但是没有你,我也做不成。”本体这样温柔地说服她。

    高法依格曾答应过雅恩莎撒,要复活海姆达尔,被因此要求立下死咒,而埃里克,作为残魂之一,在海姆达尔复活的那一刻,注定将会不复存在。

    多么残忍——为了活下去,她要送埃里克去死。

    她们达成一致,到万不得已时,她会代替本体行动,那个时候,就是现在。

    那个晚上,吻住二十年后的埃里克,她突然想到海拉对她说的那句话。

    “你闻起来就像死。”

    她仔细分辨,埃里克闻起来像爱,他们纠缠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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