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晟洲早早就醒了，他年轻精神气更是强过旁人一大截，经过这么多事，依然看不出疲惫，晨光斜射进来，将他的宽肩窄腰勾勒地无不恰到好处。
优越的眉骨连接着挺拔的鼻梁，徐晟洲俊朗地完全不像个打小就混在军营的臭小子。
到底是那么高的个子，趴着睡了一夜，他不仅腿麻，脖子也不好受。
他先是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烛台，哪儿还有蜡在燃着，只剩矮矮的一团，连形状都看不太出了，但还在烧着，只是天光大亮的此时，这点微末不光就完全是毫无作用的了。
徐晟洲探了探风清的额头和脉搏，目光落向她包裹严实的右手，这才伸手按了按身后的肩胛骨，顺带转了几圈脖子，等腿上的麻意不那么磨人了，换了个方便靠着的姿势，坐着小板凳靠在床尾。
他难得如此偷闲，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只是等待。
等人醒。
风清醒的比他预想的更快，是在早晨太阳正好的时候醒来的，自她在晋山郡用金乌火破除毒瘴之后，这是极西之地迎来的第一个晴天。
她睁开眼就看到了徐晟洲，后者浸在温暖的日光里，眉宇之间都被渲染出了一份暖色的柔和，他抱臂靠在床尾，对风清挑眉一笑，说：“睡好了？”
并未问她之前的反常，揣着明白装糊涂，进退尺度都掌握的十分好。
风清更是个不会主动提的，她坐起来点点头，将昨日的所有情绪都兀自收拢好，没麻烦别人半分，十分客气说：“谢谢少将军。”
啧，徐晟洲回以不出差错的礼节：“不客气的，大客卿。”
风清：......
她本就是清冷少言的，更不可能因为这个明显戏弄的称呼和徐晟洲叨上几句。
她看着徐晟洲，漂亮的睫毛忽然眨了眨，那双眼干净又清澈，像雪山泉，一下子就把徐晟洲可爱到了。
他莫名地觉得耳朵有些热，错开风清的视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风清完全没有察觉到徐晟洲的变化，而是一错不错地盯着徐晟洲的方向，不，准确的说，是从窗户上斜斜打进来，恰好落在徐晟洲侧脸上的那束日光。
粉尘在日光下翩翩起舞，和骊淞神山上纷纷扬扬的落雪很像，却又不一样，她伸出手触摸那段明亮，日光穿透了她的手心，将她的指尖照出血色，那种血色不同于鲜血的刺目，她从没见过这样温温的光。
她将手翻来覆去地看，徐晟洲自然注意到，虽不理解却也安静地看她玩着，这还是百变小仙女第一次展露出这么好奇的一面。
一束阳光都能让她玩地那么开心。
很快风清发现了源头，她迫不及待地下床，徐晟洲还没来得及叮嘱风清就已经走了出去，眼看锁妖链就要到极限距离，徐晟洲也来不及给她把鞋带上，迈开长腿跟了出去。
风清推开大门，站在门口恍惚了一会，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打开了什么神奇异界，之后她脚步更加快了些，刚好后面有个不大不小的山坡，她小跑着上去，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那里可以眺望整个日出，从遥远的东方冉冉升起，将天边云雾都染成了和指尖一样的，带着温热的橘红色。
风清的目光直直看着初升的太阳。
徐晟洲一直跟在风清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清晰地感受到这姑娘身上流露出来的一股欢喜，徐晟洲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升起的太阳，不一会儿便觉得眼睛充血胀痛，他错开目光，用力地眨了眨眼，想叮嘱风清别一直盯着太阳看，却被风清抢先了一步。
风清指着太阳，转过头来问他：“这是什么？”
春日的微风总是能给人带来难以言喻的舒爽，雨后的春风更甚。
徐晟洲看着她脸上快要溢出的好奇，她在日光下侧过身的一片剪影，都成了停在他心上的春风。
他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却依旧不顾着了火的心尖，他看着她笑，那一刻难得纵情，他撕下所有的伪装，走上前替她挡住刺眼的眼光，软下眉眼说：“是太阳。”
“太阳。”风清重复了一遍，高高地伸出手，再次看着那些势不可挡的日光落在她的手心，照出她手中的血色。
她透过指缝，去窥探这人间的太阳。
骊淞神山是没有日月轮转的，没有黑暗，自然也没有日光。而她来到骊淞神山之前……也从来没有机会见过太阳，所在幻境中参与过射日，可那样的太阳，也不是正常的太阳。
忽然地，风清很轻很轻地说：“原来是真的。”
徐晟洲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风清收回了手，轻轻地摇头，连带着那探寻好奇的目光统统都不见了。
她真是变化多端，转眼又成了疏离的仙子。
就在徐晟洲以为这姑娘玩兴来的快去的快的时候，风清又指了个方向，用极为温和讨教的语气问他：“那个方向有什么？”
徐晟洲撇了一眼，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方向，他说：“泫北王城，岐都。”
风清说了句谢谢就沉默了，徐晟洲走近了两步，恶劣地将她面前的阳光都给挡住了，仗着身高优势，一点太阳也不给她晒。
徐晟洲高大的身躯落了一大片阴影，将风清整个包围，他低头：“问完了？该我了。”
风清茫然，徐晟洲说：“大客卿问了我两个问题，那我，也该问两个问题。”
有道理，风清点头说：“少将军请问。”
“那边有什么？”徐晟洲指着岐都的方向问她。
风清思量着回答：“恩人。”
该死的，不会是什么狗血的凡人拯救落难仙女而后一见钟情的破故事吧？
徐晟洲咬了咬后槽牙，又问：“大客卿怎么称呼？”
风清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这应该她先说的，徐晟洲帮了她太多了，该她先介绍自己的。
徐晟洲见她低着头沉默，心下一紧，想她应该是不愿意和他一个凡人有牵扯的，于是干脆打断风清的沉默，说：“算了，我没兴......”
“风清。”风清看着他的眼，认真地说：“我是风清。”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硬生生将徐晟洲的话打断。
没有林什么，和姬问玉喊得不同。
徐晟洲虽不修仙，却也知道厉害的修仙者得道后会被天道授道号。
风清。
徐晟洲在心里咀嚼这两个字，恨不得一笔一画拆开来细细分析。他想，如果不是真名的话，风清或许是她的道号，她应该不至于骗他。
道号也行。
道号也行。
徐晟洲用舌尖顶了顶上颚，盯着风清的那张巴掌大点小脸。
他知道最好的方式就是不问，如同他不问风清的异常，不问她的来处，不问她在仙都尊贵的身份。
他徐晟洲既然得了和仙都大客卿相识的机缘，那他就该好好利用，就像在那个庙门前，伸出她根本不必要的援手，利用她或许存着的一点歉意拉她进雾野。
如同出兵稷澜山前夜那般，用一双绣花鞋拉近两人的距离，再加上恰到好处的推心置腹，将自己想要和仙都结盟的想法透露出去，争取她的站位，扩大自己的赢面。
他可是徐晟洲啊，他惯会拿捏人心。可这个看似他牢牢掌控且早已预料的过程中，徐晟洲自己都分不清，他到底是希望风清顺他意一些，还是风清顺意一些。
他的伪装太厚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甚至已经堆进了他的血肉里，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运筹帷幄的，但忽然之间，他好像分不清了，分不清那些自以为是好棋里，到底是算计多一些，还是真心多一些。
两人相识很短暂，却也经历了许多。
徐晟洲收敛了情绪，陪着她沉默。
风清十八年不见天日，一朝得窥天光。
短暂的惊奇之后，得偿所愿之后，其实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多那么多的期盼欢喜，那些求而不得歇斯底里的日子好像已经很遥远了，她被日光包围着，身体里的沉疴还在，很早很早之前，痛已经也不那么痛了。
可它们还在，好不了。
风清明明安安静静的，徐晟洲却觉得她像一只被束缚的蝴蝶，有什么千丝万缕地拉扯着她，好像还勒地很痛。
徐晟洲觉得风清很痛。于是他第一次正经地喊她，不是小蛇，不是猫猫，很认真的，甚至还颔首见了礼：“风清仙子。”
风清第一次听这样的称呼，感觉怪怪的，师兄姐们喊她小九，亲近一点的喊清清，仙都尊她一句凌霜仙子，而像洛音那样不怎么喜欢她的，就直接喊她名字。
风清这轻飘飘的两个字，从来和仙子不搭边。
徐晟洲这般正式，她也不好唐突，想了想，用仙都的礼回了他，说：“少将军。”
徐晟洲侧了身，让日光又包裹着她，他拨弄着手腕上损坏的锁妖链，忽然想起雾野里他被幻相迷惑，是风清及时将他救下，他毫无预兆地询问：“之前在雾野里，你看到了什么？”
问得很含糊，像是在问雾野里的幻象，又像是在问那段她没有如愿摸上他时，看到的世界。
风清说：“看到了假的东西。”
徐晟洲一愣，停下手上拨弄的动作，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别人的回答打的不知所措，他竟然不知道这话少的姑娘还有如此巧舌。
徐晟洲笑了笑，以为这是她不愿提的信号，也不再追问。
风清似乎也察觉自己的回答过于刁钻，甚至有些连台阶都不给的不近人情，她眨了眨眼，想着怎么解释这个误会，旭阳就在山坡下朝他们扬手喊道：“少将军，仙子，仙门有请，几位宗主已经在等着了。”
徐晟洲铺垫了那么久，为的就是现在，闻着味儿想要分一杯羹的仙门来了，他才好提条件，他看向身边的仙女，“仙子请。”
嘉郡的议事堂里，来的仙门当真不少，全是排的上号的，青海云宗、剑气门、神音阁以及稷澜宗还有一些自认为有能力上得了桌喝的了汤的。
洛音身边站着战战兢兢的不弃，尤其是她看到风清和徐晟洲一起进来，斟茶的手一抖，茶汤还洒到了洛音的衣袖。
看到洛音皱起眉头，不弃连以后埋那里都想好了，谁知洛音只是撇了她一眼，而后用施了一道清洁术，对着不弃说：“不用高看自己，你还骗不了我，神音阁决定来纡林十郡也不是因为你的花言巧语。”
不弃是逃命的路上遇到的洛音，知道她是神音阁的阁主之后大着胆子剑走偏锋说自己是仙子，用风清拯救碣罗城的功劳道德绑架洛音，顺竿子往上爬提出去神音阁该出手帮助嘉郡。
不弃一直以为是她骗到了神音阁主，没想到原本人根本没把自己漏洞百出的谎言放在眼里。
不是以为她的花言巧语？那是因为......不弃猛然抬头看向风清。
难道是当初宗主认出她身上仙子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