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鞴砂。

    丹羽接过青年九死一生得到的消息。他神色凝重，寥寥几句却令他思绪烦乱。

    良久，他蜡烛将信纸点燃，望着窗外长叹一口气。虽然在开启这个计划前，他就已经做好出现意外的准备，可是真正看到意外发生，他还是忍不住叹息。

    “你先去冲田医生那里修养一会吧……这几天，尽量不要外出。”丹羽叮嘱青年。

    看着青年离开，丹羽又看向窗外，今天仍然是个看不到月亮的夜晚，雷鸣电闪，天地在哭诉自己的疼痛。

    他一个人在屋内静坐许久，眉头逐渐舒展。

    “那就在今夜做个了断吧。”他起身离去。

    丹羽趁着夜色来到埃舍尔房间，向他说明自己的想法。

    这位自称是枫丹工程师的异乡人适当露出惊讶：“丹羽先生，您当真要去冒险吗。事关踏鞴砂的核心熔炉，贸然行动恐怕……。”

    丹羽点头：“除我以外，没有进入炉心的更优人选。”

    埃舍尔右手扶住下巴，刘海遮住他的神色，他低声道：“是吗……您执意如此的话……”

    丹羽还未等到他的下文，却见他忽然抬头，轻轻叹息：“唉，自我来到踏鞴砂已经有些日子了。您也好，御舆长正大人也好……甚至可以说，这里的每一位都十分仁厚。

    您代理的踏鞴砂，就像一个温暖的聚集地，一个巨大的村庄。人们过着繁忙而有意义的生活，怀抱着热情生活。

    据我所知，这些年雷电将军大人处理了许多肆虐于稻妻大地上的妖邪。踏鞴砂这一地点，最初也是为了消耗晶化骨髓而设立。

    为了消耗掉晶化骨髓，锻造业兴起了，一代又一代刀匠因而诞生，闻名于世，或是默默无闻……然后传承下去。

    技术、血脉、梦想……所有被这一工业卷入的匠人，都在刀与钢中寻求自我。所以您接受了我和赤木先生的建议。

    丹羽垂下双臂：“埃舍尔先生，赤目提过，若不是您来到稻妻，偶然与他结为朋友一同研讨技术，他不会这么快想到优化锻造手法的方案。

    您将双方共同研发的技术归入赤目名下，后来，他又将技术转卖给我。现如今，踏鞴砂炉心中转动的都是以新技术冶炼的矿石。

    而您也作为踏鞴砂的顾问之一留在这里，陪伴我们。您的到来，改变了我们的生产与锻造模式。”

    埃舍尔摆摆手：“您过奖了。稻妻的锻造业本就值得我来鉴赏，能与大人们结为朋友，亦是我的荣幸。”

    “可是埃舍尔先生，”丹羽环抱双臂，忍住心中的愤怒“事实当真如此吗？”

    埃舍尔面露不解：“大人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丹羽侧过身，沉声道：“今日之前，我从未将一切串联起来，是因为我不愿像这样揣测，也不愿相信事态会发展成如此。

    接纳新技术投入实战，我们得到什么？”

    丹羽陷入回忆：“怪异的黑烟，积压的问题……工人体力损耗和伤亡比例上升了，而且增长速度越来越快。

    直到最近，如您所知，有人因为炉心的怪异污秽死去了。我们压下消息不让外部的人知道真相，可你比我清楚才对。

    外出求助的人一个都没有回来。”

    丹羽又想起那个纯白无暇的少年，他踏着夜色离去，至今未归。他继续说道：“你我的朋友，倾奇者，带着那片金色的羽毛前往鸣神岛求见将军大人了。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他死盯着眼前的人，异乡人神色自若，嘴角含笑。“即便如此，埃舍尔先生，您一定什么都不怕吧。否则……为什么会像这样，脸上挂着微笑呢。”

    埃舍尔踱步前行，拉进与丹羽的距离。他似乎毫不惊讶，或者说，连惊讶的神色都懒得掩饰。“不过是惊讶于大人说出如此真心的话。这般揣测，应该是在您心中暗藏许久了吧。”

    丹羽沉默一阵，步步逼近，直面异乡人诡谲的笑容，“御舆长正大人或许也察觉到了一系列事件背后的共性……那就是您，埃舍尔先生。只是御舆大人一生刚正，行事比我也更谨慎。”

    听到熟悉的名字，埃舍尔面上感慨：“据说御舆大人是将军大人斩杀的妖女虎千代的养子，为洗刷家族污名而奋斗。行事谨慎，本是应当。”

    丹羽叹口气“……您连此中的进退都懂得，却只是个从枫丹远道而来的机械工匠。不会太大材小用了么？”

    埃舍尔摊手：“丹羽大人这话，是建议我去找份官家的身份吗？只可惜我心系技艺……”

    尚未等他说完，一向温和有涵养的造兵司正大人高声打断他的话：“可以了，埃舍尔。

    我站在这里，是因为炉心内邪力肆虐，需要有一个人带着你给的用以吸收邪祟的装置进入高危区解决问题。”

    他用力拍拍自己的胸膛：“我是这里的负责人，我将背负起责任，用赶赴死。你呢？你在等什么。”

    他眼眸微颤，却见对面那人似若寒霜。

    埃舍尔平静道：“看您的眼神，似乎很不相信我。”

    【居然是真的】虽然早有预料，虽然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可是真正面对昔日同伴的背叛，丹羽还是难以忍受。他背过身，僵硬直走，语气愈加低沉：“事已至此，没有必要继续演下去了。无论你是谁，毁掉踏鞴砂的计划似乎都执行得不错。”

    他有些困惑：“我只想知道，你还在等什么？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你好奇的答案吗？”

    埃舍尔悄然走进，在丹羽身后，他左手扶额，右手划过匕首，他轻轻说道：“丹羽大人，我在等一个时刻。”

    钝物插入腹部，丹羽不可置信，他想要回头，回头看看罪魁祸首。

    只可惜腹部滚滚血流抽尽他的力量。

    “像这样，听你说完话，彻底阻止你进入炉心的时刻。”埃舍尔的声音宛如鬼魅。

    “唔……你、你……”丹羽捂住血流，摔倒在地。

    埃舍尔笑道：“呵呵，您还是比我想的聪明了一点点。

    还以为至少刚来那几天我伪装得很好呢。没想到，您从那时候就开始托人打听我的消息了。”

    他不禁感慨：“稻妻至枫丹路途遥远，您的人花了不少时间确定埃舍尔是个假名，我并不来自枫丹。”

    “但是啊，但是，您依旧想象不到我是谁，想象不到这踏鞴砂还有什么吸引我的东西。”他仰起头，笑得张扬，声音似乎变了一个人：“您当真以为，凭你就能破我设下的局吗。”

    丹羽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他忍不住低下头：“……唔咳……杀了我，就没有人能够进入炉心……你想毁掉……这里？”

    “不不，”埃舍尔立马否认，“还有一个人。虽说人们未必决定他是人……可你是这么告诉他的吗【你不是人偶，而是人类啊，最多也就是少了颗心】。”

    丹羽瞪大双眼，那夜明明只有自己与倾奇者二人，这位又是从何处所知。

    可无论是何处都已经不再重要，“你背后另有势力，早晚会露出马脚。可我不明白……做这些，你有多少层意图……你本可以做得更彻底，不是吗？”

    埃舍尔看向丹羽，吐出一个荒唐的理由：“自然是为了欣赏和实验。要知道，我可不是一般的有耐心。

    当然了，你如果好奇，我也愿意报出真正的名号。你可以称呼我为愚人众执行官——【博士】。”

    丹羽了然，随之又是更大的疑惑：“愚人……众？要……做什么……”

    埃舍尔，不，应该称之为【博士】笑意猖狂：“想给你们的国度增加一点小麻烦而已。”

    这个恶劣的理由被他说出来倒显得合情合理，丹羽强撑住身心带来的巨大痛苦，“所以，你才改良技术，最大程度激发晶化骨髓中的……邪祟之力……”

    此时埃舍尔倒是有些诧异：“呵呵，你这般高洁的人，死前竟然也会露出狰狞的表情啊。”

    他饶有兴致地欣赏眼前之人的神色：“我做的装置可不是骗人的。想瞒着外面的人解决这场灾难，就必须用到它。只不过，那个装置不是为你准备的罢了。

    带着憎恨的人更容易被邪祟附身，你尽情愤怒吧，我想看看这样的心脏放到人偶里会带来什么效果。”他伸出手，畅想未来。

    【博士】又理所当然说：“反正没有你，别人早晚也会利用那位纯洁的人偶吧。否则，人类为什么要跟非我族类的东西做朋友呢？”

    丹羽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他也确实笑出声：“哈哈……哈……咳！”

    喉咙中涌出一股浓烈的铁锈味，丹羽眼中泛白，他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可是与记忆中一袭白衣的倾奇者不同，在暗处的那人身穿黑红相间的短衣短裤，笑容张扬而凄凉。

    他好像意识到什么，心底涌出一股酸涩，他似乎是在对自己说，又似乎是在对【博士】说，也好像，是对那个与倾奇者有一般容貌的少年说……

    他说：“要……将我的心……送给他……就告诉他，长正大人……也好，我……也好，都将他视为……我们的一份子。

    他不必做任何事来证明自己，人与人……不会只有利用。唯有你这样的人……才会如此……”

    【你是我们的一份子，永远不必做任何事来证明自己。】他是多么想亲口告诉那个纯白无暇，被人打趣时会露出羞涩笑意的少年。

    “真是美好的理想啊，让我有些愧疚，”即使口中如是说道，【博士】眼里依然看不出丝毫愧疚模样，“那就尊重你，改改我对自己的定义吧。

    你要是乐意，就当我是个怪物，是个鬼魅好了。这样你就算巳，也不是因为愚蠢而被人所害，只不过是输给了无法超越之物。

    丹羽大人，让我们拭目以待。你的人偶能成为人吗？不不，当然不可能了。”

    “丹羽大人，”【博士】蹲下身，探测丹羽的鼻息，“哎呀，已经咽气了。好可惜。”

    “呼……”灯光微闪，屋内枫丹人已换了一副模样。此人白衣绿发，脸上带着鸟嘴面具。

    他看向空中，不知对谁人说道：“如此一来，【丑角】，你交给我的任务就完成了。制造缝隙，令我们嵌入到稻妻的运转之中……呵呵，如此有趣。

    让我也为你介绍一个人偶吧。假如他也有用，便成为我们的同志，若非如此……则化作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