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

    阴郁地牢的沉闷,被高傲的声音打破。

    “死刑还是加入我们?”

    “那些反战分子让你们这么困扰?”切茜娅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因缺水而沙哑。

    “思想是最危险的武器。”

    “那处死我,只会让反抗更激烈吧。”

    男人沉默一阵儿,哈哈大笑。

    “没错。我就喜欢和聪明人谈话。”

    他用手抬起切茜娅的下巴,拿来油灯和镜子。

    “诺,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切茜娅被油灯熏了眼睛,她咳嗽着流泪看向镜子里的女人。憔悴,枯槁,苍白,萎靡。她几乎快不认识那个人了。

    “都说容貌是女人最在意的,这才一个月你就这副样子了,要是再住久了,你原来那漂亮模样怕是无法挽回了。”

    “你们这么不择手段。我想,那些人一定给了你们很大压力吧。”

    男人再次沉默,他收起镜子。“谈个交易吧。”

    “我拒绝。”

    “你不怕死?”

    “你们不会让我死。”

    “永远住在地牢,不如死了。”

    “要我违背自己的意志和思想,那才是死了。”

    男人离去。天气由冷变热,又变冷。又是一个冬天。期间来了不少人,有威逼利诱的,有探望的,也有把她当做精神旗帜的年轻人。

    那男人也来了许多次。他的语气渐渐失去了高傲,开始隐隐流露敬佩与同情。

    一次他仿佛被下了最后通牒似的,十分急躁。

    “那你就这样一无所有的活着?”

    切茜娅气笑了。

    “一无所有的人难道不是你?你这样遵从命令,为财富而活的行尸走肉,真的对自己的生命有把握吗?我看似一无所有,但我对我的生命,对我的余生,都比你有把握的多。的确,我只剩下对自我生命的把握,可这比远离生命的生活更真切。”

    “人是由选择组成的,我如果想成为真我,就只能遵从内心的选择。如果这次我屈从了,那每次选择我都有可能屈从。最后回顾这一生,我还是我吗?”

    “我曾有一个恋人,你可能也认识,埃文。他背叛了自己的生命意志,不听从内心的呼唤。他看似活得很好,其实已经死了,只剩下一具被欲望驱动的躯壳。我若是做出那样的选择,我就会沿着他走过的路前行,远离生命本身,走向欲望烘炉。”

    男人安静地看了她许久,流下泪水。

    “下个月死刑,死前我会请神父为你祈祷的。”

    切茜娅也哭了。她完全不想死,只是她更不能背叛自己的生命。值得庆幸的是,她留下了堪称永恒的作品。不幸的是,她心中还有许多形象等待被表达。

    那一个月一晃而逝。处死她的人却没来。在切茜娅看不到的地方,几股力量正激烈的碰撞着。她的生死已经不由她自己。

    一次次推迟,次年夏日,切茜娅敲定了死期。有人送信告诫她,唯一的生路,就是打动为她祈祷的神父。

    可切茜娅早已不信上帝,想来她的思想打动不了任何一个神父。

    行刑前夜。长久身处暗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切茜娅对声音逐渐敏感。她听到软鞋与地面的触碰,听到沉重铁门推开的声音,听到神父的声音。

    “你有什么罪孽想忏悔的?”

    切茜娅没起身,坐在地上回顾了这一生。

    “我曾经的某些举动给很多人带来麻烦。可我带来的本是爱,真正造成麻烦的,是这个人造的世界。”

    “我无罪。”切茜娅说。

    “什么罪都没有?”

    “因为无知犯过些错误,远称不上罪孽。”

    神父久久沉默。切茜娅心底浮起少许慌乱,她心知自己的回答并不会让神父满意,可她实在不愿编一套忏悔词。

    “你甚至不愿意下跪。”神父说。

    “抱歉,我不信上帝。”

    “那要我怎样宣判你无罪呢?”

    切茜娅猛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盯着神父。他手持油灯,切茜娅久不视物,眼神已然不太好,她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了好一阵儿,然后双目瞪大。

    虽然老了些,可那瘦削的脸庞,薄薄的嘴唇,深邃智慧的目光,灵性和谐的气质。分明是约书亚老师!

    “约书亚!”

    “是我。”

    切茜娅努力撑着地站起来,走近几步,认真细致地看。她几乎要哭出来,但最后强忍住了。

    “你不应该在圣阿洛巴吗?”

    “你的入狱在全国范围内都是新闻。”

    “你现在是神父了?”

    “战争中我尽力保护民众,加上有些能力。现在是红衣主教了。”

    “很厉害?”

    “刚好能救下你。”

    切茜娅咬咬嘴唇,语气带些歉疚。“付出了什么?”

    约书亚笑了笑,“是一笔很赚的交易。用世俗上的一些利益,换一个伟大的生命。即使是教会,想培养一个纯净的灵魂也并不容易。”

    “只有你觉得赚吧。”

    约书亚轻轻一笑,切茜娅哇哇大哭。

    约书亚等着她哭完,扶她离开昏暗的地牢。外面的世界一片光明,切茜娅闭着眼适应了好一会儿。睁开眼时,听到约书亚的声音。

    “王都还有什么东西要带的吗?”

    “我们要去哪?”切茜娅问。

    “回家。”

    “圣阿洛巴?”

    约书亚点点头。

    切茜娅心底喜悦,她思考一会儿。

    “我有几副画想带。”

    约书亚扶她上了马车,回到她的故居。切茜娅到画房取了几幅画。到了车上,将其中一副塞给约书亚。

    “这是?”

    “我最满意的作品。”

    约书亚撑开画卷,画中人与自己形似且神似。

    “我艺术造诣远不如你,但看得出这副画是极好的。”

    切茜娅笑容绽放到一半,就被约书亚下一句话打断。

    “看来你有时也会想着我?”

    切茜娅收敛起笑意,认真道。

    “经常。”

    马夫和城门卫兵打了招呼,马蹄踢踏,扬起尘烟。切茜娅掀开帘子,好久好久眺望王都,直到王都消失在视野中,她收回视线。

    “发生了很多事呢。”她说。

    “我很愿意聆听。”约书亚说,“当年你离开之后,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想看看你指引的生命最终到了何处?”

    “一部分。”

    “剩下的部分呢?”

    约书亚笑笑没回答。

    切茜娅陷入犹豫,她嘟囔道,“该从哪里讲起呢。”

    “这里离圣阿洛巴要一个月的路程。”约书亚说。

    切茜娅想了想,决定从离开修道院时开始讲。约书亚认真聆听,有时也会提出一些问题。切茜娅将其当做老师的考教,仔细斟酌后回答。约书亚大多数时候都满意地点点头。

    几乎讲完这些年的一切,切茜娅问。

    “如果真有完美的上帝,他为什么要创造出人类这样的作品?人类充满矛盾。善恶,美丑,爱恨,好坏共存一身。我看不到人类通往完美的可能。不过我那些充满矛盾的作品,的确比单调的要好很多。难道上帝其实是个艺术家?”

    切茜娅的奇思妙想让约书亚忍俊不禁。更让他喜悦的是,虽然历经万水千山,但切茜娅的生命依旧旺盛,并更加完整。

    “这些年战争频发,面对人世间数不尽的苦难,我也曾怀疑上帝的存在。可若是没有一个完美的上帝,人类怎么朝着完美的方向行进呢?”

    “你觉得人类能到达完美之地?”

    “有些人已经在完美之地留下自我了。”

    切茜娅想了想,“比如莫扎特,毕加索,莎士比亚?”

    约书亚点点头,“可以这么说。我相信苏格拉底,柏拉图他们也在其中。”

    他挥了挥手中的画卷,“我相信你也有踏入其中的资格。”

    切茜娅不好意思地挠挠脸蛋。

    “我还差的远呢。我想约书亚老师一只脚已经踏入其中了。”

    “理性和灵性指引我走上思想家和哲学家,或者说神学家的道路。生命和感官领着你感受人性与自然,让你走上艺术家的道路。两条路殊途同归,走到尽头,你会看到莫扎特与柏拉图正在对话。”

    切茜娅点点头。“以前我只会觉得你描绘的精神世界虚无缥缈,现在我只觉得精神世界比物质世界更真实。”

    快抵达圣阿洛巴修道院时,切茜娅心底慌乱。

    “我该以什么身份住下?我可不再是修女了。”

    “我为你准备了画室,相信你能为修道院创作出珍贵的作品,弥补这次修道院的损失。”

    切茜娅张大嘴巴,“我不会要为你打一辈子工吧?”

    “管吃管喝包住宿,工作时间自己定。”

    切茜娅心悦诚服道,“不愧是仁慈善良的红衣主教。”

    马车在湖边停下,二人下车,眺望远处的修道院。切茜娅在湖面看到了自己。这些年历经风霜,青春和美丽已经离自己远去。而约书亚老师虽然比自己年长一些,却依旧英俊,气质也更加深邃迷人。

    在湖边踌躇了一整个午后,切茜娅请求约书亚为她做个告解。她把自己的爱意在告解中全盘托出,然后闭上眼睛,低着头,等待约书亚的审判。

    许久得不到回答。切茜娅抬起头,看到约书亚总是平静的脸上此刻满是挣扎。

    “我快死了。”切茜娅说。

    “什么!”约书亚大惊失色。

    “地牢里的生活让我患了不少病,虚弱得很。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离世。这也是他们急着处死我的原因之一。”

    “约书亚老师,我知道你曾经是爱我的。我在旅途中失去了美丽,青春。可要是此时能从你口中听到你还爱我。这一路的颠沛流离就不算辜负。”

    约书亚许久没有回答。切茜娅悲哀地低下了头。微风吹弯草叶,摇动湖面。切茜娅额头传来温润颤抖的触感。

    切茜娅惊喜万分地抬起头。这远比她想得到的更多!她原本最大的愿望,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她仰起头深深凝视约书亚。

    约书亚后退几步,声音颤抖。

    “我当然爱你。我们的存在对立而互补,我怎么能不被你吸引?我在意的从不是你的容貌,现在的你比十几年前更让我喜爱。我这一生没爱过任何人,我把心献给了上帝和圣职。你破坏了这一切,但我十分感激你。因为爱你,我冰冷精密的理性世界留存了一处温暖。”

    “可这已经是极限。这一吻,我余生的祈祷时间将不再平静。因为我无法忘怀,也无法再欺骗自己。要是继续,我很难再克制禁欲。更将永远无法踏足理性的完美国度。”

    切茜娅眼含热泪,笑靥如花。

    “这就完全足够了!”

    然后她低垂下头,像犯了错的小孩,怯懦懦地说,“请再为我做个告解。”

    “什么?”约书亚不明所以地望向她。

    “求求你。”切茜娅眼神躲闪。

    “好吧。”约书亚整了整衣领,垂下手。

    “你有什么罪孽想忏悔的?”

    “我刚刚骗了人。”

    “嗯?”

    “我其实没病,只是心底迫切想得到一个答案。”

    切茜娅抬起头,眼波流转。

    “神父一定会谅解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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