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毕业旅行

    黄瑶翻看着手机里的京海新闻。

    老城一栋居民楼发生了火灾。

    年近七旬的谭兵倾尽家当找儿子,大火结束了他孤苦病弱的余生。

    面对陈书婷的怀疑,高启盛冷笑,“我被盯得这么紧,你哪儿来的证据证明是我?”

    就连警察都说那是意外。

    高启盛离开时,高启强也问,“到底是不是你?”

    “当然不是。”他在楼梯尽头回首道,“不过,这重要吗?”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让陈书婷以为不是他,又让赵立冬以为是他。

    谭兵之死成了谜,高启强不知道真相,但只要没让陈书婷抓住就没关系。

    大人们的交谈隐秘晦涩,黄瑶当然也不知道真相,只知道世上又少了一位深爱孩子的父亲。

    谭兵一直一直,一直在等他的孩子回家,就像她等爸爸回家一样。可她终究没有等到爸爸,而谭兵等来了自己的死亡。

    不同于陈书婷将她保护在阴暗之外,高启盛对她没有避讳,会教她在学校遇到麻烦时不能丢高家的脸,还会在离开高家别墅时,对角落里的她露出狡猾的笑。

    她了解高启盛的每一个笑,阴郁的,愠怒的,精明的,得意的。

    那一刻,她知道了高启强都不知道的真相。

    唯一不能确定的是,唐小虎有没有参与,高启盛要做什么应该瞒不过他,甚至可能就是通过他。

    周末阳光明媚,是时候找唐小虎履行承诺了。

    结果唐小虎说在忙,回不了旧厂街,改天吧。

    黄瑶只好一个人回去,点了一份肠粉默默地吃。

    面前的位置坐下一个人,让老板按老规矩来。

    她问,“不是说在忙吗?”

    “忙完了。”唐小虎抽出筷子,看似不经意地问,“怎么自己一个人回来?”

    “我长大了,以后回来你陪我也可以,不陪我也没关系。”她把盘子里的食物全部消灭掉,“我要做的事,你陪不陪我都能做。”

    唐小虎挑眉,“生气了?”

    “是长大了。”

    唐小虎似笑非笑,“看把你厉害的。”

    吃完东西,黄瑶要一个人回去,被唐小虎强行塞进车里,缠上安全带。

    黄瑶伸手去解卡扣,手腕被死死握住,整个人笼罩在他投下的阴影中,脸旁拂过温热的鼻息,淡淡的烟味。

    “是我不该答应了又改时间,以后不会了。”

    黄瑶谈不上生气,她是真的觉得自己该独立了,“没事啊,以前爸爸在时也不能什么的都陪我,你肯定比爸爸还忙,我要学会独立。”

    唐小虎默然,继续做一个合格的父亲的替代品,送她回家。

    他知道黄瑶在自己身上寻找陈金默的影子,就像他早年失去父亲后,也从他哥身上寻求过父亲的关怀。

    黄瑶会拉他的衣角,会无限度地等他,还会在他忙时表现得善解人意,这些都是她对陈金默做的事。

    他以为这些已经是她对陈金默思念的全部延续,却发现自己低估了她。

    后座放着一个精致的盒子,黄瑶好奇地问是什么。

    那是阿曼的烘焙课成果,他不喜欢吃这些,正好用来哄孩子,就把蛋糕放她怀里,“你曼姨做的,送你。”

    黄瑶的目光在蛋糕与他之间来回,谨慎地说了声谢谢。

    回去的路上,他去了白金瀚一趟,好把赶去旧厂街前没忙完的事安排完,让黄瑶吃着蛋糕等他。

    再次回到车里,黄瑶已经把整个蛋糕都吃完了。

    他问有这么好吃?

    她点头,“嗯,好吃,谢谢曼姨。”

    “不谢我?”

    “谢谢虎叔。”

    他真的以为她喜欢蛋糕,结果当天晚上,陈书婷打电话来兴师问罪,“唐小虎,你怎么让瑶瑶吃那么多蛋糕,给孩子搞得回来就吐了,医生说消化不良!”

    唐小虎一脸懵,仔细回想,黄瑶事先吃了整份肠粉,又塞完整个蛋糕,食量确实惊人。

    事情过了几天,他才找到机会数落黄瑶,“下次吃不完扔了就是,别死撑。”

    黄瑶说,“那是曼姨的礼物,不能扔。”

    唐小虎一下不知道该夸还是该骂。

    黄瑶忽然情绪低落,幽幽道,“我摔坏阿岳姐姐的礼物后,爸爸再也没有回来,他一定生过我的气吧。”

    唐小虎愣住,那些数落的、教育的、关心的话全部卡在喉头。早熟而早慧的孩子,面对一个父亲的替代品,连自我折磨的方式都这么特殊。

    他摸摸她的头,“瑶瑶,我不会生你的气,因为,你比任何礼物都重要。”

    —

    高家的商业街盛大开业,是在黄瑶高三那年。

    高三学业繁重,她顾着埋头苦学,高晓晨又在国外上大学,陈书婷有了更多精力和高启盛不对付。

    高启盛倾注心血打造了一座电子城,最近想向赵立冬要新地,以后做电子代工,统称强盛电子,陈书婷认为他不该蹭集团的名字,怕以后出事连累强盛。

    高启强则劝说弟弟,为免集团连累他,必须两两分开。

    本该宁静的夜晚,正在刷题的黄瑶听到外面争吵,决定下楼喝个牛奶。

    陈书婷不屑争吵,早已回房。

    客厅里,高启盛质问道,“哥,你要跟我分得这么清楚吗?为了那个女人?!”

    “阿盛!”唐小虎示意他不要再说。

    高启强脸色不好,“那个女人是你大嫂。”

    兄弟俩不欢而散,高启强沉着脸上楼,碰上不知何时出现的黄瑶。

    黄瑶乖巧道,“爸,你早点休息,我送小叔叔。”

    高启强点头离开。

    高启盛笔挺的西装下包裹着阴沉的怒火,疾步离开时手杖一滑,唐小虎一把搀住才不至于摔倒。

    “小叔叔!”黄瑶赶紧上前,感受到他颤抖的愤怒。

    高启盛甩开唐小虎,微仰下颌,一如既往的高傲,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黄瑶送他们到门边,唐小虎让她早点休息,别学习太晚。

    她像没听见,突然煞有介事道,“小叔叔,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唐小虎抿住唇上刀疤,陈书婷曾让他开导黄瑶不要被高启盛牵着走,以为黄瑶会听他的,可一来他不能贬损高启盛,二来只要有高启盛在,他常常是被忽视的那个。

    比如现在,黄瑶说她站在高启盛那边,还天真道,“我也觉得强盛电子这个名字好听!”

    金丝眼镜下闪过凌厉的光,刹那间收起全部锋芒,那双眼眸深不可测。

    高启盛从没有在陈书婷那里赢过,黄瑶是个例外,她总是很听他的话,哪怕有时会忤逆陈书婷的意思。

    愤怒偃旗息鼓。

    伴随成长的自卑与自负曾让他急功近利,睚眦必报,但经历陈金默一命换一命后,他学会了压抑其中冲动的部分,凡事一步步计划,一步步蚕食。

    黄瑶是陈金默的女儿,又陈书婷的宝贝,无论如何都值得他好好对待,凉薄的嘴唇勾起笑容,“强盛两个字不能用了,瑶瑶,你帮小叔叔想个名字吧。”

    重任突然落到黄瑶头上,唐小虎看她发懵,笑说,“你小叔跟你开玩笑呢。”

    “不是玩笑。”高启盛意味深长道,“小虎,你已经是强盛二当家,我却连那两个字都不能沾,现在我想给私产取名,你也要插手吗?”

    唐小虎笑笑,“怎么会,你高兴怎么来都行。”

    黄瑶略微吃惊,大概自己太过专注学业,竟然才察觉两人之间的裂痕。

    她曾经还因为两人关系太好而生唐小虎的气,不愿叫他叔,但随着唐小虎在强盛地位巩固,高启盛却被边缘化。

    现在看来,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

    日日夜夜的刻苦没有白费,黄瑶考上了政法大学的工商管理,高启强选的专业。

    □□的暴君不会过问臣民意见,臣民也说自己喜欢这个专业。

    大洋彼岸的阿岳送来祝福,坏笑地问她在学校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如果有记得去表白。

    那些幼稚、张扬、勤奋的男同学不曾在黄瑶心中留下痕迹,她太专注高考了,更何况唐小虎还警告过她不准早恋,理由是“你爸说的”。

    他偶尔会用这样的句式来让她听话。

    “你爸说的,让你好好学习,不准早恋。”

    “你爸说的,学习不用那么刻苦,晚上早点休息。”

    明目张胆的前后矛盾。

    她偏要和他作对,说在学校有喜欢的人,然后继续熬夜复习。

    不久后,阿岳就来通风报信,“你虎子叔愁死了,打来问我,你有没有和我说过喜欢的男孩是谁。说他在学校找了一圈杨威利、杨伟利、杨维力,都没这人,他要让那小子转学,免得影响你高考。瑶瑶,你真是太坏了!”

    黄瑶忍不住偷笑。

    唐小虎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阿岳向他解释,“瑶瑶逗你呢,杨威利不是她同学。”

    他严肃道,“那是谁?”

    “是自由行星同盟元帅。”

    他没听清,“什么玩意儿?你慢点说!”

    阿岳故作正经,“虎子哥,瑶瑶长大了,喜欢谁是她的权利,我们做长辈的祝福就好。”

    “……”

    直到挂断电话,唐小虎才想起来刚才没发挥好,祝福个鬼,高三正是关键时期,黄瑶应该专心学习!

    后来,当唐小虎关心起学校的杨姓老师时,黄瑶终于察觉不对劲,坦白那只是阿岳送的书里面的角色。

    唐小虎怪她乱开玩笑,他还以为有老师乱来。

    毕业后的谢师宴,陈书婷把黄瑶的老师都请来,风光大办了一场,陈书婷和高启强春风满面地应酬,唐小虎则在边上默默打量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老师。

    要不是黄瑶及时坦白,那位无辜的杨老师早已遭殃。

    谢师宴圆满结束,黄瑶迎来最轻松的暑假。

    对高考后的学子而言,这个夏天的艳阳成了热烈美好的象征,京海的海风为这份热烈带来清透的凉爽。

    陈书婷计划带黄瑶欧洲游,临近出发被生意绊住手脚,听说是蒋天找麻烦。

    黄瑶只能一个人出行,干脆修改目的地,去看望阿岳。

    在爸爸照顾下最快乐的那几年,她曾经好奇心旺盛,现在的她不再热爱新奇,欧洲、美国对她而言都一样,遥远陌生的异国,因为想见的人才有意义。

    阿岳如今是纽约一名分析师,庸碌而努力地生活着,这一点让黄瑶很佩服,她也很努力,但不是为了生活。

    阿岳说她十几岁的身体像住了几十岁的灵魂,不要总这么老气横秋,生活中的有趣比比皆是,夜路走累了,抬头看看星星就好。

    她带黄瑶走上闻名遐迩的百老汇大道,各式各样的肤色、发色、奇装异服应接不暇,夜幕降临,堪称光污染源的灯牌眼花缭乱,光怪陆离。

    她们看了一场音乐剧,坐在剧院高处,舞台变得渺小,仿佛打开的音乐盒,人偶们在盒子里按部就班地走位、歌唱,她转头看向身旁,泛蓝的舞美照亮阿岳脸上的泪痕。

    舞台暗下,前方观众的各类发色隐匿于黑暗中,她们也隐匿于黑暗中,仿佛身处虚空,所有人变得一样渺小。

    走出剧场,阿岳还在痛心主人公的悲惨命运。

    年纪轻轻而又铁石心肠的黄瑶表示同情。

    Yes, Leo, there is hope.

    是的,里奥,一切还有希望。

    This is not over yet.

    一切还没有结束。

    可是,被诬陷有罪的里奥最终还是被处以私刑,绝望而痛苦地死去,当所有人都要他死时,活着就成了一种罪。

    黄瑶想起,阿岳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愿相信爸爸的罪名,危难时刻拯救过她的英雄,怎么会是贩毐的杀人犯。

    阿岳是爱幻想的人,黄瑶都能猜到那时在她脑子里,爸爸是如何蒙冤受辱,痛苦折磨。

    但是事实,爸爸确实不无辜,虽然也有冤屈。

    她劝阿岳,以后还是多看看喜剧吧。

    阿岳表示,no no no,悲剧才深刻。

    黄瑶叹息,她就喜欢喜剧。

    阿岳不满,“年纪轻轻叹什么气!”

    她只好挤出笑容。

    后来,她们又一起去了那所叫“疙瘩”的学校。

    地铁停靠116街哥伦比亚大学站,黄瑶终于见到传说中的“疙瘩”。

    阿岳重回校园精神抖擞,看着坐在Low Library前啃三明治的学生,吐槽洋鬼子饮食硬核,她上学那会儿被逼得厨艺突飞猛进,还因此交到一个男朋友,后来发现对方在国内还有一个女朋友。

    黄瑶和楼前智慧女神像合完影,静静听着阿岳的吐槽与怀念,散步似的游走,被一尊仿佛带有愁容的狮子雕塑吸引目光。

    阿岳介绍,那是学校吉祥物,Scholar Lion,学者狮。

    眼前的雕像没有咆哮嘶吼的凶残,从容淡然到近乎苦大仇深,确实很学者,这里大大小小的狮子像都是这副受教化后的样子,让她想起高启盛手杖上的狮子。

    高启盛喜欢无意识地摩挲那只狮子,他来高家吃饭时手杖放在一边,黄瑶悄悄抚摸过它,光滑润泽,贵气优雅。

    唐小虎不喜欢狮子,他喜欢老虎。

    她说狮子优雅,他说老虎霸气。

    反正就是各执观点,互不相让。

    阿岳看她心不在焉,停下滔滔不绝的演讲。

    正巧身边走过一对情侣,阿岳突然八卦起来,“对了瑶瑶,你还没告诉我有没有跟喜欢的男同学告白?”

    黄瑶表示,放过男同学吧。

    夏日微风从主图书馆方向吹来,拂起阿岳的鬓发,黄瑶心想这就叫学院风吧,把阿岳都变严肃了。

    奕奕神采褪去,她竟成了老气横秋的那个。

    “瑶瑶,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一定要告诉他,不要给自己留遗憾。瞻前顾后、深思熟虑都没有意义,哪怕没有结果,哪怕无疾而终,你也一定要告诉他,相信我,这很重要。”

    黄瑶不习惯她这么严肃,“我真的没有喜欢的人。”

    阿岳怀疑地打量,重展笑颜道,“那你也要听我的,等以后有了,一定要告诉他,这很……”

    “这很重要!”黄瑶点头复述,“谨记阿岳老师教诲!”

    其实黄瑶不太明白,阿岳应该很害怕遗憾吧,那为什么还喜欢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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