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木星归位

    唐小虎欠陈金默一个人情,受其所托买了台天文望远镜。

    以为架子一放镜头一摆就能用,结果还要组装。

    在经历了嫌烦、抽烟、组装、抽烟、看不见、再抽烟、打电话骂卖家、卖家讲解指导、调整寻星镜后,目镜中出现了月球表面的环形山,标志着他学会了观星。

    脚边摞了一小堆烟头,唐小虎少得可怜的耐心已趋于稳定,反正今晚是耗在这儿了,他认命地重新调整角度,在漫漫长夜里寻找着最终目标。

    凌晨,唐小龙从白金瀚的酒局回来,醉醺醺回房,被阳台上的人影吓一大跳,酒都醒了。

    “你他妈猫在那儿干什么?!”

    唐小虎没有回答,突然起身又吓他一跳,抗起一个三脚架的东西就要走。

    唐小龙莫名其妙,一把拉住他,“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唐小虎若有所思道,“哥,我想换房子。”

    从旧厂街宿舍楼到敞亮的别墅,他们兄弟一直没有分开过,唐小龙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怎么,跟我住委屈你了?”

    唐小虎打算换个场地,“阳台位置不对,我想换个有天台的房子。”

    唐小龙一头雾水,“那你就连夜搬家?只带个三脚架?”

    唐小虎扛着器材出了门,留下一句,“我去外面看星星。”

    墙上时钟显示已临近三点,唐小龙直愣愣的,思考他是不是在说什么暗号。

    去外面看星星?

    看星星????

    星星?????

    -

    黄瑶十二岁生日快到了,唐小虎要履行陈金默的嘱托。

    他记得时间还有几天,结果熬了个大夜起来接到陈书婷电话,说今天是黄瑶生日。

    到了高家,唐小虎很想提醒陈书婷弄错日子了,但看她指挥着佣人布置飘带、气球、水晶玩偶,忽然有点开不了口。

    被儿子折磨多年的陈书婷终于体会到养女儿的乐趣,忙碌而乐在其中,钢琴被征用,上面摆了一排洋娃娃,家里布置得十分温馨。

    天生反骨的高晓晨突然想练琴,被她一顿骂,“今天妹妹生日,你少给我找事!”

    一旁的黄瑶头皮发紧,刚才陈书婷非要给她扎辫子,扯得头疼。

    唐小虎看黄瑶在揪辫子玩儿,走过去悄悄问她,以前是不是都过阴历生日。

    黄瑶把辫子拉松,老气横秋道,“我同学都过阳历,我以后也过阳历。”

    唐小虎一想正好,这样就不用告诉陈书婷她弄错了。

    “你书婷阿姨不是故意弄错,晓晨就是过阳历生日,她以为你也是。”

    黄瑶有些无语,“是我告妈妈我的生日在今天。”

    平淡的语气更像在说,反正我不在乎。

    唐小虎默然,这哪里像个孩子,早熟与早慧都不足以形容。

    陈金默说过,“别看瑶瑶还小,其实心思很细,很多事都藏着,不高兴也藏着。”

    陈金默在出事前几个月就像有预感一样,时不时和他聊起黄瑶,从喜好、脾气到小心思,唐小虎不知道也就算了,如今知道了,总会不自觉在意她的情绪。

    陈金默肯定是故意给他下套,让他欠下人情,现在他只能把人情还在黄瑶身上。

    -

    生日宴会很热闹,陈书婷和高启盛平日凑不到一桌,今天难得坐到一起吃饭。

    叔嫂二人从未停止争夺高启强,容易伤筋动骨不说还让高启强左右为难,此时同时转向无伤大雅的黄瑶,反正就是要赢过对方。

    高启盛欣赏陈金默的冷酷、残忍,和为家人倾尽所能的付出,对陈金默的女儿有种自然而然的喜欢,他送黄瑶的生日礼物是一张银行卡,上面有一百万。

    黄瑶怔怔的,只知道是很多很多很多钱。

    那是陈金默用命换来的,唐小虎想。

    陈书婷不屑于和高启盛比俗气,她的礼物是一份领养文件,以后他们就是法律承认的家人。

    母女俩彼此拥抱,高启强慈爱地摸摸女儿的头,不同于高晓晨,黄瑶由他们夫妻共同领养,是只属于他们的孩子。

    高启盛蔑笑,镜片反射锐利的光,隐没于一家三口的温馨中。

    黄瑶高兴道,“谢谢妈妈。”

    又笑眯眯看向高启盛,“谢谢小叔叔。”

    致谢倒是一个不落,唐小虎发现自己的担心多余了,她在新家适应得很好。

    整顿饭下来,她甜甜地喊着“妈妈这个菜好吃”、“妈妈我还想吃那个”、“妈妈我碗里放不下啦”,平时看到儿子就来气的陈书婷被喊得心都要化了。

    她还喜欢叫高启盛“小叔叔”,不是小叔、叔叔,而是亲昵的“小叔叔”,她对学习的论调是“要像小叔叔一样考个好大学”,饭桌上也没有冷落他,“小叔叔,听说上初中就要学英语了,英语是不是很难啊?”

    高启盛压住对陈书婷的阴火,微笑地说不难,“有小叔叔在,难也不怕。”

    陈书婷给黄瑶碗里夹菜,“瑶瑶,好好吃饭,先不谈学习。”

    高启盛眼里冷了几分,高启强见状也说对对对,先好好吃饭,然后让高启盛少喝酒多吃菜。

    唐小龙才从牢里出来不满一年,每次叔嫂斗法都挺开眼。

    以前这种时候,唐小虎会打圆场,此时喝着酒竟忘了,不知道为什么,夹在中间的黄瑶给他一种得心应手的错觉。

    仔细一想,慢慢明白过来。

    不同于左右为难的强哥,还是孩子的黄瑶什么都不用顾忌,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对谁笑对谁笑,谁都不会怪一个孩子,更何况她爸还为高家付出那么多。

    以生日宴为名的家宴圆满结束,高启盛拄着红木手杖起身离开,唐家兄弟考虑到他的自尊心,从他腿伤起就一直走在他身后。

    之前,高启强气高启盛碰毐,把他的生意分给唐家兄弟,这更让他们不敢在“争强”好胜的高启盛面前冒头,凡事以他为先,给了十足的面子。

    后来,高启盛自暴自弃,不吃不喝不复健,高启强才勉强松口,允许他和唐小虎共同经营白金瀚,让唐小虎盯着他不准再乱来。

    高启盛离开的背影从容优雅,几乎让人忽略他腿瘸的事实,陈书婷后悔自己那时没在京海,否则不会让他的苦肉计得逞。

    陈书婷正走神,黄瑶已经小跑追去,“小叔叔再见。”

    温润的拇指摩挲着手杖上雕刻的狮头,淡淡瞥一眼陈书婷,斯文冷峻的脸上浮现笑意,“瑶瑶再见。”

    黄瑶又挨个和另两人道别,“龙叔再见,虎叔再见。”

    小小年纪礼貌得无可挑剔。

    唐小虎知道这没错,就是有点不满自己排在最后。

    得亏他精力好,昨晚找了通宵的星星,今天还跑来陪她过假生日。

    结果排在最后。

    没良心的小东西。

    -

    黄瑶在真正生日那天,被高晓晨夹伤手指,因为想关上琴盖不让她碰琴。

    就像他成天被母亲教训,依然不满黄瑶分走母爱一样,他不喜欢练琴,也不准黄瑶碰他的琴。

    偏偏陈书婷和高启强去了外地谈生意,住家的孙姐给陈书婷打电话,高晓晨隔着电话线挨了顿骂,摔门回房就是不认错。

    陈书婷嘴上说着让他反省,叫孙姐带黄瑶去医院,想想又怕留他一个人会闹脾气拆家。

    白金瀚的办公室里,唐小虎享受地仰靠在沙发上,涂着鲜亮指甲油的指尖滑过他的嘴唇、喉结、胸膛,衬衫扣子一颗一颗被解开。

    桌上的手机响了。

    唐小虎抓住那只手,示意手的主人乖一点。

    接通电话,陈书婷让他送黄瑶去医院,说是伤得不重,但最好拍个片子看看。

    唐小虎一颗一颗把扣子系上,告诉新女友晶晶,今天不行。

    晶晶逗他,又把扣子挨个解开,见他垮下脸色才想起这是说一不二的老板虎哥,心里有些怕了,故作委屈道,“瑶瑶是谁?你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

    “嘴巴放干净点,那是我侄女。”

    晶晶敢忙认错,生怕他不高兴。

    唐小虎穿好衣服,急忙赶往高家。

    他本来正愁怎么不让陈书婷尴尬,又能给黄瑶再过一次生日,这不就机会来了,就是不知道她伤得重不重。

    黄瑶在高家门外等待,盛夏的暑热无孔不入,屋里有空调,还有高晓晨,她宁愿在外面等。

    唐小虎很快接上她,看她满头大汗赶紧调低车上空调,想想怕她感冒,又调了回来。

    问她怎么站在外面也不说,虽然以前就话少,但没这么少。

    唐小虎尴尬地开车,问她手疼不疼。

    黄瑶摇头,终于开口,“早就不疼了。”

    是陈书婷太过担心。

    到了医院,医生也说没有大问题,唐小虎强烈要求拍个片子。

    药开了,片子拍了,忙活完再出医院,霞光映射在远处起建的高楼大厦后,暑热渐渐消退,夜晚正在路上。

    唐小虎望天,满意点头,“气象不错。”

    不枉他从黄瑶上次生日起,就盼今天是个好天气。

    他摸摸肚皮饿了,问黄瑶想吃什么。

    两人大眼看小眼,唐小虎心领神会。

    老规矩,旧厂街肠粉,一个半份,一个一份半。

    黄瑶吃完自己的,自觉把盘子挪到唐小虎面前。

    唐小虎一边吃一边若有所思,“今天好歹是你生日,咱待会儿还是去吃点好的吧?”

    黄瑶一愣,没想到今天的日子他不光知道,还记得。

    唐小虎问:“松鼠桂鱼怎么样?你爸说你喜欢吃。”

    黄瑶神色黯淡,“我只喜欢吃爸爸做的鱼。”

    唐小虎哦了声,行吧,他就不该提这事儿。

    吃得差不多了,旧厂街大好青年把嘴一抹,“走吧。”

    黄瑶以为他真要去吃鱼,想说自己已经饱了。

    结果他说,“走,回家。”

    黄瑶以为是回高家。

    结果回到车边,他从后备箱取出一个黑色大箱子,扛在肩头示意她跟上。

    黄瑶疑惑,十分疑惑,“不是回家吗?”

    唐小虎轻轻弹她脑门一下,“才出旧厂街多久就忘本了?是回你家,快跟上!”

    黄瑶狐疑地跟上,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天黑了,路过的风丝丝清凉,一大一小两人并排走着,不时望天,各怀心思。

    肉眼可见的木星在东南角,黄瑶一直计划在今晚看木星归位,和爸爸一起。

    唐小虎察觉她情绪低落,安慰不如行动,一到她家就往天台走。

    黄瑶狐疑加深,顾不上看看久别的家,赶紧跟上去看他干什么。

    通往天台的楼梯狭窄幽暗,她一点不怕,只觉得难过。天台是和邻居共用,以前种过菜,爸爸从邻居那里买下往后十年所有的菜,开垦出空地,就为了让她放烟火和看星星。

    天台乌漆嘛黑,唐小虎差点爆粗,“我K......”

    反应过来黄瑶在,及时刹车道,“我看这儿有点黑,没灯吗?”

    黄瑶在楼梯口摸索到开关,幸好还没断电,并不明亮的白炽灯勉强够用。

    唐小虎找了块合适的地方,打开黑箱子,拿出里面的各个部分开始组装。

    黄瑶呆愣一旁,随着他熟练的组装,渐渐确认那是什么。

    那是她计划和爸爸一起观察木星所要用到的天文望远镜。

    她的视线落在唐小虎的手上,修长的和爸爸一样好看的手指正在安装寻星镜,用力之下手背突起青筋,衬衫袖子往上挽起,露出坚实的小臂,上臂在衬衫下鼓起,肌肉随着动作鼓动。

    灯光从侧方照来,在他脸上投下鼻梁的阴影,唇上唬人的刀疤在昏暗中若隐若现。忽然,他皱起眉头,举起零件借光察看,确定无误后眉头舒展,大剌剌地把头发往后一推,继续专心组装。

    天台安静到极致,好像充斥夏天的虫鸣鸟叫都听不到了,只剩部件组装的声音,一台完整的天文望远镜在黄瑶眼前慢慢成型。

    老旧的白炽灯突然一闪,天台瞬间陷入黑色虚空,仿若一个世界的湮灭,随之立刻亮起,犹如一个世界的重生。

    唐小虎加快进度,咕哝着好歹等他装完再罢工,忽然发觉身边半天没动静,转头看去,黄瑶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里,正神情诡异注视他,不禁有点被吓到。

    女儿像爸爸不是什么好事,比如黄瑶和老默,阴森劲儿都一样。

    他叹道,“瑶瑶,你要多笑笑,你爸希望你开心。”

    黄瑶点头,嗯了一声。

    唐小虎装着装着烟瘾犯了,想起老默不准他在黄瑶面前抽烟,行吧,今晚小寿星优先。

    终于,组装大功告成,接下来调试。

    今晚月色很美,肉眼可见月亮上青灰的暗部,唐小虎慢慢调出月球表面的环形山,让黄瑶赶紧来看。

    黄瑶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月球表面”,还是由唐小虎呈现,感觉有点好笑。

    但不得不说,尽管在书本和电视上看过许多次,亲眼所见依然震撼,她仿佛要被那些远古的陨石坑吸进去。

    而当唐小虎调出木星画面时,她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

    蓝白红褐的条纹之间,她亲眼看到了木星的眼睛。

    据说它几百年来不停变小,据说它有时会躲到木星背后,但就在她生日的今晚,它刚好是能被她看到的大小,刚好在能被她看到的位置。

    木星上百年不息的风暴之眼,在今夜与她遥遥相望。

    她突然很想爸爸。

    她不能和爸爸一起看木星了,他们最后一通电话在平淡中结束,千里共木星成为一辈子的遗憾。

    和那天晚上一样,唐小虎再次掏出手机,在黄瑶不解的目光中播下一串奇怪的数字。

    那是一通越洋电话,拨向大洋彼岸的美国。

    老默怕黄瑶孤单,想让阿岳在今晚陪她。

    阿岳家的车行正好是底下人常去的那家,唐小虎没费什么心思就得到阿岳在国外的号码。

    电话那头的人得知老默死讯后久久沉默,连个颤音都没有,他不确定老默在女儿之外的额外牵挂是否自作多情。

    今晚,电话再次拨通,他知道黄瑶对电话那头的人期待很大。

    电话通了,语音外放。

    黄瑶立刻喊道,“阿岳姐姐,是我!”

    “瑶瑶?”对面惊讶过后是欣喜,然后说,“瑶瑶!生日快乐!”

    唐小虎心想还算懂事,她家车行保住了。

    “阿岳姐姐,我看到木星了,你也快看呐!”

    电话那头陷入长久的沉默,就如唐小虎第一次打过去时的沉默,不同于那次的突然挂断,这次沉默之后有些不同。

    先是窸窸窣窣的杂音,然后是脚步声,接着唰的一下,像是窗帘被拉开。

    “阿岳姐姐,你看到了吗?就在那边。”黄瑶伸手去指,忘了对方根本看不到。

    电话那头传来低微的、压抑的、痛苦的呜咽,黄瑶一愣,突如其来的哭声传来。

    千里之外的大洋彼岸,大西洋的海风带去湿润的想念,阿岳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门外传来散漫的美国室友和严谨的德国室友关于马桶维修责任的热情交流,显得她的房间格外安静。

    她捂住嘴,还是溢出哭泣,与上一次噩耗带来的痛苦一起,根本压抑不住,“对不起,瑶瑶,对不起……我这里是白天,我看不到星星……”

    自诩伟大的人类如此渺小,宇宙尺度下微不足道的半个地球的距离,她们看不到同一片星空。

    先前的沉默传染到黄瑶。

    随之而来的哭泣也传到到黄瑶。

    爸爸走后,她再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仅仅是白天与黑夜阻隔,就已经让她如此难过。

    她和爸爸隔着生与死,最后那通电话里,爸爸得知香港没有星星时,该有多孤独,多遗憾,多难过。

    他却还反过来安慰她。

    那天晚上,黄瑶哭到喘不过气,唐小虎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抱住她轻拍后背,像哄初生的婴孩。

    她把眼泪鼻涕都抹在他身上,哭累了趴在他肩头,泪眼朦胧地看向肉眼可见的小小木星。

    在那上面,有一场肆虐数百年的风暴,不安、躁动、血雨腥风。

    她看向风暴之眼,就如风暴之眼正看着她。

    它一定在十二年前的晚上就这样看着她了,看到没钱去医院的妈妈在老家破屋生下她,看到外公在月光下抽着旱烟抹眼泪,看到外婆准备把她送人,走到村口又反悔,终究舍不得。

    那些过去她只能靠听说,遥远木星上的见证之眼,一定比她更了解她的过去。

    木星归位,新的轮回要开始了,它是不是也了解她的未来?

    唐小虎的手像爸爸一样温柔抚慰,她渐渐有些困了。

    临睡之前她仍在想,它是不是也了解她的未来?

    失去爸爸,她会有怎样的未来?

    对未来的恐惧在困倦中仍未消散,黑暗中,她只能死死抓住身边唯一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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