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瑶收到的离别礼物是一只兔子玩偶，由一个陌生男孩送到鱼档转交。

    陈金默以为阿岳会送书，读了那么多书的大学生，到头来送了玩具，大概因为她说过，瑶瑶趴着写作业的样子像只小兔子。

    还有个原因大概是玩偶有录音功能，可以传达想说的话。

    父女俩静静听着录音，周围喧闹被隔绝在远方。

    “瑶瑶，对不起，你睡着时我悄悄溜走了。”

    “阿岳姐姐是胆小鬼，怕当面和你道别会哭，那太丢人了。”

    “我没办法为你庆祝十二岁生日了，但没关系，我们还是可以看到同一片星空，同一颗木星，这叫千里共木星。”

    “本来想提前说句生日祝福的，一想不对，我们瑶瑶不光生日应该祝福，每一天都应该祝福。”

    “我希望瑶瑶生日快乐，天天快乐，就像爸爸说的，什么事情开心就好。”

    “嗯……你爸说的不全对，学习还是要抓的，大学还是要上的。”

    “不过当然还是开心最重要。”

    “瑶瑶啊，阿岳姐姐长大了，要走自己的路了。”

    “以后，瑶瑶也要好好生活，好好走路，不要只看脚下，偶尔歇一歇，记得抬头看星星。”

    黄瑶抱着玩偶哭了起来。

    唐小虎来到鱼档时，看到客人在问鱼怎么卖，陈金默安慰女儿脱不开身。

    他凶神恶煞指着一边的牌子，“怎么卖这不写着呢嘛，瞎么你？”

    客人被吓走了。

    陈金默在给女儿擦眼泪，唐小虎没有打扰，兀自坐到一边的凳子上，那是黄瑶的小板凳，大个子坐下来缩成一团，有些局促。

    陈金默又去送鱼了，唐小虎又负责送黄瑶回家，两人先去吃肠粉。

    黄瑶还是只吃了一半，抱着玩偶情绪低落。

    唐小虎大概感觉到陈金默和那家教之间有点意思，现在听说家教不干了，一边吃着黄瑶剩下的肠粉，一边开玩笑安慰，“不干了正好，她要再干下去没准成你妈，再给你生个弟弟妹妹，你烦都来不及。”

    黄瑶正垂头伤心，听到这话目光一抬，眉下飞出两道冰刃。

    唐小虎想起曾经那双阴沉的眼睛，完全没料到一个小孩能变脸这么快，都怪自己嘴贱。

    黄瑶心里很难受，邻居也开过这样的玩笑，大人为什么总喜欢开这种玩笑。

    她既想要阿岳姐姐陪她，又怕真的会像玩笑里说的那样，小小年纪的她梳理不清这种矛盾心理，只能不去想它，此时此刻，忽然感到很生气，幼稚而情绪化的孩子不知道自己气什么，也许是气讨厌的唐小虎，也许是气差点夺走爸爸的人。

    玩偶被摔在地上，唐小虎夹着肠粉愣住。

    很快，黄瑶又后悔了，心疼地捡起玩偶，低头默默流泪。

    她想独占爸爸的爱，可阿岳姐姐走了，爸爸在悄悄难过。

    其实她也难过。

    陈金默这次送鱼、杀鱼很快，高启盛同行添了麻烦，但事情还算顺利，当晚就能回家。

    大半夜了，黄瑶还没睡，认错说把玩偶摔坏了。

    陈金默微微叹息，心情难言。

    坏了就坏了吧，那场书店相遇已经是老天爷对他额外的怜悯，现在只是一切回归正轨而已，他怎么敢奢求更多。

    黄瑶小心地问，“爸爸你生气了吗？”

    他从来没有生过她的气，能这么问，确实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

    他说没有，反过来安慰女儿不要难过。

    黄瑶还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尤其当第二天放学回来，看到爸爸正在专心修理玩偶时。

    爸爸的手很好看，杀鱼很快，做菜好吃，原来那双手还会修理。

    可玩偶坏了就是坏了，修了几天终于修好，里面的录音还是没有了。

    得知找不回录音的那天，陈金默又去送鱼了。

    这一送送了很久，从来没有这么久过，久到高启强要把黄瑶接去高家住。

    唐小虎去接黄瑶，她说什么都不走，她已经习惯了等爸爸回家，每次只要乖，只要耐心，就能等到爸爸回来，这次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是因为我把阿岳姐姐的礼物摔坏了吗？”

    “当然不是，你爸最宝贝的只有你。”唐小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棒棒糖，“这是你爸给你的，他让你听话。”

    黄瑶直愣愣望着唐小虎，接过棒棒糖，终于同意去高家。

    当天晚上，高启强让父女俩通上了电话。

    黄瑶第一句话就是认错。

    “爸爸对不起，我不应该摔坏玩偶，你别生气，快回家吧。”

    电话那头沉默一瞬，“爸爸没有生气，爸爸只是太忙了。”

    “真的吗？”

    “真的。”

    电话开了免提，高启强、陈书婷、唐小龙、唐小虎，一屋人静静旁听着，突然看到黄瑶一扫难过，高兴得原地蹦了一下。

    得知爸爸没有生气，黄瑶简直太高兴了，在一屋子不太熟悉的人中看向最熟悉的那个，露出欣喜的笑容。

    唐小虎回以不自然的微笑，从接她过来起就惴惴不安的内疚突然加深。

    ———

    不起眼的夏夜，医院外停着一辆不起眼的货车。

    车内，唐小虎如坐针毡，看向一旁的陈金默，身上绑着足以轰掉医院整层楼的炸药，冷静得像他妈个怪物。

    医院警力密布，必须有人去杀李宏伟，哪怕一去就是自投罗网。

    唐小虎想起被陈书婷带去香港旅游的黄瑶，那个初见时因为想妈妈而哭泣的小丫头，以为她比自己幸运，至少还有个爸，可现在她也要成为没爸的孩子了。

    无父无母，和他一样，可他还有个哥。

    好不容易开朗起来的小丫头，即将发生的事对她而言太残忍了。

    他烦躁地抓抓头发。

    陈金默准备下车，被一只手拽回来。

    唐小虎给他哥打电话，让他哥把手机给黄瑶，然后把自己的手机给陈金默，“跟瑶瑶再说说话吧。”

    陈金默感激地轻拍唐小虎的肩膀，他没有看走眼，尽管唐小虎推脱当瑶瑶干爹，但够义气，答应了在自己走后好好照顾瑶瑶一定能做到，老板也会照顾瑶瑶，可他毕竟家大业大，有太多事要去周全，唐小虎的义气更纯粹。

    黄瑶接到了电话，“爸爸！”

    陈金默不自觉笑了，问她在香港好不好玩，开不开心。

    电话那头却问，“爸爸，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陈金默看了一眼身旁，“爸爸太忙了，你在那边多玩会儿，到时候我让你虎叔去接你，你要乖一点。”

    “不要，我要爸爸来接我！”电话那头有些撒娇意味。

    陈金默垂下眼眸不敢回答。

    他做不到了。

    他终其一生都在追求一个家，一个牵挂他也让他牵挂的安身之所，从前望父母健在，后来盼妻儿相伴，再后来只求父女团圆，他要的不多，更不敢奢求老天额外的怜悯，可到头来，失去和别离还是贯穿他悲戚的一生。

    陈金默下车，背靠车门望向夜空，看到和他一样残缺的上弦月。

    他的残缺不重要，瑶瑶更喜欢星星，他仔细寻找着阿岳说的那颗，“瑶瑶，你那边看得到木星吗？”

    他等不到女儿十二岁了，那就今晚补上，只要一抬头，他们就能看到同一颗木星，这叫千里共木星。

    黄瑶在窗边抬头望，“爸爸，这里好像要下雨了，看不到星星。”

    他陷入沉默，电话那头也在失落，“怎么一颗都看不到呢？”

    唐小虎下车抽烟，看到陈金默苍白的笑容。

    “没关系，瑶瑶别难过，爸爸希望你开心。”

    未满十二岁的黄瑶还不足以发现异常，只觉得心里空空的，“爸爸，我想你了。”

    “爸爸也想瑶瑶了。”

    京海到香港，香港到京海，遥远的思念转瞬即达。

    那个晚上，传到香港的不止思念，还有京海一半湿热一半寒冷的风。

    夜色中，号称远东贵妇的半岛酒店优雅端庄，一面是香港岛的夜景流光，一面是维多利亚港的缱绻温柔。

    晚风吹向门庭辉煌的半岛，穿过奢华的大堂，雅静的回廊，穿过紧闭的房门和心门，吹进一个女孩心中的孤岛。

    承载噩耗的风经久不散，孤岛遮天蔽日，从此下起黑色的雨。

    ———

    唐小虎觉得，香港的夏天比京海热，比京海难熬。

    香港当然好，但京海才是家，偏偏陈书婷不愿回家。

    高启强带着医院的绝症诊断书来求和，为了给大哥大嫂留出二人世界，唐家兄弟被迫带起孩子。

    下楼吃完英式下午茶，他们分头行动。

    高晓晨选择跟唐小龙去旺角，体验旺角揸fit人半日游。

    唐小虎在询问黄瑶无果后，自行决定带她去天文馆。

    亲子游的港人和游客排着队，唐小虎也在排队，回头看到黄瑶正发呆，目光落在门口中英标识的“香港太空馆”上。

    据唐小龙所说，他告知陈书婷陈金默死讯时被黄瑶听到了，从那天起她就一直想回京海，陈书婷担心她回去会被高启强控制，所以一直没松口。

    她对香港的吃喝玩乐已经毫无兴趣，现在好像喜欢的星星也黯淡了。

    正如唐小虎担心的那样，好不容易开朗起来的小丫头再次变得沉默寡言。

    他们走入展厅，进入一条短暂的星空隧道。

    正前方是热烈到沸腾的太阳影像，唐小虎做过功课但不多，想找点话题，日珥、耀斑、黑子却在脑子里搅成一团，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发出一声“哇塞”的感慨。

    周围人看过来，黄瑶默默与他拉开距离。

    他跟上黄瑶念叨着别乱走，小心走丢了。

    黄瑶安静地路过展台，唐小虎没有放弃找话题。

    太阳系模型前，他指着具象化的行星轨道，“你看这一圈一圈的，长得挺像年轮。”

    “……”

    彗星模拟装置前围了一圈人，唐小虎非拉黄瑶挤过去，漆黑的屏幕模拟宇宙深邃，幽灵般的冰封天体被自身物质升华所形成的朦胧包裹，“小东西长得还挺好看。”

    “……”

    他们依次路过水星、金星、地球、火星，简略的局部图片显得相当平平无奇，唐小虎看着同样平平无奇的木星，“就这？不是说有一只眼睛吗？眼睛呢？”

    黄瑶终于开口，“那不是真正的眼睛，是木星上的风暴气旋，远看像一只深褐色的巨眼。”

    唐小虎终于撬开她的嘴，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这样！”

    接下来，他们路过了星星的一生，卫星的海洋，参观总算渐渐轻松起来。

    电磁波长，可见光谱，陨石坑，太阳风，唐小虎应接不暇。

    黄瑶也不全能理解这些概念，英文介绍看不懂，繁体介绍又吃力，唐小虎想念给她听，然后发现自己也不是每个字都认识。

    唐小虎安慰自己也安慰她，“来玩嘛，心态最重要，咱虽然不懂但会欣赏啊，你看这个球，长得像不像飞碟？”

    黄瑶点头，他说的是拥有星环的土星。

    太空馆之旅在唐小虎的看图说话中结束，他们回到半岛时，陈书婷终于原谅得了干眼绝症的高启强。

    黄瑶终于可以回京海了。

    京海的新家中没有爸爸，只有高叔叔和书婷阿姨，她要学着叫他们爸爸妈妈，还有讨人厌的高晓晨，她要叫哥哥。

    此外，她还将拥有一位新家人。

    他是高叔叔的弟弟，也是书婷阿姨的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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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办法陪爸爸看星星那晚，也是京海的风吹到香港那晚，黄瑶听到此生最大的噩耗。

    “老默是条汉子。”唐小龙对陈书婷感慨道，“他不光顶下了那些人命，连彩糖的事也说是光头勇牵头，雇他用水产车偷运的。”

    “阿盛咬死是底下人走偏门，借他进货的渠道藏毐，只要警察找不出证据，就不会把他怎么样。”

    那天晚上，黄瑶记下了高启盛的名字。

    到达京海的新家时，一个拄着拐杖的西装男子站在门口迎接，带着眼镜斯斯文文，朝她微微一笑。

    此后，那笑容就像京海多年不停的风，刮在她身上，剐下一层一层的皮。

    高启盛对陈书婷没有好脸色，但对黄瑶很喜欢，见她怕生主动套近乎，让她不想叫叔叔没关系，他们可以先从朋友做起。

    黄瑶从那时起就知道，眼前这个人将是她的叔叔、她的朋友，也将是她此后一生的宿敌。

    而在一旁打圆场活跃气氛的唐小虎，爸爸说要听他话的唐小虎，竟然和宿敌关系不错。

    她不禁皱起眉头，再次觉得他讨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