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旭一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来：“原来是毓和至尊，小王有失远迎。”

    毓和心想：“他这醒得也忒快了些，她前脚刚走，后脚他就醒了。”上下一扫，她似乎也没有走多久，他的衣服倒是已经穿得整整齐齐。

    她心里虽是这么想，面上却是一抹淡笑，她拨了拨耳边的碎发道：“老龙王——”

    黄旭一笑了笑，脸上有了一丝血气：“若是真论起来，至尊要长本王几百岁，不至于唤本王带个‘老’字。”

    毓和撩拨发丝的手愣在脸颊边：“原来龙王比本尊年幼，本尊眼拙并未看明白。”她斜眼看了眼还在黄旭一手中的手腕，偏头一笑，“龙王……本尊的手摸够了嘛？”

    黄旭一脸上泛出一层薄红，连忙松开手，撇开脑袋，只敢用余光看她：“抱歉。”

    一千年了，光长年龄不长脸皮。还是一撩拨就红透脸。

    毓和看着他的脸，突然想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直直地盯着他呆滞片刻，全然不顾至尊的身份“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她撞上对方眼中的诧异，明明知道自己失态了，也只是掩面继续发笑。

    黄旭一瞪大眼睛看着她，心想自己是脸上有什么脏东西还是哪里作态滑稽，才让她如此发笑。

    他开口试探：“怎么了？毓和至尊为何笑得如此开心？”

    毓和笑道：“小龙王，本尊在想你化作本体若是脸红了，龙鳞是不是也会变色？就像蛤蚧那样。”她比划着。

    黄旭一好奇：“蛤蚧是什么？”

    “一种异虫，传言她从早晨到黄昏，一天可以变换十二种颜色。”毓和解释。

    黄旭一眨了眨眼睛道：“龙又不是虫，自然不会变色。”

    他回答得较真，叫毓和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调笑之心压了回去，嬉笑着插科打诨把这个话题岔了过去。

    她二人并肩而行，默不作声。

    毓和耐不住性子，突然便扯住了他后颈的衣物一拽。他停在原处，眼里全是疑惑：“怎么了？”

    “你的伤好些了吗？”毓和问。

    黄旭一眼里闪着惊慌失措，嘴皮子动了动没有说话。

    “你的伤怎么样了？”毓和以为他没听清，又问了一遍。她抬手便勾住一边的梨花枝，拉到手中，自言自语：“还挺漂亮的。”

    “有些伤好了，有些伤……”黄旭一顿了顿，眼底闪着一片碎光，“有些伤一辈子都不会好。”

    “……”

    你一个神仙哪来的一辈子！毓和哑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头看着手里的梨花。

    黄旭一或许也是觉得自己的话好笑，轻轻摇着头自嘲一笑。他自言自语：“以前也有个人给小王疗伤治病。”

    “……”

    毓和眨了眨眼睛，疑惑着：“他怎么开始忆往昔了？”她玩着手里的梨花，接嘴道：“后来呢？”

    “后来——”黄旭一咬了咬下唇，语气忿忿，“她骗了小王，取了小王的护心鳞片，又打伤了小王，逃走了。”

    毓和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见黄旭一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她，看得她脚趾抓地，连忙给自己找理由：“本尊与龙王今日乃首次见面，护心鳞片失窃如此密要，与本尊说是不是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黄旭一反问，“至尊给本王疗伤的时候不是见着了嘛？龟丞相不是也同至尊说了嘛？还是龟丞相说得，我就说不得？还是说那偷窃的女子做得，我说不得？”

    他像是被触到了什么开关，顿时间气势咄咄逼人。

    毓和被他的“说得”和“说不得”饶得头脑发昏，冷笑一声：“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凶什么？”她用力一扯那梨花枝，又一松手，树枝回弹撞在一起，脆弱的梨花“嘭”的一声，噼里啪啦全砸在黄旭一身上，“龙王大可去找那女子说道说道，本尊不奉陪了。”

    说罢，她扭头就走。

    当年是她取的护心鳞不错。可黄旭一又不知晓她是夏纨纨，算起来，这可是她作为毓和同他第一次见面，他凶什么，有本事回那云海幻境把夏纨纨拉出来凶。

    也就她年龄现在大了些也不爱与人置气，这千年来都心平气和与人交往，换了一千年前，黄旭一刚刚那个态度，她非得指着他的鼻子把他全家过问一遍。

    毓和顿觉无语。她袭了后土之位，现如今是四海八荒唯一的至尊，可旧日里习惯了与所有人打成朋友，便完完全全没有至尊的架子。

    现在同小辈之间往来偶尔也会闹闹脾气，她只当朋友之间难免有些摩擦。第一次见面，上来就对她一顿嘴炮的，黄旭一是第一个。

    一见她生气要走，黄旭一顾不上身上沾花带叶，晃了掉一些碎花碎叶，连忙拦住她道歉：“是小王失态了，你……至尊莫要生气。”

    “本尊只是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是龙王与那女子的事，同本尊没关系，也不必与本尊说。”毓和伸手便要推开他。

    “抱歉，是小王逾矩了。”黄旭一露出受伤的表情。

    毓和见他偏着脑袋楚楚可怜的模样，那些回忆再一次涌上心头，心尖一软，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本尊没有你计较这些。”

    她瞥见他发丝间中夹着一片花瓣，凑近：“别动。”

    黄旭一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点点头，乖巧地站在原地，见她伸长了手臂，配合着微微曲起双腿，抬眸看着她手中的动作。

    她的指尖拨开一层发丝，梨花撩入指腹，递到他面前，得意地笑着：“喏。”

    这副模样不像高高在上的地母至尊，倒有几分凡尘中小姑娘傻乐的模样。

    煞是可爱。

    黄旭一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再一次泛起红晕，连连点头：“谢谢。”

    毓和见他这副纯情无辜的模样，心中莫名生出一丝甜蜜，拍了拍他的肩膀：“若龙王无事，还请领本尊出了这梨林，好回幽都。”

    见她提到要走，黄旭一脸上的羞涩还未落下，愣了愣才苦涩地说：“好。”

    他拽紧自己衣袖的口子，幽幽地开口问：“若小王身子不适，可否再去幽都寻毓和至尊医治？”

    毓和怔怔地看着他渴求的模样，她是不想再和他扯上关系，况且幽都乃是幽冥之都，掌管万地，即便是当今玉皇大帝都不曾经去过几次。

    他若是去了，三界诸神都不知道该怎么编排他们二人。幽都可不是什么神仙医谷，他不知道自己找点会医药的神仙嘛？

    她还没有出声拒绝，龟丞相领着一队虾兵蟹将迎面疾步而来，他一看见到黄旭一便惶恐地扑上前来。

    龟丞相道：“臣不见王上在寝宫，还以为……”说着呜咽掩面而泣。

    “本王无大碍。”他扶起龟丞相，瞥了一眼毓和，“况且还有毓和至尊在此，龟丞相不必担心。”

    闻言，毓和笑道：“龙王还真看得起本尊。”又说，“既然到这了，龙王也不必送了，本尊先行回去了，告辞。”

    毓和扭头便走，这次是龟丞相拦住了她。

    “怎么了？”毓和问。

    龟丞相又要跪下，毓和连忙拉起：“龟丞相你一把年纪了，见本尊便不必拜了。”

    她出生的时候还没有这种拜来拜去的规矩。如今古神除了她都湮灭了，新的神界有新的诸神，也有新的规矩。条条框框，清规戒律，弄得她脑子疼。

    更有甚的，她听闻神仙中居然有凡夫俗子才用的“重男轻女”、“嫡庶有别”那一套。

    她望着幽都乌黑的天想：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可又觉得是不是自己过于迂腐，跟不上现在的青年神仙。

    她们那个时候除了特别的位置，甭管你是男是女，是公是母，能者多劳，能者上任。古神又少子，哪里还分嫡庶，都是爱惜如命。

    果然年龄大了，便爱追忆往昔岁月。

    “老臣将龙宫魔族刺杀龙王一事上报天帝，天帝听闻毓和至尊亦在此处，便下了诏令，特遣毓和至尊协助龙宫调查此事。”

    毓和一愣，眨了眨眼睛，眸子里是盛满的震惊与不解。

    她今天只是过来吃个饭而已。

    龟丞相想起玉帝千叮万嘱务必要把诏令交到毓和手中，便掏出那块金手令递到她面前。

    她诧异地接过，没想到玉帝在金令上施了法术，手指刚一触到手令，它瞬间化作一道白光飞入她眼中。

    白光褪去，她正立于太微玉清宫中。

    一俊秀男子端坐在凌霄宝殿上，身披九章法服，头戴十二行珠冠冕旒，旁侍金童玉女，俨然是那位北极紫微——玉皇大帝。

    他声如洪钟，开口道：“龙王被袭一事兹事体大，朕闻毓和卿赴此宴席，特命卿协助龙宫彻查此事，卿可愿意？”

    说得好像她可以拒绝。他这么做不是明摆着不让她拒绝。

    蠢货天帝。

    她紧抓着袖口，在心中暗骂，昔日他父亲在位都不敢指使她干着干那，他倒好，没上台多久，便指使得得心应手。

    但表面功夫依旧要做。

    她弯腰一拜：“毓和领命。”

    幻境褪去，毓和耐着性子询问龟丞相：“天帝可否说了本尊不在幽都，幽都诸事谁来统领？”

    “由天帝亲自管理幽都诸事。”

    龟丞相吐出这句话的时候，毓和顿觉头昏眼花，脚底打着转。

    昔日六御各摄天、神、星、灵、雷、地，上下四方，各自统御。虽说都尊玉皇大帝为首，其余五御辅佐，但也是保证了各御的独立。

    其他四御早已湮灭，无古神裔继承，只剩天与地。昔年在位的天帝便和她母亲后土重新把权力进行了划分，天与地，九重天与幽都酆都，互帮互助又互不干涉，犹如两渠，共同灌溉六合。

    现在这天帝是打算借龙宫之事步步瓦解她对幽都的控制，把权力回收。

    好，很好。毓和咬牙切齿。

    “至尊可是身子不舒服？”龟丞相见她一瞬间黑了脸，关切地问。

    一听她不舒服，黄旭一也凑了上来，见她面色如此，便知道她这是生气了。

    毓和想不明白，自己上任以来兢兢业业，掌管阴阳调和，孕育六合万物，把控山岳土地变化，管理诸山神、地祇和三山五岳大帝等一众大神。虽说是幽都之主，其实却是幽都的奴仆，事事亲力亲为，努力维护着幽都的运行。

    他天帝这是什么意思？

    怀疑她有二心？

    她要有二心，还会为了他那句“龙族重归神界之后，幽都与龙宫经年未来往”，冒着被黄旭一认出来的风险，特地来参加一次龙宫的宴席，表明幽都对龙族归顺的态度嘛？

    冷静，冷静。毓和长舒一口气，就算发作也不该当着龙宫的人发作，他们没有错。

    毓和摇了摇头，强迫自己露出笑意道：“无事，本尊与小凤神一同前来祝宴，需通知小凤神一声，莫让她久等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壤。论资历，她活了快几千年还怕一个上位不久的天帝不成，论辈分，天帝的爷爷见到她，也要叫她一声奶奶。

    区区小辈。

    想到这里，毓和的心情顿时舒畅了许多。

    “小王可否与至尊同去？”黄旭一试探地问。

    龟丞相惊异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打转。

    “走吧。”反正她不想扯上关系都已经扯上，毓和想：“今天出门前该卜卜卦，算一下自己适不适合赴宴。”

    她又说，“诸位也不要一直唤我至尊，打着那套文绉绉的官腔和我说话，我一口一个本尊，自己也说得嘴巴痛，大家平常怎么唤自己的同僚便怎么唤我就行。”

    她见着他们诧然，心中感慨万千。也是，哪怕是幽都十殿阎罗那些人也都过了好一阵才不战战兢兢和她说话，改口叫她老大。

    毓和笑了笑，若是太上老君还在，知道她这么管着幽都，一定会气得胡须生烟，说她像个土匪山大王。

    可若是他真的还在，断然不会让玉帝这么猜忌她。

    想到这，毓和眼眶有些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