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昭十九年,正月初二,宜婚嫁。
申时正刻,言府的迎亲花轿接上新娘后回程,喜娘眉开眼笑地走在轿旁,抬抬手轻甩了下手中的帕子,让人把喜乐吹得更响些。
花轿四方角上都悬挂着一只银色铃铛,风一吹就随着彩色的流苏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只不过没入了热闹的锣鼓声中。
迎亲队伍经过林雀街,随行的总管派人将准备好的喜糖分发给街两旁观看的百姓,讨个吉祥如意。
“娘亲,这糖果真好吃,糖纸也漂漂亮亮的。”一头戴圆帽的小孩儿嘴里吃着糖,手举着红色的糖纸对着光线处,发现上面画着一些密密麻麻的暗红色线条。
小孩儿娘亲搂了搂他的手,笑着回:“言国师和李七小姐是皇上赐婚,糖果肯定漂亮啊,天冷了,咱们回去。”
话音刚落,天上的乌云齐聚,似乎是从天尽头席卷而来,顷刻间便将日光吞噬干净。
“起风了!”人群中有人叫了一声。
裹挟着黑雾的风在林雀街上肆意狂行,卷起那些红色的糖纸包裹在风眼中。
路人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迎亲队伍也被阻了脚步,停留在原地不敢将花轿放下。
还好只是一瞬间,那股强劲的风便停了下来,来无影去无踪,街上依旧同原来一样,不见半点被风吹过的痕迹。
见此,众人也便没拿这当回事,怕误了吉时,迎亲队伍立刻又响起唢呐,热热闹闹朝着林雀街尽头的言府而去。
迎亲队伍顺利到达的时候言隐正在门口等候,往日里谪仙一般清冷的人今日金装玉裹,似雪的长发用了金累丝云松簪束着,穿着精心织造的喜服,美如冠玉。
在喜娘的唱礼之下,花轿被放在地上,很轻的一点磕碰,却磕醒了花轿里的人。
鱼小渔睁眼便是满目的红,她伸手扯掉了红盖头,正好外面的喜乐也停了。
喜娘:“请新郎官踢轿咯~”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鱼小渔每一个字都懂,但连在一起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什么是新郎官?踢轿又是什么?
花轿外,言隐那双美丽的桃花眼紧紧地盯着面前的轿帘,眉头紧蹙,似在犹豫。
一旁参加喜宴的人按捺不住了,悄悄地交谈起来。
“怎么不动?这言国师可别是不愿意和她成亲。”
“肯定不愿意啊,你没看今日都不曾去迎亲,要我说那李七小姐从小就痴傻,没想到居然被赐婚给当朝国师,真是祖上积德。”
“话别这么说,看国师那病歪歪的样子怕是活不了两年了,也不知道冲喜能不能冲好。”
“呵,两人半斤八两,傻子配短命鬼,谁也不欠谁。”
周围的话音全都落入鱼小渔的耳朵里,她努力地提取关键词,却发现并没有整理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这个小房间红红的,看久了眼睛疼,她记得自己明明在魔法学院的天台练习驾驶小飞毯,忽然一阵大风吹过她便赶紧闭上眼睛,怎么再一睁开周围的环境就变成了这样?
听着外面吵嚷得厉害,她便想出去看看,将红盖头随手丢弃后猛的向前一扑,结果却不是熟悉的四脚落地,而是身体呈前扑式趴在地上,两只前爪从轿帘下伸了出去,握拳耷拉在地上。
花轿明显摇晃了一下,外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像鸵鸟一样埋首的鱼小渔抬头看了一下没有毛的前爪,皮肤白皙,指尖细长……
完蛋,自己变成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怪物。
鱼小渔握拳捶了一下地面,仰起头准备再次四脚站立,结果却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轿帘伸了进来,随后便看见了对方的脸,眉眼含笑,落在她的眼里恰似季春时节桃花簌簌,惹得小猫无端的想要去招惹。
言隐的手再次往前伸了伸,鱼小渔垂眸,忽然觉得没有毛毛的爪子也很好看,才,才不是什么怪物。
鬼使神差的,她将自己习惯性握拳的爪子放在了那人温暖的手心里。
言隐俯身捡起掉落的红盖头,轻轻抖了两下,随后鱼小渔的眼前又是一片暗红,下一秒自己就腾空而起,被人抱在了怀里。
她急忙抓住男人的衣襟,却听得头顶上方传来一句“别怕”。
这声音像是一剂定心的良药,听过以后便真的不害怕了。
似乎是上了几节台阶,稍作停顿后鱼小渔便感觉自己被放下来了,心中一紧,本能地想要去抓住什么,正好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来不及多想,立马牢牢地抓紧。
“别怕。”
那人又说话了,鱼小渔再次感觉到令人熟悉的安心,可下一秒自己的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像是一个被人操纵着的布娃娃。
这是提线木偶的法术,自己变成了木偶。
她尝试着去做一些相反的动作,但未能如愿。
观礼的人原本在等着看这位新夫人的笑话,猜测她一会儿摔倒的姿势,结果却看见人家迈着小小的步子走着,步步生莲,和寻常人家的千金小姐没有什么两样。
“一拜天地!”
总管唱礼的声音响起,鱼小渔的神识是清醒的,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缓缓弯下。
一旁的言隐看了她一眼,随后将腰弯得更深,前方的桌子上摆着三张牌位,两张是他父母的,一张是他师父的。
除此以外,他再无亲人。
成亲给死人牌位叩拜确实不妥,再加上言隐一拜更比一拜深,均落在鱼小渔之下,更是惹人闲语。
成昭的规矩,成亲之日新妇要拜得比自家丈夫深一些,意味着谦卑恭顺。
红盖头遮挡了鱼小渔大半的视线,她看不见旁人惊讶的表情,只听得见一些不大明白的话,还未反应过来就又被送进一间大屋子里。
屋里的人都走完了,鱼小渔松了口气,一直挺着的腰背此刻感觉到了酸疼,她想松散下来歇歇,但还是动不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屋外积雪坠落的声音被守门丫鬟的交谈声给掩盖。
“不知道大人怎么想的,怎么娶了这么一位新夫人!”
“这是皇上赐婚,大人也不能违抗,只能受些委屈了。”
“大人玉树临风,为人谦和,竟然要娶这样一个痴傻的女子,更何况还是李府的私生女,就算迎回本家又怎么样,成亲的嫁妆还比不上一个平头百姓家姑娘的嫁妆,连个随身伺候的丫鬟都没有。”
两个守门小丫鬟正在为言隐抱不平,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位新夫人,但她们不知道这位新夫人的听觉异常的灵敏,刚才所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被听去了。
鱼小渔不在意她们说的话,只是饿得很,肚子咕了一声,她低下头一看,又咕了一声,便立马一手拍了上去。
门外似乎有人来了,隔了那么远她也能清晰地听见,待开门声响过后便抬起头去看,只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离自己越来越近。
鱼小渔本能地往后退,用双手撑着床……
等等!撑着床?
她急忙抬起一只手伸进盖头底下,握了松,松了握,十分自如。
法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失灵了,心下十分欢喜,一把扯掉了红盖头,抬眼间便和眼前的人对上了视线,刹那间仿佛沧海桑田一般。
眼前这个人长得真好看,她忍不住开口问:“你是谁?”
言隐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打开手中的食盒,轻轻扇了扇,这才面带微笑道:“我叫言隐,是你的夫君。”
“言隐?”鱼小渔觉得这名字真好听,莫名地朗朗上口,正想接着问夫君是什么意思,结果却被香味勾了魂,舔了舔嘴,问:“你这是什么?”
“是鱼干,要尝尝吗?”言隐依旧淡淡地笑着,将食盒又往前推了推,让小鱼干的香味把这只小猫咪给包裹住。
鱼小渔伸出手指戳了戳已经风干的小鱼,疑惑不解:“小鱼,也能吃吗?”
言隐:“小渔能吃。”
听罢,她将信将疑地把指尖放进嘴里抿了抿,香味一下子有了实感在口中化开,方才还紧皱着的眉头也逐渐舒展。
“好吃。”
“还想吃吗?”言隐合上食盒,问。
鱼小渔的视线随着他的手而动,迫不及待地点头,魔法学院没有小鱼干,她从未尝过如此美味,此刻确实还想吃。
言隐冲她笑了笑,不给小鱼干,而是取过一旁的猫爪粉白琉璃杯,里面盛满了果酒。
“喝了这个就给你小鱼干,好不好?”
“好啊。”鱼小渔眼睛亮晶晶的,直勾勾地盯着那杯盏。
甜丝丝的确实很好喝,就是喝的姿势有些奇怪。
鱼小渔眨眼望着言隐的侧脸,不明白为什么喝果汁还要勾手手。
喝完以后言隐收走了琉璃杯,她急忙伸手去抓食盒里的小鱼干,结果跌倒在床榻前。
听见声音的人回首瞧见这一幕,不由得皱了眉,上前将人拉起来,拍了拍衣裳上沾染的灰尘。
鱼小渔自己也摊开双手小心翼翼地吹着,今日摔了两次了,没有毛的肉垫子有点疼。
“你这样可不行。”
听见这话,她立马抬头和言隐对视,十分不解,“哪里不行?”
额头被冰凉的指尖点了一下,鱼小渔用手遮挡着,正准备再次开口对方却抢先一步,“走路不行,摔了我心疼。”
“我摔了我疼,你心为什么疼?”老实小猫在认真地询问,心都疼了可不能马虎,又想起白天时听见有人说他病歪歪,活不了两年,便更加着急。
鱼小渔:“你是有病吗?”
言隐双眼含情,默默地看了她良久,这才唇瓣轻启:“有点病,但不多。”
一点点相思病。
听见这回答,鱼小渔突然有些难受,下意识地不希望言隐死掉,于是主动抓住他的袖子,问:“那我学走路,你心疼不疼?”
“不疼。”言隐浅笑着,边说边抬起手想要抚摸一下她的脸。
见状,鱼小渔立马松开袖子,两只手快速地抱住言隐的那只手,情真意切道:“我学,你不疼。”
言隐叹了口气,似有天大的无奈,却依旧笑意满满。
鱼小渔抱着他的胳膊在房间里走了五圈,走到第六圈半的时候突然感觉到眼前的景象开始天旋地转。
她伸出食指指向对面的圆月门,却看见了三根食指和三扇圆月门在旋转,像是不相信一般收回手,指尖对着自己的眼睛。
对,对不齐……
“晕!”强撑着吐出最后一个字,接着便失去意识。
不知道晕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脸上温温热热的,很舒服。
鱼小渔控制不住地喵了一声,缓缓睁开眼,发现是言隐在给自己擦脸。
“舒服。”她眯起双眼,不露痕迹地抬高了下巴,那里也想被擦擦。
“不能喝酒怎么不说呢?”言隐放下手中的帕子,摸摸她。
虽然没有擦下巴,但被言隐揉了头,鱼小渔还是很高兴,翻了个身和坐在床沿的人贴近一些,脸颊微醺,蹭了蹭软枕,带着醉后的倦懒小声地说着:“不生气,我还有秘密,可以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