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皇家，母亲是后宫中一个不起眼的女人，位居嫔位。
父皇有很多儿子和女儿，我也是他们当中不起眼的一个。
从小到大，除去年节，我几乎见不到父皇的身影。他总是流连在各个女人的宫殿中，每日都有不一样的女人得到他的宠幸。
小时候我调皮贪玩，会和小宫女一起爬墙根偷听。后宫的女子如同盛放的百花，但在父皇面前，大抵都是一个样子的——妩媚、娇美、装腔作势。
包括我的母亲亦如此。
我厌恶她们人前人后截然不同的两副嘴脸，厌恶和她们虚与委蛇共处一室。我每日都跟着兄弟姊妹们到学堂念书写字，想躲个清静，但是他们非要找麻烦。
在众多兄弟姊妹们中，我自小最喜欢的是五哥哥。
他叫李珏。
李珏。念起这个名字，如同在念“理”、“决”二字，似乎这个人生来便是讲道理、善做决断的人。我听母妃说，他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后来才到皇后娘娘身边。皇后待他视如己出，他爱看书，皇后私藏的书籍便随便他看，其中还包括许多民间的话本子！可把我羡慕坏了！
为了引起五哥哥的注意，我决定来一出“美救英雄”。还没等我想出办法，老天爷就给了我表现的机会。
三哥和四哥，打小就势同水火，视对方如眼中钉。教授学识的老太傅两头不敢惹，日日都一碗水端平，绝不偏颇。但这也抵挡不了两兄弟的攀比，不是今日比武，就是明日比背书，逮着机会就在父皇面前邀宠。在我看来，就像两只公鸡。
五哥哥和他们年纪相仿，却从来不参与他们的争斗。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总有无辜地被波及的时候。
有一回太傅抽背文章，三哥和四哥自然倒背如流，到五哥哥的时候，他却支支吾吾地答不出来，急得眉毛都皱在了一处。
我不由得替他捏了一把汗。
最后，我站起身来，替他把剩下的篇目背完了，获得了太傅的赞赏，和两位哥哥阴恻恻的眼光。
五哥哥被太傅罚了抄书，大家散了学各自走了，他只能一个人留在书院，抄完了才能走。我自告奋勇，留下来陪他一起。
当我把和他字迹一模一样的纸递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明显大吃一惊。
我得意地说：“五皇兄，我学得像不像？”
他看了又看，点点头：“有七八分像了。你临摹我的字做什么？”
我说：“阿娘从来不教我习字，我也不喜欢我的字帖。我只喜欢你的字，所以之前找太傅要了一篇你的文章，回去偷偷学的。”
他更惊讶了，顿了片刻，才说：“你个女孩子，为什么喜欢习男人的字？”
“皇兄这就不对了，字好看就行，哪里分男女呢？”
他想了想，点点头，把课桌上一本没用过的字帖送给了我。
“这是母后给我寻的，你喜欢的话就送你了。”
我高兴地说：“好啊好啊！谢谢哥哥。”
他好像被“哥哥”两个字震住了，我小声地问：“不可以这么叫你吗？”
“当然可以。”他温和地说，“只是不要被皇兄们听到了，对你不好的。”
“嗯嗯，我知道。我偷偷叫你。”我嘿嘿笑，重复了一句，“五哥哥，你真好。”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根本不是背不出来，只是在藏锋守拙。那些课文，他早就在皇后宫中读过了，只是不想惹麻烦，才装作自己不会。
五哥哥对我极好。相处久了，他知道我喜欢看书，会给我带皇后娘娘珍藏的孤本给我看，也会趁没人的时候，抓着我的手教我写字。
我也会给他带喜爱的糕点，他喜欢甜食却不敢说，我就喜欢偷偷给他塞糕饼和糖果。他吃得很开心。
男孩子喜欢吃甜食怎么啦？就像女孩也可以谈论兵法。我不认为这世上的事，定要分出男女。
我们就这样相伴着，一年又一年，在后宫中长大。看着越来越多新人进宫，看着她们争吵、绽放、衰败、凋零，看着四季轮换、日月更替，看着书本上的字越来越成熟稳重。
我十三岁那一年，第一次遇见我的凌让从。他是我舅舅的儿子，是我的表哥。
那一年，他才十六岁，却长得风度翩翩、仪表堂堂。何为君子风度，大抵就是他那般姿态吧。
他朝我行礼，唤我“公主”。
公主……
我心想，为什么我是公主呢？若是我生在平凡人家，他就可以亲切地唤我一声“表妹”。
可是天家森严，宫规如枷锁，无人敢僭越。
五哥哥是第一个知道我喜欢他的人。
“既然喜欢，那就牢牢地抓住，不要放手。”五哥哥手捧书卷，笑着拍拍我的脑袋，“想要的东西，要自己争取，不能在原地傻傻地等待，干着急是没有用的。”
我打起精神：“那我怎么做？”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喜欢过人。”
“你胡说！”我反驳，“你分明喜欢顾家姐姐……唔唔唔……”
向来斯文的五哥哥捂住了我的嘴巴，和我大眼瞪小眼。
“不许胡说！”
“那你帮我想法子！”我得意地挑挑眉。
他无奈地扶额，只好答应下来。
那之后的每一次“偶遇”，其实都是五哥哥替我精心安排。凌让从每回都“上当”，见到我，总是客客气气的，从来不曾逾越一步。
我不免懊恼，这个书呆子，可怎么好啊。
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终究还是对我动了心。他送了我最爱的笔墨纸砚做生辰礼，会托人给我捎宫外的好东西，我写的每一封信都有认真地回复……
我想等我及笄，等他金榜题名，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父皇决定让我和亲的时候，我感觉好像天塌了一般。母妃知道我有心上人，也不愿意送我去西北苦寒之地。我心里明白，她有自己的算计，她想把我送走，过后再找机会把我接回来留在身边，我们都清楚，嫁给定北侯是一门不划算的亲事。
所以我明知道，母妃的决定会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孩子，我也还是昧着良心同意了。我想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什么家国大义，那些东西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做一个最平凡的女孩，嫁给心爱的人。
那也是我第一次真正认识凌让从。
他并不算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正人君子，他有一个君子的谦卑，也有一个为官者的圆滑，更有一个正常男人的情和欲。
他把我拦下来，说要把我藏起来的时候，我是极度惊讶的。从前光风霁月、迷倒长安多少女子的凌大人，居然能想到这种法子。那一刻，我有些想笑。
身为公主，也许我不该那样自毁颜面，可我还是点头了。我跟着他回到了长安，住进了他的私宅。
他要我的那一夜，我几乎彻夜未眠。我终于明白了为何世上会有痴心女子奋不顾身，我坚信他不会辜负我，所以甘愿奉上我的一切。
在小宅子的时光，我躲开了长安城一场又一场的漩涡。他将我保护得很好，我过得很开心，是在皇宫里从未有过舒适和开心。
五哥哥最后还是赢了。
他登上了那个最尊贵的位子，而我也不用再躲藏，即便只能借着付绮月的身份继续生活，即便我要受到惩罚，我亦甘之如饴。
去见母妃最后一面的时候，她形容憔悴，我险些认不出来她是昔日那个美丽的女人了。她抱着我哭泣，我救不了她，也不能救她。
若真要追究，我也是罪人。我没有资格向五哥哥求情。他为了那一份幼时情谊，已经为我做了太多，我这辈子歉疚于他，绝不能再做违背他的事。
只是没想到，我刚刚送走至亲，老天爷就给了我一个孩子。
一个我和凌让从的孩子。
我从昏迷中醒来，他抱着我哭了，求我好好活着，为了他好好活着。我抚上他的脸颊，终于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底气。
说我自私也好，可恨也罢。我想为了他和孩子活下去。
老天有眼，付绮月和定北侯喜结连理。他们的珠联璧合，让我内心的愧疚减轻了几分，压在心底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从前酿就的因，竟在阴差阳错中结成善果。我和她有着如此相似的容貌，却走着截然不同的轨迹，最后兜兜转转，遇见最爱的人，留在最爱的人身边。
我由衷地希望他们能携手到老，百年好合。
……
孩子生下来后，五哥哥就亲自来看过了，他和皇嫂新婚燕尔，正是浓情蜜意之时，送了孩子一只长命锁。
皇嫂抱着孩子亲了亲，我知道，他们也很想要个孩子。黎国需要一对贤明的帝后，和一个聪慧的皇子。
我相信，在他们的治理下，黎国会越来越好。
离开长安那日，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夫君抱着孩子，带着我坐上了回歧安县的马车。那是我们祖父的故乡，他在那里终老，也会在那里等着我们的。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那一刻我才觉得，过往如烟，无须回首。属于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愿用一生虔诚，赎清身上的罪孽。而他会陪我走过漫漫余生，我便再无遗憾。
愿这天下安宁，如我们、如他们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