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

    乌蛮绕过低矮的院墙回到家,虫鸣声轻轻的叫着。

    夜色静谧,那天晚上没有倾泻一地的水银月光。

    他静悄悄的摸上床,翻身就要去睡。

    却摸了一手炙热的滚烫。

    有什么东西捂在被子里?

    他掀开被子凑近,一张病弱的瓷白的脸在黑暗里显得更加莹白,鼻尖被捂红了,显得有些可怜兮兮。

    是白天的那个孩子在他的床上睡着,被窝里被暖的暖烘烘的,舒适而又安逸的气息吹到他脸上。

    他看看那张窄小低矮的床,掖紧了被角。

    有些无措的向后退了几步。

    “婆婆,他睡这里,那我去哪儿呢?”

    没有人说话。

    也没有人回答。

    毕竟,他只是个哑巴。

    ……

    早上的天还没蒙蒙亮,街上的孩子们就喧闹起来。

    快乐的喧哗,追逐,打闹。

    去招惹拴着铁链的犬类,惹得它们汪汪叫,然后再大笑着一哄而散的跑开。

    乌蛮从网兜里放下昨天晚上在池塘里网的鱼,一条又一条,滑不溜秋的,将它们扔进水槽。

    在吃早饭的时候,那个孩子也来了,他坐着乌蛮曾经坐着的木板凳,拿着乌蛮曾经用过的硬木筷子,用着乌蛮曾经用过的瓷碗。

    一副没有精神,没有气力的样子。

    讨厌鬼一样,讨债鬼一样。

    “你把我的一切都抢去了。”乌蛮坐在一边心里愤愤不平,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婆婆递来了一双花纹不一样的一摸筷子,乌蛮用起来不太习惯。

    他还是习惯用他自己的筷子,自己的碗和自己的凳子。

    “乌蛮,这是苏诺,要在这住几天……”

    听婆婆说,苏诺是在日暮夕阳西下的时候被什么东西惊了魂,魂魄走丢了,小小的孩子老是发高烧,半夜呓语,要留在这儿叫一叫魂,把身体养好了才走。

    乌蛮本来就对封建迷信反感,他从来不信这个,现在更是觉得苏诺讨厌,真是个顶顶麻烦的人。

    晚上躺着他的床,占着他的被子,让他没有地方睡觉。

    而且这个叫苏诺的小孩子又娇气又做作,心不在焉的坐在他的凳子上,用着他的筷子和碗却不好好吃饭。

    乌蛮生气的用硬木筷子挖了一大块栗米塞进嘴里,恨恨的嚼碎。

    小孩子最讨厌了,没用的只会哭。

    ……

    又是夕阳西下,乌蛮一路风风火火的闯进来,灌了好几口水,拿起一张婆婆烙好的饼就要走。

    心急的伙伴已经在催促了。

    衣服却被人拽住。

    小小的一团的麻烦精,用那双没有什么精神的眼睛看着他。

    “哥哥,我饿。”

    小孩子的手指总是显得细嫩,泛红。

    让乌蛮疑心,如果扯出衣服,那细细小小的手指是否会被拽断?

    这让他脚步停了一停。

    “哥哥,我想吃炒土豆……”

    依旧是没有什么精神,这小小的孩子似乎是有些困倦。

    又似乎是真的,在夕阳西下之际走丢了魂魄。

    此时的苏诺看起来有些不真实,像是一尊没有什么生机的瓷娃娃。

    乌蛮掐了掐苏诺的脸。

    唔……看起来不错,顶着两个白色的小月牙,好看多了。

    落日的余晖下,炊烟袅袅,饭菜的香气在家家户户,大街小巷弥漫,勾起孩童们的馋。

    乌蛮用那双没有多少茧的手削土豆,土豆的皮和肉刷刷的掉。

    大土豆被削成了小土豆。

    被削的惨不忍睹……苏诺没了食欲。

    但他只是安静的站在旁边观看,像一个精致的,没有生机的乖巧玩偶。

    土豆被切成条,长短不一,薄厚不一,复杂且凌乱。

    热油倒进锅里,飘在其中的水珠遇热炸开油星。

    把苏诺吓唬的往后一退。

    乌蛮没有什么做菜的天赋,他只是学着婆婆做菜一样,把菜做熟了加盐,尝一尝味道能吃,饭就做好了。

    土豆在锅里滋滋。

    还要加什么呢?

    哦对,加盐翻炒。大概是熟了吧?

    乌蛮用铲子翻了翻。

    有点生,那加点水?

    恰巧苏诺往锅底又加了一把柴。

    火苗窜起,烟雾弥漫。

    又把苏诺吓了一大跳。

    乌蛮拽起苏诺的领子往后退。

    黑黑的铁锅里,汤汁咕嘟咕嘟的响,炖着一锅的土豆汤。

    土豆汤熟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土豆泥。

    苏诺没有精神的慢吞吞的用勺子吞吃,不是很咸,却有点香的土豆泥。

    “哥哥,你吃……”

    小脏手递来一勺土豆泥,汤汁往下滴洒到衣服上。

    “好吃吗?”

    乌蛮点了点头。

    他没有尝着味道。

    咽下去的太快,烫着了。

    山南水北为阳,早上的太阳并不热,有凉风时不时吹。

    乌蛮他们坐在水塘的南面,背阴的凉地,拿早早起来挖的蚯蚓剁碎了,放到木制的渔具里去钓鱼。

    钓来的鱼被拿来倒进小小的,早已围好的浅浅水洼,明镜似的水面波光粼粼。

    小孩子总是叽叽喳喳个没完,像一窝早起的麻雀。

    彼时的乌蛮回头看,吵闹的嗷嗷待哺的幼鸟,没有安静待在小水池边数鱼的乖小孩听话。

    苏诺蹲坐在小小的水洼边,很安静的数鱼。

    滑不溜湫的鱼总是在将将碰到小孩子细弱的手指时,一甩尾巴,在浅浅的水里一晃就离开。

    太阳爬到东方的树梢枝头,清晨薄纱似的雾霭化开不见了,南面的水边已感不到阴凉,乌蛮他们换了地方,到东面去了。

    苏诺在浅浅的草丛里摘各种稀奇的果实,然后慢吞吞的抛洒在水池里,这似乎是很好玩的游戏,让他乐此不疲。

    水洼里的鱼聚拢在一起,今天收获颇丰。乌蛮回头一看,苏诺的脸晒得湿红,把他吓了一跳。

    “蛮哥?你去哪儿?”身后的狼群呼唤他们的首领,却没有人再跟上来。

    乌蛮拽着还有些蒙的苏诺。

    他们回家。

    一高一矮,一前一后。

    ……

    破旧的屋子很暗,地板和家具都是木制的,苏诺回去睡了一下午,厚重的被褥缠住他,将他困在走不出的噩梦里。

    过度的惊吓让他的肢体抽搐起来。

    忽然浑身一轻,他从梦里醒来了,微张的眼睫像翩飞的夏日蝴蝶。

    乌蛮掀开被子,至少婆婆是这么叫他起床。

    那双眼完全张开,带着晶亮的水汽。

    在昏黄的灯光下,乌蛮觉得自己看到了夕阳下的湖泊。

    “睡午觉吗?”苏诺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苏小朋友觉得乌蛮一直看着他是想上床睡午觉。

    直到他晕呼呼的被乌蛮带出房间吃饭,他才发现已经晚上了。

    夜晚依旧漆黑,只有星星没有月亮,飞蛾绕着灯光飞舞,痴缠。

    “蛮哥,出来玩……”小孩子饭后的闹滕劲又上来了。

    篝火依次燃起来了,它是晚上的灯。

    小孩子拿着东跑西跑,全然不顾风声呼啸。

    星星点点的光在山崖间散开,如梦似幻。

    苏诺追在乌蛮身后,像个很乖的小尾巴。

    纤瘦的双腿穿过深邃的洞涯,拐过奇诡的隧道,影子们贴在昏暗的山壁,被火光拉的长长。

    “哥哥……我……我……们,去哪儿……”苏诺上气不接下气。

    他快追不上了。

    队伍没有人停下,他们小声的说话。

    苏诺的声音散开,撞在周围又被弹回来,混着山风有些可怖的失真。

    这种声音撞在耳膜的感觉绝对不会美妙。

    “嘘!不要说话。”

    “蛮哥会生气!”

    “会挨揍……”

    “跟着蛮哥往前走”

    ……

    小孩子们捂住他的嘴,七嘴八舌的用气音在他耳边小声耳语。

    钟乳石根根自洞顶垂下,浅浅的水,在火光的照耀下,是银色的鱼鳞在闪。

    地上散乱的物品表明孩子们并非第一次来,这显然是他们的秘密基地。

    乌蛮拿钝了的铁片撬掉山岩间藏起的贝类,这类肥美的肉可不少,吐沙撒盐后,煮熟再撒上调味料也算是美味。

    小尾巴一直像只哈巴狗似的拽住乌蛮的衣摆,眼巴巴的看着他的哥哥忙碌,苏诺可怜的呜咽“哥哥,哥哥,我们回去吧,太冷了……太黑了我怕……呜……哥哥……我们回去吧……”

    乌蛮不是没有听见,这可怜的能被风带走的轻语。

    苏诺叫了声哥哥,乌蛮就从鼻子里轻哼作为安抚。

    可怜巴巴的小狗,慢慢的不再哼啍唧唧了。

    孩童们笑笑闹闹,然后在夜深人静,踩着带着霜的月亮一起回家,即使那个时候星星都已经睡下了。

    苏诺是个乖小孩,会和他的哥哥一起放风筝,捉鱼,在溪边玩水,做蛋炒饭然后把脸弄成一个花猫,会跟着他的哥哥一起爬上爬下……

    他的身体不好,但是有哥哥在,幽暗洞穴也好,浅浅溪水洼地也好,哪里去不得?何处不逍遥?

    他很乖,会给婆婆烧火,安静的不吵也不闹,吃东西也乖的像一只猫。

    他是哥哥的小尾巴,小跟班,小跟屁虫……

    他的脾气像他的脸一样,包子似的软软又好捏。

    婆婆和婶婶总是喜欢捏他的脸,夸他可爱。

    他的哥哥总是逗他,他从来不生气。

    即使他的哥哥从来没有听过他的话,也不会说话,总跟人打架。

    他还是认为他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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