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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之后我没理宏纪问我有没有吃饭的问题,闷头回房间,扔下笔记本把脑袋扎进枕头下面睡觉。
不想洗漱,不想吃饭,也不想思考。
宏纪敲过一次门,见我一直没有回应,直接开门进来了:“又是方案出什么问题了吗?也不是第一次被毙方案了,像以前那样再改就好。”
我一动不动地趴着,不理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劝导:“就算方案不过,也还是要吃饭。都这么大了,别耍小孩子脾气。”
我还是不动,装作已经睡着,不想听他说话。
宏纪最后叹气:“那我放到冰箱里,饿的时候记得吃。”说完带上房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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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死一般寂静,我只能听见闷在枕头与被褥之间自己不畅的呼吸声。从一开始断断续续,到后来难以遏制地急促起来。
缺氧的感觉让大脑变得模糊起来,鼻涕糊住了鼻腔,空气一次次被堵在外面无法输送到胸肺,我却像鸵鸟一样不愿意放弃逃避现实的沙坑,直到口水被呛进气管里,才狼狈地岣嵝着身体坐起来剧烈咳嗽。
喉咙又痒又疼,我咳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停下来,木木地看着昏暗的室内,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又倒下了。
发尾落在脸上是凉的,细碎地滑落覆盖我整个视野,沾染上温热的液体后变得一绺一绺的。我呆呆地侧倒在床上,什么都没想,只是眼泪顺着面颊自在地流淌,划过鼻梁,落进贴着被褥的鬓发里。
……牛岛说我不需要他。
明明是他在拒绝我,却说我不需要他。
那他究竟想要我怎么样?我说不在意他不能在我身边,他要以我不需要他为由拒绝;而如果我说我在意、我希望总是能见到他,他是否又会认为宏纪说得对,两个人在一起只会让我难过?
他只是想拒绝我而已,并不是什么,我不需要他这样的原由。
……可是每次想到他那样笑着说出“你不需要我”时的表情,胸口就揪紧了一阵一阵地酸痛:“呜……”我缩起身体按住发疼的位置,忍耐着不去想那些事,最后还是无法克制地、一抽一抽地哭出了声音。
哭到后面没了力气,躺着默默流泪。
想到门没锁宏纪随时可能推门进来,又拖着沉重的身体起来去锁了门。
被他看到的话,多半要被教育“生死之外没有大事”“有什么困难都会过去的”“哭又解决不了问题”。可我就是忍不住眼泪,忍不住从胸口蔓延几乎要从喉咙满溢而出的酸痛,忍不住一遍一遍地回想牛岛当时微笑的神情。
我理应知晓牛岛拒绝我的原因,可实际上却连他最后说出“你不需要我”时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不是那样的,我需要的。
我不知道在什么方面、什么时刻、什么样的心情下需要,可我就是想要。
可我就是……
什么都做不到地,没有价值地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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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对宏纪来说意味着“软弱”“怯懦”,他自己身上自然从来都没有这样的特质,而我也许继承了原本属于他的那一份,所以才格外地无能。
我从未见过宏纪掉眼泪。他从8岁学截拳道起受过大大小小的伤,最严重的一次是小腿骨折,一次都没有哭过——尚且年幼的我经常泪汪汪地看着妈妈给他换药——包括后来妈妈走的那天。
我一遍又一遍地把她行李箱里叠放好的衣服扯出来,妈妈没有阻止我,反而是宏纪把我抓起来关到房间里。他堵着门,我大哭、尖叫、在地上打滚或是攻击他,完全不能让他挪动分毫。
妈妈如愿以偿,头也不回地走了。
但宏纪要留下来面对不愿意去学校、在家里动不动就大哭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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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给妈妈打电话,妈妈一开始会接,后来不接了,再后来注销了那个手机号。后来我异想天开想要去找妈妈,在宏纪面前说漏嘴之后被看管得更严。
宏纪新学期开学应该很忙,但他总能在接电话的闲余发现我的小动作,把我去找妈妈的计划扼杀在摇篮里。
不知道第几次爬窗户被宏纪揪下来关到储物间之后,我想到妈妈离我越来越远,歇斯底里地拍门大声喊:“放我出去,我不要宏纪!我讨厌宏纪!我要妈妈!!”
以往宏纪都会等到我自己冷静下来才开门,那天却反常地打开门,自己站在了门口。他18岁的时候身高已经到180公分,常年运动体格也很好,只往那里一站就堵住了我的出路。他背着光低头看我,表情埋没在黑暗之中。
我第一次从宏纪身上感受到了令人恐惧的压迫感,没有直愣愣冲上去,讷讷地站在原地掉眼泪。
“为什么非要去找妈妈?”宏纪问了我一个根本不需要问的问题。
有什么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喜欢妈妈,我要和妈妈在一起,我最喜欢妈妈!”
“好,那我问你,”宏纪一字一顿地问,“你的喜欢有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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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给她什么?你能给她她想要的生活,还是让她依靠?你能在她觉得人生太累的时候给她希望吗,你能给她爸爸给不了的爱吗?她寂寞无助的时候,你能做到什么?”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一句句诘问着我。
“你除了会哭还会什么?你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给不了她。你的喜欢只会让她继续痛苦地把所有的自由耗在这个家里,耗在你和我身上。
“安井诗夏,我问你。
“那样廉价的喜欢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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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地吸气睁开眼,捂着不住心悸的胸口坐起来。
从窗户看外面的天色已经漆黑,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是什么时候也无所谓。我抱着膝盖又侧躺下,闭上眼时感觉眼眶热得有些烫意。像是泪水一遍遍冲刷而过时,将全部的热意统统抛弃在这里。
我大约比睡着之前要清醒一些了,已经开始逐渐理解之后事情的发展。
牛岛以后不需要特地花1个小时乘坐地铁来回只为了陪我吃一顿饭;也不需要继续再用我买的、并不适合他的入浴剂;放在他鞋柜里的那双格格不入的小花拖鞋也可以清理掉;还有,他可以换一把更符合他气质的伞,不用再为了我在太阳下举起会被路人投以异样目光的宝可梦联名阳伞。
我已经知道许多有关于牛岛若利的事。
……但也仅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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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醒来时脑子里糊成一团,合衣睡了一晚上感觉全身都黏糊糊的,我眯着睁不开的眼睛吃力地从床上爬起来,从衣柜里找出换洗的衣物,拖着步子去浴室洗漱。
走出房门时听见玄关的响动,宏纪晨练回来了。他看见我之后愣了愣:“眼睛怎么肿成这样?”
我不答话,走进浴室关门。
不一会儿门被敲了敲,宏纪在外面说:“昨天晚上牛岛若利来过。”
“……”
“说是给你发简讯不回,打电话不接,很担心你是不是回家途中出了意外。我和他说你已经到家之后他就走了。”他顿了顿,“牛岛若利确实人挺不错的。”
“……”
“诗夏,你以后会遇到更合适……”
“唰唰”,我打开淋浴喷头,把声音全都阻隔在雨帘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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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家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饭点的时候宏纪都会打电话过来叫我吃饭,我接了电话不应声他也不管,只是认真地叮嘱冰箱里有吃的、记得吃饭、出门记得带钥匙等小事。
临近晚上时宏纪打来电话说纪子姐姐在玄关发现了从房门缝隙塞进去的骚扰信,他要过去看看迟点再回家。
我放空大脑在自己房间躺着,看着从窗户映照进来光从灰蒙蒙的白到漂亮的金橘色,随着黑夜蔓延进来,窗口又有了银白的月光。
手机不时震动,多是牛岛的讯息,我也想努力回复他“没关系”“不要紧”这样的话,长长的、骗人骗己的宽慰话语输入后又被删除,怎么都无法按下发送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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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纪深夜才回来,说纪子姐姐那边问题不大,阿秋陪着她。他给我买了可丽饼,但是耽误了太久的时间,现在已经不怎么好吃了。
他问我明天想吃什么。
我想不起来我们以前吵架之后是怎样和好的了。大约因为这间空荡荡的房子只有我们相依为命,不结束争吵与怨恨,我们便只能互相折磨,于是所有的争端都能很快在对峙中沉默,然后销声匿迹。
我说我想吃三彩团子。
他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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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宏纪去上班后不久阿秋来了。
阿秋没有进屋子里,只是站在玄关。他看上去很疲惫,但笑容一如我熟悉的那样温和:“我不是来找宏纪的,诗夏,我想和你聊聊……不进去了,希望你能帮帮纪子。”
纪子姐姐怎么了?
“纪子喜欢宏纪很多年了,你也知道现在社会对女性是十分苛刻的。她马上就要33岁了,再不恋爱结婚,来自家庭甚至邻里关系的压力会越来越大……每次我都想为他们创造感情升温的机会,但是这几次宏纪都说你一个人在家不放心,一定要回家。”
纪子姐姐喜欢宏纪吗?可是……
“之前听宏纪说你恋爱了,这样的话,可以把宏纪让给纪子吗?”
为什么是“让”?
“你父母的事我也知道,但宏纪大学的时候已经为了你放弃截拳道、放弃出国深造的机会了,你如今也已经长大了,宏纪不能把一生都绑在你身上,你是明白的吧?”
……出国深造,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脑子里一片混乱,但看着阿秋有些焦急的神情,不由自主地点头: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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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整理了一个背包的衣服,将身份证明、手机、钥匙、银行卡等物品囫囵塞进随身的斜挎包里,大致清点一遍后背上离开了家。
离开熟悉的街区之后我也不知该往哪里去,恍惚地拦了一辆出租车,在司机的催促中下意识地说了公司的地址。
路上我一直在思考阿秋的话,努力将我知道的和我不知道的事理成顺畅的缘由。
其实,其实也不难去分解。
只不过是我不敢相信因为自己幼时幼稚的自以为是,需要宏纪付出放弃属于自己人生这样巨大的代价。明明他比赛的荣誉放满了家里的每个架子,最重要的全国大赛奖杯从获得那天起就放在我的书架上。
我却从来没有思考过他喜欢什么,他的热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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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公司附近找了一家旅店,惶然地坐了一个上午,饿的时候吃一点饼干。后来累了便躺着,有时候清醒,有时候会睡过去。
我把宏纪的手机拉黑了,想想又把阿秋和纪子姐姐也拉黑了。他找不到我的话必定会和他们说的,而我现在还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
阿秋说的其实是对的。宏纪已经为我付出太多了,有我知道的,也有我不知道的。就连阿秋和纪子姐姐,他们对我好也因为我是“宏纪的妹妹”。
他带着一个我这样的拖油瓶妹妹,还要保持那样乐观的性格,想必也很不容易吧。
大脑钝钝的,时间也过得飞快,我被手机的震动惊醒时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手机屏幕上显示是牛岛若利来电。
我盯着那四个字迷糊了好一会儿,大脑空空地接起电话:“喂……”
“安井诗夏你现在在哪里?!马上给我回家听见了没!”宏纪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
“我不回家……”
话刚说了一半,那头的音量马上提高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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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回家难道不好吗?”
“你……”
我深吸一口气:“反正我什么都做不到,我一直都在拖你的后腿,如果没有我你可以选择任何你想要做的事,你总是对的,全都是因为我太无能你才只能被困在家里,要放弃截拳道,要放弃纪子姐姐,要放弃那么多那么多东西……
“所以……没有我难道不是最好的吗!”最后一句话说完,我马上挂了电话。
显示牛岛来电的电话又打进来几个,我全都吸着鼻子挂断了。
等手机终于平静下来,我缩在床边听着自己“砰砰”的心跳,把脸埋进膝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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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再次震动。我不去理它,它便在自动挂断后锲而不舍地再次亮起,直到我破釜沉舟地做好再次挨骂的准备接起。
对面的牛岛说:“诗夏,是我。”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应答。
“你现在在哪里?我很担心你。”
“……”
“安井先生刚才和一位叫‘阿秋’的先生通话后先离开了,他不在这里。”
“……”
“不想回家可以来我这里,我来接你。”
“……”
“诗夏。”他认认真真地叫我的名字,“我只是想确认你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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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
我哽咽着说了旅店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