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江市一中。
郑遇推开教室的门，在几道眼神的注视下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早自习还没开始，座位上人不是很多，郑遇从书包里拿出课本，一个人看起来。
“郑遇，”没过一会儿，陈星立刻凑过来，一脸紧张，“你终于来学校了，身体没事吧？”
“没事。”郑遇勉强地笑笑。
“真是凶险，”陈星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你看你，偏偏那个时间出去，我都快担心死了！”
郑遇铺开笔记本，安抚似的说：“我这不是已经回来了嘛，就别担心了。”
“对了，蒋明呢？”陈星瞥了一眼她身旁空空荡荡的座位，“他跟你一起去的医院吧，怎么今天没见到？”
郑遇摇头：“我也没见到。”
意识朦胧，对后来的事并不清楚，救护车的轰鸣声和刺眼的白光在记忆里交织，分不清真伪，她一直待在病房，连蒋明的半个影子都没看见。
有随行的老师过来看她，郑遇本想多问几句对方的境遇，但叶之遥始终在身边看着，她难以开口。
隐隐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预感，总觉得不能让家人过分注意到他。
叶之遥对她的人际关系管得很严，跟她交往的上到老师下到同学都得被查个干干净净，容不得一点不利她“成长”的因素。
陈星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注意到什么，说：“郑遇，你脖子上那是什么？”
郑遇一愣，拿出镜子比着照了下，这才发现脖颈上有几道模糊的痕迹，呈斑块状，像是淤青。
她下意识摸上去，在触即皮肤的一瞬间，模糊的记忆骤然回笼。
她想起了这东西的由来。
那应该是蒋明给她披外套的时候留下的，他那时搂得很紧。
“是过敏吗？”
“山里蚊虫多，应该是被咬的。”郑遇不动声色地将衣领往上提。
“哎呀，都回来了就不说那么多了，”陈星捏捏她的脸，笑起来，“中午出去逛逛，放松放松心情吧？”
郑遇犹豫一秒，还是拒绝了：“下午我还有集训，中午就要出发，时间来不及。”
“刚回来就要去啊？这也太……”陈星语塞。
“没事，我习惯了。”郑遇拿出一支签字笔，声音平淡。
话音刚落，班主任就进班了，手里似乎还拿着前几周没讲完的卷子。
陈星坐回了原位。
“月考成绩出来了，”胡建伟脸色平和，看上去心情不错，“大家要看成绩单吗？”
一片死寂。
“发下去轮流看吧。”胡建伟没多说什么，直接把手里的单子传了下去。
第一排的人颤颤巍巍地接过，后面的人心急如焚，交头接耳，教室里顿时有些嘈杂。
“喂，你看，郑遇没拉我一百分！我成了！”
“那拉了多少？”
“九十五。”
“一百四？！数学就算了，语文也是一百四？”
“早跟你们说了，郑遇成绩这一块恐怖得要死，偏偏不信。”
“嗯？学霸数学成绩怎么是我的三倍？太夸张了吧！”
声音被压的很低，窃窃私语此起彼伏。
新班级的第一次月考，意义非凡，成绩单上最高的位置也足够惹人注目，很难不想去看一眼。
这是人之常情。
乱，脑子里一团浆糊。
郑遇给手中的选择题打下叉号，心猿意马。
其他人的交谈声嗡鸣盘旋，她感觉有些吵闹，一段时间过后，成绩单被递到了她手上。
纸张很薄，郑遇习惯性地往最上方看，果不其然看见了自己的名字，成绩没什么大的波动，一如既往。
陈星也稳在前排，没什么好担心的。
鬼使神差的，她顿了一刻，视线忽然向下移。
郑遇看见了蒋明的名字。
在最后一位。
上面依次排列的数字着实令人心惊胆战。
全是两位数。
郑遇呼吸一滞，把东西递给了前排。
身旁的座位照旧是空的，桌面上堆着几本崭新的书，郑遇看向窗外，晨景冷清，夏天天亮的早，已能瞥见绵延而来的浅浅日光。
没有什么人来。
她又低下头。
“这次月考咱们班总体成绩还不错，”胡建伟把成绩单收上来，一脸春风得意，“在年级也算靠前，大家都辛苦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两根粗黑的眉毛倏地立起来，“还是有极个别同学，学习态度极不端正，成绩也是亟需提高。”
胡建伟把单子拿起来，痛心疾首地朝最下方看了一眼。
“某些同学，真是不知道怎么考的试，数学竟然能考到四十分往下，真是骇人听闻！”
坐在后排的王颂川脸忽然一抽。
法海老师，你带重点班实在太久了，看来还是不够体察民情！
杨承旭善解人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咱班主任起点太高，这么说属实正常，你别往心里去。”
王颂川脸红一阵青一阵的，恨不得直接钻进地底下。
“蒋明还没来？”他硬邦邦地转移话题。
“没有，”杨承旭皱眉，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低头看了一眼手机，“给他发消息也没回。”
王颂川朝前瞄一眼，仍旧没看见他人影。
“算了算了，懒得问。”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果断趴下睡觉。
时间过得很快，中午第四节课的铃声一打，众人纷纷飞奔下楼，教室里空空荡荡。
郑遇收起笔记，打算稍微整理下书包就离校，她已经跟班主任打过招呼了。
中性笔的笔盖刚刚合上，却听见身后忽然冒出一道胆怯的声音。
郑遇疑惑地转过身。
“那个，郑遇，”杜岚紧张地搓着手，“下午你是不是要去南远集训？”
南远中学的确是她的集训地点，郑遇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点点头。
“我也拿到了集训名额，”杜岚努力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要不我们一起去吧？班上没有其他人参加，我一个人去感觉也怪怪的。”
杜岚的成绩在班上也算优异，参加集训也在情理之中。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犹疑，杜岚连忙打了个哈哈：“这不恰好顺路嘛，我想着两个人做伴应该会好一点，听说咱们学校去的人也不多，咱俩又是同班，互相有个照应……”
杜岚絮絮叨叨，郑遇犹豫片刻，轻声说：“好。”
毕竟是去外校，上次在半路碰上李向一找茬，着实把她吓得不轻。
两个人走确实会好一些。
听到她同意，杜岚明显惊喜起来：“感谢学霸，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她像一只兔子似的冲向自己的座位，叮叮哐哐地开始往自己书包里塞东西。
两个人一起走出了校门，杜岚似乎很高兴，嘴里一直没停过。
“学霸，真没想到你会答应，感觉你平时性子还挺冷的。”杜岚两只眼睛都放光。
“正好顺路，就一起吧。”郑遇语气淡淡。
“学霸，我看成绩单的时候真的下巴都要掉地上了，”杜岚语气中充满艳羡，“好羡慕你，每一科分数都那么高，我要是有你四分之一的水平，我妈都不会骂我了。”
“还好吧。”郑遇不习惯别人这么直白的称赞，她偏过头，声音很轻。
不过有一点对方似乎弄错了，在杜岚眼里，自己似乎是什么成绩优异家庭美满的完美学生典范。
这的确是误会了。
她的家庭氛围异常紧张，完全谈不上和谐。
她做得再好，也无济于事，父母的要求很严格，从来没有松弛的时候。
郑遇摸摸发梢，轻描淡写地绕开了这个话题。
走到站牌前，公交汽车很快到站，一路奔驰，很快就到了地方。
南远中学，门口。
还没到开门时间，装修精致的大门前已经停留了很多外校的学生，身上校服颜色各异，有的似乎还相互认识，嘻嘻哈哈地聊着天。
郑遇走在前面，杜岚紧跟其后。
“蓝色校服……一中的？”
“省重点的来了啊。”
“前面那个，是一中那个郑遇吧？我听说过她。”
“是挺漂亮的，我还是第一次见真人。”
“嚯，看来咱们这次大赛的金奖也是她的了。”
“不一定，这次……”
现场的氛围忽然之间变得有些诡异，郑遇清楚地感觉到众多视线的集火。
她淡漠地抬起头，停在了距离他们十米远的位置，没有再向前一步。
杜岚乖巧地跟在她身后，好奇地四处张望：“不瞒你说学霸大人，这是我第一次来参加集训，要不是我妈逼我，我压根不敢来……”
“叫我名字就可以了。”郑遇说。
“这样啊。”杜岚干笑两声，漫无目的地环视周遭，仿佛是看见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语调突兀地拔高。
“哇，那边那个是宋黎吗？南远的那个年级第一！”
她眼中闪起两道火光。
“嗯？”
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郑遇困惑地蹙起眉。
“宋黎呀学霸，”杜岚双眼闪闪发光，“南远霸榜的年级第一，很厉害的！真没想到他也会来。”
“不太了解。”郑遇说。
“也是……学霸本身就很厉害了，心思都在学业上，没注意也是正常的。”杜岚连忙道。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远处的少年却回身看了郑遇一眼。
“怎么了？看什么呢？”身边人问了他一句。
“没什么。”
宋黎移开视线。
时间到了，南远的大门敞开，零零散散几个学生鱼贯而入。
学校环境很好，绿树成荫，花花草草也都修剪得精致漂亮，比起一中更为刻板冷峻的建筑风格，显得更为温馨。
场地在三楼，郑遇熟练地走在前面，顺便跟第一次来的杜岚简单介绍了几句流程。
杜岚感激地冲她点点头。
陌生的教室里，人并不是很多，所以他们自然而然地选择单人单桌，台上的老师神色严肃，大致说了几句开场白便开始了课程的讲解。
集训的难度自然很大，台上老师的教学水平也很高，由浅入深，当然，出于对底下学生学业功底的了解，对于一些细小的知识点，她选择直接略过。
台下人神情各异，有的凝重有的轻松，更多是专注。
杜岚坐在并不熟悉的座位上，满头大汗。
郑遇明显是轻松那一挂的，她铺开练习册，面无表情。
“那么接下来这道题，”台上的老师推推眼镜，向下扫了一圈，“难度很高，有没有会做的，愿意上台分享一下自己的思路吗？”
郑遇低着头，没吱声。
她倒是会做，只是不想上台讲。
“我可以试试。”
身后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
“宋黎耶……”
坐在后面的杜岚小声道。
身形颀长的男生走到台上，开始了演算。
片刻之后，戴黑框眼镜的老师赞许地点点头，男生礼貌性地低了下头，走回自己的座位。
“做的很好，不过……”她语气微微一凝，“这道题还存在更好的解法，有谁想再试试吗？”
台下十分安静，偶尔响起一两声低低的交谈。
“不亏是宋黎，果然厉害。”
“应该没人再会写了。”
“快点下一道吧。”
老师看了下手里的名单，脸上露出一丝惊讶：“郑遇也在我们这个赛区？你要不要试试？”
底下人视线交错，眼神不约而同地投到一个方向。
郑遇轻叹一声，迎着道道焦灼的视线，站了起来。
她走上台，拿起粉笔，开始用自己的方法演算。
笔尖接触黑板，粉末飞扬，郑遇瞥过头去，加快了手底下的动作。
一分钟过去，演算完成。
她沉默着走下了讲台，台上的老师对黑板上的解题过程大加赞许：“郑遇同学完成得非常好，大家看这里……”
坐到自己位置上的时候，她听见了更为模糊的议论声，那声音极低，无法辨认出全部。
但并不妨碍她知道这些话题的中心是自己。
郑遇拉了一下卫衣的帽沿，没说什么。
回到原位的宋黎不紧不慢地转动手中的笔，意外地挑挑眉。
——
“学霸，你真的好威风！”刚走出南远的校门，杜岚就忍不住叽叽喳喳起来，“我感觉你走上台的时候身上都带风！”
“没有吧。”郑遇尴尬地轻笑一声。
“南远这边就我们两个一中的，学霸在台上挥斥方遒，我也跟着沾光。”杜岚似乎真的很高兴，一直说个没停。
路过一个室外篮球场的时候，人声陡然嘈杂起来，篮球砸地的沉闷声音倏地在耳边乍起，郑遇转头看了一眼。
暮色降临，场内的年轻人你追我赶，毫不在意地挥洒汗水，脸上带着鲜明的笑意。
蓦地想起另一个人。
她忽然间停住脚步。
“学霸，你看什么呢？”杜岚困惑地问。
“没什么。”
郑遇偏过头。
“对了，学霸，咱们以后大概经常要来这儿集训，我加下你微信吧？这样方便一点。”杜岚兴致勃勃地拿出手机。
“好。”
郑遇有些心烦意乱，匆匆打开手机，加上了杜岚的好友。
划拉几下屏幕，她这才发现自己的通讯录好友很少，即使新加了人，还是只有一截短短的界面，甚至不需要怎么下滑，就能看清全貌。
她一直很想问问某个人的近况，可她没有他的通讯方式，能见到对方的地方也很少。
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杜岚对她的异常毫无察觉，喜滋滋地加上之后，又抬起头，望向这片陌生的街区，语调忽然一转：“学霸，你看那是什么？”
郑遇闻声看去，发现道路的尽头立着一家小店，装修精致，门前还摆着几盆悉心栽种的花草，模样颇为可爱。
“是洗拍立得的小店呢，”杜岚一脸惊喜，“没想到现在还能在市里看见，店主也真是有情调……喂喂，学霸，你要干嘛去？”
“我有事先走了，抱歉。”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