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沉,乌云笼罩,云层深处不时爆发出一阵阵雷鸣声,嗡鸣声由远及近,低沉晦暗。
隐约有降雨的征兆。
山路泥泞,郑遇接过蒋明的手,有些费力地翻过眼前的陡坡。
“绕路能行得通吗?”她问。
“不知道,”蒋明说,“我也不熟悉这里的环境,走一步是一步吧。”
山体滑坡的巨大落石堵死了他们归队的路,连手机也没有信号,无法跟人联系,只能选择绕开,远处还有滑坡带来的崩塌声,时隐时现,呆在原地已不再安全。
暮色沉默地降临,郑遇头一回觉得山里如此寂静,静到连一丝鸟叫声都没有,沉闷,空气中充斥着混沌。
徒步,漫长的徒步。
愈发黑暗的天色中,她在前路发现一个模糊的轮廓,似乎是一栋建筑物。
雨点一颗一颗打下来,静寂的山林里弥漫起一层单薄的水汽。
他们需要一个避雨的地方。
“蒋明,”她拉拉前面人的衣袖,气喘到,“下雨了,我们去前面避一下吧。”
“好。”
蒋明握紧她的手,脸色在漫天雨滴的衬托下显得更为苍白。
迎着泥泞走去,郑遇发现那是一座废弃的小庙,墙壁斑驳,地上堆满大片的落叶,案上零零散散地放着些杂物,时间过去太久,已经辨认不出轮廓。
两人就地坐下。
夜间气温降得很快,庙外电闪雷鸣,掺杂着越来越大的雨势,冷得骇人。
郑遇紧抱住肩膀,蜷缩在小庙的一角,已经有些说不出话来。
“郑遇,”蒋明侧过脸看了她一眼,“没事吧?”
郑遇把头缩下去,没出声。
“过来。”
蒋明没再多说什么,面色平静。
“……啊?”
郑遇艰难地抬起眼。
蒋明拉过她的手,把人揽进怀里。
湿透的后背贴到一个宽阔的胸膛,冰冷的皮肤忽然间得到一丝暖意,开始是短暂的接触,随后是绵延的,柔和的温热感。
“体温下降太快会有危险,”蒋明语气平淡,将外套脱下,裹在了郑遇身上,“先将就着吧。”
少年炽热的心跳从身后传来,一下又一下,有力地鼓动着。
庙外近乎天寒地冻,冰冷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郑遇耳中嗡鸣,能听到的只有缓慢而坚定的心跳声。
或许是蒋明的,也可能是她的。
分不清。
“蒋明?”她轻轻唤了一声。
“我在。”
蒋明拢住她的肩膀,应了一声。
“你刚刚……好像有东西给我?”郑遇颤巍巍地问,“是什么?”
像是完全没意识到她会突然提到这件事,蒋明愣住,旋即低笑一声。
“笑什么?”郑遇试图将注意力从胡思乱想中转移走。
“没什么。”
说着,蒋明从外套的内兜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小东西。
郑遇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只松鼠。
它显然还活着,毛茸茸的身体,垂着脑袋,两颗黑莹莹的眼睛正盯着她看。
“原来真有松鼠啊……”
郑遇喃喃到。
“路上碰到的,”蒋明说,“当时它躺在地上不动不动的,我还以为它死了。”
松鼠脑袋轻轻动了一下。
“是受伤了,”蒋明说,“它走不了路,我本来想着把它带回去的。”
“没想到现在连自己都回不去了。”
他轻轻地笑。
“好小。”郑遇伸出一根手指,好奇地点点松鼠的脑袋,小东西很乖,没有乱动,“你刚才一直把它放在口袋里的?”
“嗯,”蒋明应声,过了半秒又补充到,“它比较乖,没乱动。”
郑遇没忍住笑起来,忽然间喉咙一痒,咳嗽了一声。
蒋明不动声色地搂紧她的肩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声道:“要叫法海知道我跟他掌上明珠待一块,他不得发疯。”
“夸张。”郑遇靠在他的肩膀上,碰了一下松鼠的尾巴。
“没夸张,”蒋明说,“你做卷子真是吓死人了。”
“哪里吓人?”
“有人像你这样风卷残云似的写卷子吗?”
郑遇:“……”
哪有这么形容人的?
蒋明同学,深谙说话的艺术。
“那你也是在风卷残云地把别人牙打掉喽?”
“那叫锐不可当。”蒋明辩解。
郑遇低低地笑,胸口也跟着颤抖,在蒋明怀里微微发抖。
心口泛起无名的痒,蒋明连忙移开视线。
“你跟那个男生是有过节吗?”
“嗯,他之前在我们学校门口讹学生的钱,看他不爽,就打了一顿。”蒋明说,语气像是在说晚上吃什么一样平淡。
“后面他就准备报复你?”
“差不多,你那天在书店也看见了,这人不识相得很,”蒋明挑起一边的眉毛,“那会儿你不还说我是什么混混大王吗?”
“我不是故意的。”这次轮到郑遇辩解了。
“好好好,不是故意的。”
“真不是故意的,”郑遇越说越小声,“主要是你当时也比较……”
“比较什么?”
“比较凶。”郑遇直言不讳。
好极了,郑遇同学,你也是深谙说话艺术的人。
“我哪里凶?”蒋明心头一紧。
“一点点而已。”郑遇拢住松鼠的身体,尽力替它隔绝庙外的风雨。
“我是凶残,比不上那些个学习好的。”蒋明把松鼠塞回内衬里,用力合上了外套。
“什么意思?”郑遇不解地抬头。
“跟你一起竞赛的那好学生,叫什么来着,许嘉淳?”蒋明语气十分不善。
郑遇摇头:“我不太喜欢他。”
“哦,为什么?”蒋明脸色如常。
“他有点……怎么说呢,感觉有点功利,”郑遇疲惫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原本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而且总是找我,我不太喜欢跟他说话。”
“哦。”
蒋明脸上波澜不惊,但嘴角隐约泛起一丝难以被捕捉的笑意。
“还有,”郑遇犹豫到,“他在教室说你坏话,我不喜欢这样。”
蒋明没说话。
庙外暴雨如注,风声萧瑟,层层叠叠的树叶被吹得抖动,在无名的黑夜里窸窣作响。
沉默毫无理由地蔓延开来。
郑遇没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话,踌躇之间,她感觉背后的心跳声愈发剧烈,平静地宣告着身后少年的存在。
砰砰——
蒋明有什么话想说,可话到了嘴边,却仿佛被生生凝住,无法出口。
沉默,仿佛无穷无尽的沉默。
他最后什么都没说。
“对了,”郑遇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及时开口打破了忽然冻住的气氛,从包里摸索起来,“找到了!”
借着隐隐约约的朦胧光亮,蒋明看清了对方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件拍立得。
“我之前落教室了,后面还转回去取,”郑遇不甚熟练地摆弄着机身上的按钮,“本来是打算拍拍山里的景色的,一直没机会拿出来。”
“那……”
“拍一张吧?”
两个人心有灵犀,异口同声。
蒋明睁大眼睛,郑遇也眨眨眼睛,在黑夜中只能隐隐看清彼此面庞的轮廓。
“苦中作乐,你还挺乐观。”
“现在走不了,我也只能乐观了。”郑遇难得地笑起来,眉眼弯弯。
蒋明定定地看了她一秒,轻声道:“好吧。”
没有光源,只能打开手机闪光灯,炽白色的光照在两张被雨水浇得透湿的脸上,雨滴顺着颊侧流下,但他们都试图挤出一个像样的笑容。
郑遇举起拍立得,咔擦一声——
拍好了。
暴雨已将她手中的东西淋个半湿,郑遇赶紧把东西收回来,谨慎地塞进书包里。
“等洗出来,我会拿给你一张。”郑遇说。
“好。”蒋明疲倦地闭上眼。
大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他们能做到只有蜷缩在一起,为彼此提供一点可怜的温度。
郑遇直视着黑沉混沌的夜幕,闻到了一股泥土与雨水混杂起来的腥味。
夏季少有的寒冷。
蒋明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她也累得有些睁不开眼。
郑遇咬了一口下唇,隐隐有血丝渗出来。
他们的情况尚且不乐观,不能睡着。
看着蒋明苍白的侧脸,郑遇活动了一下肩膀,企图让大脑清醒些。
山体滑坡造成的巨大声势只发生过一次,自那声巨响之后,整座山都静寂下来,或许是泥石流规模不大,已经停止,又或许是被倾盆大雨掩盖过去。
她不知道。
郑遇的手搭住膝盖,坐在原位,一动不动。
时间流逝,夜晚来到了后半截,雨势逐渐减小,水滴垂落的频率变得低缓。
有出行的可能。
郑遇心头一喜。
他们距离脱队的位置并不远,只要耐心等待,总会等到救援。
只要别继续发生什么意外。
她正要拍拍身边人,却听远处沉重的轰鸣声,层层递进而来,树梢颤动,碎石飞溅。
郑遇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蒋明!”没有任何犹豫,她立刻拍醒对方,“快起来,出事了!”
蒋明如梦初醒,脸色在寒冷的压迫下近乎成了灰白色,他有些迟钝地支起身体,站起身来,探头朝远方望去。
一秒钟后。
“我们得走了。”蒋明果断拉起郑遇。
郑遇赶忙将身上的外套披到蒋明身上,碰到他手臂的刹那,她一愣。
冰冷。
近乎不属于常人身体的温度。
他身上冷得怕人,可他从没开口要过这件本就不厚实的衣物,甚至还腾出一只手来护住自己的肩膀。
难以想象这个人度过了多么煎熬的前半夜。
郑遇说不出话来。
“能走路吗?”蒋明没注意到她的失态,急促到,“我们得赶紧走了,不能再在这里久留。”
“能。”郑遇回答。
蒋明摸摸兜,发现松鼠还在,感觉到他的触摸,还探出了头。
他松了口气,把松鼠的脑袋按回兜里。
“走。”蒋明言简意赅,拉住郑遇的手,抬脚踏上已被狂风暴雨摧残半成的窄小山路。
时近凌晨,他们艰难地一路攀行,泥石飞泄的呼啸声完全听不清源头,那声音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嗡鸣不断,充斥着本就疲乏不堪的大脑。
两个人的体力在一夜的消耗中早已见底,但仍咬牙坚持。
漫无目的,只能不断往高处走。
不知过了多久,郑遇的体力彻底告竭,她瘫坐在地,冲蒋明摇头,颤声到:“你先走吧。”
蒋明回头看她,什么也没说,而是直接将她背起来。
“蒋明!”郑遇紧张地喊了一声,但她没抵抗对方的行为。
“走了。”
蒋明简短地回答。
她对时间的概念已经模糊不清。
黑夜,仿若无穷无尽的黑夜,但白昼正一点点到来,意识朦胧之间,郑遇依稀瞥见了远处熹微的光点。
太阳正从漆黑的山幕边升起,黎明正在到来。
“蒋明,郑遇,你们在吗?”
“我们在这里,你们能听见吗?”
不远处,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交叠在一起,郑遇已听得不是很清楚了。
“到了。”蒋明转过头来,轻声说。
救援队伍中极明亮的大灯照过来,如太阳般照耀在他们身上,炽烈的光线中,郑遇无比清晰地看见了蒋明的脸,那张苍白到没有半分颜色,嘴唇发紫,线条精致到失真的面孔。
她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