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山鬼位于国境之南。由于气候温暖,整个南部即使冬日也青绿相交,生机勃勃,唯有一山脉常年寸草不生,一片死寂,当地方言先称物后叫名,是谓山鬼。

    却由于山鬼之上有煅剑材料,使得山下自成一集市,便名山鬼集。

    有一日,一位来历不明的江湖人士抱着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来到山鬼集,将之托付给了刚生产不久的莫家娘子。

    他给了他们夫妇十两银子,让他们养孩子,每年会让人送银子过来。

    这是以防他遭遇不测男孩无依无靠。

    又给了陈大三百两银子,让他每年给莫家十两,直到男孩十六岁,给男孩五十两,剩下的一百两银子就是他的了。

    莫家夫妇为了每年的十两银子,肯定会好好对待男孩儿。

    而那江湖人士对陈大有恩,放心他。

    他把一切能替男孩考虑到的状况都考虑了。只是没考虑到人性的贪劣。

    这个男孩就是山鬼,生来就对周围有强烈的感知和记忆。

    男孩在莫家待了三年,养到四岁多了,从一开始的白白胖胖,养到骨瘦如柴。

    如果那位送他来到这里的大侠再回来,一定认不出这个男孩是他抱来的了。

    山鬼集早不复当年繁华,莫家夫妇的客栈渐渐经营不下去,每年的十两银子已经不够填补损失,他们以孩子大了要吃饭为由,要求多给一些银子。

    然而十两银子已经是山鬼集普通一家三口大半年的花销,省吃俭用甚至可以用一年。一个幼小的孩子又能花用多少。

    山鬼集越来越没落,陈大手上有了钱,就去府城发展了,只固定每年寄十两回来,并不答应莫家夫妇无理的要求。

    莫家夫妇将这不满发泄到四岁的孩子头上,对他非打即骂。

    但男孩儿却没有什么特别反应,一声不吭地看着对他拳打脚踢的妇人。

    他衣衫褴褛,脸颊上也没有肉,仿佛皮包着骨,显得那双眼睛更大了。

    那双大眼里只有对疼痛的惧怕与不安,没有一点反抗的心思和怨恨。

    这个四岁的男孩不像人,倒像是人圈养的家畜。

    莫家养的狗适时地吠了几声,汪汪呜咽着。

    男孩似乎找到了“靠山”,退到那黑犬身边去,怯怯地望着妇人。

    他两膝着地,背紧弓着跪趴在微微前屈的两手上面,侧着头惶惶不安地斜眼看妇人的脸色。

    如果有外人在,一定会发现男孩的模样和家中被踢打的狗如出一辙。

    但莫家的狗还不曾像他这样悲惨,有的人的恶意在一个地方得到释放后,对其余人和事总是格外温柔。

    这个家有了男孩儿承受苦难,将将成年的黑犬体格也比四岁多的他大得多。

    当初小黑犬刚到莫家时,就和男孩儿同吃同睡,它对男孩儿比人类更友善,如是男孩儿没有学会说山鬼的方言,却学会了像它一样呜咽,像它一样蜷缩。

    “流黑心的废物种子!净吃老娘的白饭,该。”

    “娘~”

    “诶~”

    院外一声娇喊,莫娘子的气愤与恶毒瞬间在她脸上开出了一朵花儿来。

    蜷在地上的男孩儿却没有放松。

    来的人是莫家的女儿,和他同岁的莫妞儿。

    她一进来就把手中的石子砸向男孩儿,男孩儿跑着躲过,她便又捡着石子追。

    黑犬想帮男孩,被妇人一棒子抽了去,只得呜咽着缩回头,双目微红,氤氲着泪光瞧着男孩被石子砸中脸,又砸中肩,肚子,脚……

    “妞妞,别玩了,去叫你爹,该吃饭了。”

    莫娘子看也不看男孩儿一眼,但他也知道不能真砸太严重,不然还得花钱治伤,人在家里随意欺负,只不能弄没了,不然每年的十两银可就飞了。

    莫妞儿也玩够了,母女俩各做各的事,好似男孩儿真是他口中的废物种子毫无用处似的。

    莫家的客栈彻底倒闭了,男孩儿和狗的伙食都降得厉害,再没有客人吃剩下的饭菜给它们。

    这一年南州收成不好,莫家更不愿意“浪费”粮食,今日因着加银子不成的事气了,直接不给男孩儿饭吃。

    只将一点儿剩饭赶进黑犬的盆里。

    路过躺倒在院子里的男孩身边,莫娘子用力踹了他一脚。

    “滚到一边去,别搁这儿碍老娘脚。”

    男孩儿痛得蜷起身子,不敢抬眼望他。

    在妇人离开院子后,他把头埋进膝盖,蜷成一团滚到墙角去。

    倒不是因为听妇人的话,只是“滚”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比站起来“走”要轻松得多。

    他的身上好多处青肿,因为是赤着脚的,他的脚在奔跑中伤得最重,磨破的脚底渗出血来。被砸中的脚背也慢慢青肿,每动一下,就像踩在刀尖上钻心刺骨般痛。

    身体贴到墙,他松开护着头的手抬起头看向自己吃饭的盆,他没有饭。

    全身上下都在痛,体外体内都在痛,他看向正在埋头吃饭的黑犬,眼神晦暗。

    黑犬十分敏感,察觉到他的眼神后猛吃了一口,留下贴着盆的那些夹着点米粒的米糠后便看向他。

    在它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它还是愿意给他吃的。

    男孩的眼神像狼,身体却像狗一样滚爬过去,拖行的脚在地上留下一道浅浅血痕。

    他双手抓起狗盆舔干净盆中仅剩的米糠,那动作几乎算得上娴熟。

    即使他知道自己这样的日子并非人类正常过的日子,但是这么多年,为了填饱肚子,这个小人没把自己当人,他什么都可以吃。

    黑犬在他周围走了几步,不叫不喊。正因为它的“包庇”,男孩儿才一次又一次“抢”它的饭。

    山鬼集只是一个小村镇,这里的人养狗从来不精细,狗的饭盆从来不会洗,但黑犬的饭盆和男孩的饭盆看起来都很干净。

    因为男孩儿到底是人,他饿极了舔得比畜生干净得多,而他又总是挨饿,导致黑犬有时都要分给他吃的。

    是这样的同吃同睡。

    黑犬帮他,也怕他,犬的直觉让它知道男孩儿的性格并没有挨打时看起来那么乖,他甚至是乖戾的,那双大眼睛里不仅有着生于人世的痛苦,还藏着它看不懂的幽暗。

    它当然不能理解,在这样不公正的,充满责问,打骂的环境里长大,才四岁的男孩儿已经对世界的任何生灵都产生不信任了。即使是同吃同住的黑犬。

    这一年冬天,比往常都冷得多。

    莫家人嫌男孩儿像乞丐一样脏污今年三月就不让他进门,夏天还好,秋天男孩儿也忍住了,但是冬天实在太冷他受不了,偷偷进了屋子。

    常年和狗一起生活的他味道很大,一进屋子就被发现了,被莫家的男主人用赶牛的皮鞭抽得浑身是伤。

    黑犬只能窝在自己勉强遮风避雨的小窝里呜咽地看着这将近半个时辰的虐打。

    然后那男主人打完从房子里扔出了两件破衣裳。飘砸在男孩儿身上,因为是成人的衣裳,把他整个覆住还有余。

    男孩儿满足地笑了,不枉他挨一顿打。

    只是他动不了,鞭伤实在太重了。

    他只能像虫子一样,先慢慢挪动脚,又慢慢挪动比较能受得住打的臀部,然后是手,肩……一点点将那不厚却能给他存下一点体温的衣服压在身下。

    今年南州确实很冷,入夜甚至下起了大雪。

    屋子里亮着暖黄的光,时而传来莫妞儿欢快的笑声。

    真幸福啊,他想象着自己也坐在里面,有碳火,有棉被,还有好吃的鸡鸭鱼肉,感觉身子都热了起来。

    恢复了一点力气的男孩儿把眼睛前的布挪开了一点。

    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眼睫上。

    他才发现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有一些暖?

    原来他感觉身体重是因为被雪压了一层,或许正是因为这一层雪挡住了一些风寒,他觉得冷的同时,也有些暖。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发烧。因为他从来没有去看过大夫,不知道自己会生病,他经常痛着痛着,就熬过去了,这一次也没什么不同。

    第二天他是被莫娘子踹醒的。

    他扔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铲子在他旁边,让他去铲门前的雪。

    男孩缩着脚躲过铲子,等他离开才爬起来,把夜里披着的衣服捆扎在自己身上。

    抱着铲子走了出去。

    他铲雪的时候有许多五六岁的孩童围过来。

    “山鬼!是山鬼出门了。”

    “哇,好可怕!”

    “他好臭啊。”

    孩子们围着他此起彼伏地议论着。

    不仅是这些孩子,山鬼集的人都把他喊作山鬼。

    第一个那么喊的人是个来山鬼集的外乡人,或许是因为他就像那座“山鬼”一样没有生机,他又没有姓名于是如此称呼。

    而整个山鬼集的人几乎都默认是因为他眼神鬼祟恶毒,像恶鬼一样。集里的人就以“山鬼”这样的称呼指代他了。

    “山鬼”本人并不知道这个称呼的意思,有人喊山鬼,他就看过去,但他不会应声,人人都知道山鬼不会说话。

    集上的人都说莫家夫妇善良,收养这么一个什么忙都帮不上的赔钱货。他们并不知道莫家每年有十两银子,不然想必会抢着干的。

    “他是山上的妖怪!砸死他!”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声,孩子们捡起自己能拿得动的“武器”,纷纷往男孩儿身上招呼。

    孩子总是学大人的,大人有一点恶,他们会放大这种恶。

    这一年冬天,他五岁了。

    新年来了,莫家的十两银子却没有到手。

    这下莫家更是毫无顾忌了,从前只留他在院子里欺负,这一次,整个山鬼集都能看到“山鬼”过的日子了,五岁的他总是要帮忙做各种事,跑腿,打扫,洗碗,甚至洗衣服,背东西。

    却没有人站出来,甚至不少人觉得莫家养他这么多年只让他做这点事算好了。

    即使那个孩子十分瘦小,大家仍然下意识忽略了那孩子不过五岁。

    他的劳动也没有换来回报,毕竟钱没有到手,他干再多事情也抵不了莫家夫妇心中的十两银子。

    夫妇俩商量着把他卖了,可因为近年收成不好,山鬼集上根本没人要。再远就要进城,来回路费就有些麻烦了。

    而且到底还期待着去年只是一个意外,说不定今年就会有二十两银子到手了。

    二则莫娘子怀了身子,确实需要一个能干活的人,他不让自己的女儿干活,便自然要再留“山鬼”一段时间。

    虽然少不了打骂,但是为了能让他干好活,总算一天两顿没有再少他一顿吃的,虽然吃的还是他们的剩饭。

    那一年夏天,因为南州迟迟不下雨,近两年因为收成不好,百姓已经过得艰难,如今还大半年无雨,所有人心里都感到了心慌。

    山鬼出门的时候曾听集上的人谈这天和地,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能得到的剩饭越来越少,便跟着集上的孩子悄悄从山上挖能吃的东西藏起来。

    直到有一天,他再也没有饭吃了。莫家自己连着刚出生的儿子都没多少口粮了。

    莫家的男主人看着院子里已经枯瘦的黑犬眼冒绿光。

    山鬼躲在一旁。

    莫家终于见肉了,他大方地扔了块剃光肉的骨头给山鬼,山鬼抓紧狗骨头狠狠地啃。

    没有放什么美味的调料,但却是他此生吃过的最美的味道。

    原来,这就是肉味。

    他舔得骨头都没味儿了,眼泪才从他大大的眼睛里淌下来。

    小山鬼心里有一个认知,那就是当人们吃狗的时候,就离吃他不远了。

    或许是察觉到了天灾的危险,或许是他心底深处到底也把黑犬当作他的同类。

    夜里,他从狗洞钻出,躲到莫家后面的林子草堆里,天快亮了才回到院中假装睡觉,每顿只吃一点野菜,混着莫家扔的一点儿残渣饱食。

    如是几天后,整个山鬼集人人面黄肌瘦,上山挖野菜的人一茬一茬的。

    山鬼并不懂得南州的灾情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但他能感受到人们的恶意。

    有人想吃了他。

    或许现在只是想想,但总有一天会那么做的。

    他不是莫妞儿,没有人会护着他。

    这个世界除了他自己,没人在乎他的生死。

    可毕竟才六岁,他的脑子只想得到躲,想不到逃。

    他躲在草垛里也不敢睡觉,怕醒来就看见有人拿刀割自己的肉,砍自己的骨头,就像黑犬那样,被人吸干骨髓。

    忽然地,莫家大门被一群人冲破,一大堆人呼啦啦地围进来。

    听他们叫嚷着拿粮食分大家的时候,躲在莫家外不远的山鬼头也不回地往林子里跑去。

    在他看来,自己也是莫家的粮食。

    小短腿跑得飞快,因为常年不穿鞋,他脚底的茧十分厚,就是踩到石子,被刺刮伤也不会再痛。

    从灌木丛中穿行,身上衣服破烂,皮肉被划出了不少血痕,他也没有感觉。

    对常年受新伤的人而言,就算血流不止,只要不往他伤口上撒盐,想必也是不会感觉痛的。

    那小身影隐在林子里,一直往前,直到再也听不见一点人声,看不见一点山鬼集的烛光。

    突然,他身体往前一倾,栽倒在了猎人的陷阱上面。

    他掰不开夹住右腿的夹子,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血冒出来。

    月光照在布满伤痕的无力的小手臂上,他大大的眼睛反射出一种比月亮还要清冷的光芒,仰头对着月亮呜咽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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