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非得我喊你婶婶，才知道停下？”

    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很是熟悉，是纪明洲的大侄子。

    沈眠星一脸懵，掰着他食指的手也卸了力道，无奈道：“你能不能放开我？”

    纪繁自然而然地拿开了禁锢在女人柳腰间的大手，扶她站稳时也撤下了钳制她胳膊的右手，却未退开半步，两人离得极近。

    沈眠星对纪明洲的大没什么好感，这个大侄子浑身上下都散这一层拒人千里的疏离气质。

    大侄子不经意流露的一个眼神，都教沈眠星感到害怕。

    说是惧意也不完全。

    更像是炎热夏天里干涸的嗓子被人猛地灌入冰凉的柠檬水，沁人心脾的凉意，带着一丝心惊胆战的寒冷。

    她默默地朝旁边让了让，仰头看香面相阴冷俊美的男人。

    沈眠星说话声音也不自觉放低了下来，“你有事吗？”

    纪繁垂眼打量着她，漂亮的唇角往上挑起若有似无的弧度，我像没事吗？

    沈眠星见他只盯着自己瞧，却不说话，好像有沟通障碍的大病似的。

    她见过的学生多了，纪繁这种自以为不说话不沟通很酷的，也不少。

    沈眠星弯起嘴角露出和蔼的笑意，带有一丝期许的询问：“那，是不是明洲让你来找我的？”

    石桥下是小溪，水里游着的锦鲤不时的成群结队而过，鱼尾甩出漂亮的水波纹路，被阳光照旧出琉璃透明的色彩。

    沈眠星看见这些快活的鱼儿，心想着的却是纪明洲能在发现自己离开后迅速让大侄子来追她，说明他多少还是在意自己的，只是场面上的应酬也是在所难免的。

    生活就是这样，不能事事尽如人意。

    她应该再大度一些，而不是像柳婷芝说的那样小家子气。

    纪繁见她还笑，还挂念着另一个男人。

    他闻声不怒，也跟着婶婶笑了笑，“呵。”

    沈眠星脸上笑容一僵，侧目看去，却是一眼就分辨出纪繁这抹笑容里，充满了嘲弄的恶意。

    “有意思吗？”他问。

    沈眠星一脸懵，“嗯？”

    “Stella。”

    沈眠星听到这个名字脸上没什么情绪波动，一双秋水眸子不管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水汪汪的，让人忍不住生出怜爱的保护欲，她有一张标准精致的鹅蛋脸，容貌绝美，肌肤细腻如瓷，细眉翘鼻，点点樱唇，弯眼挑唇间，明媚动人。

    纪繁确定她就是五年的Stella。

    他不知道为什么站在自己面前的她会是一副不认识自己的模样，有太多种可能……她不想和他再有关系，她要和他划清界限，就如同信中所写的一样。

    或者那场灾难让她死里逃生，却失去了记忆；或者是他又发病了，妄想的世界里与爱人重逢！

    他不会表现的像个疯子，抓着她的胳膊摇晃，声嘶力竭的控诉——Stella，你是我的Stella对不对？你只是失忆对不对？我是纪繁啊，你不记得我了吗，说从今以后我都不会寂寞的女人是你，现在看着我如同看陌生人一样的女人也是你……我和你，到底谁才是疯了的那个！！！

    没必要。他是成年人，身体和心理都十分健康的成年人。

    精神的挣扎和身体碰撞在目前看来都没有必要，去陈述自己的渴望和需求也没有必要。

    因为结果是唯一的。

    纪繁心思冷沉的像一潭古井无波的水面，只是在今天第一眼认出她时起了不小的波澜，剩下的便是做局。

    让Stella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乖乖的。

    沈眠星见他脸色渐转阴郁，眼底一片浓墨般化不开的黑，越发觉得自己内心猜测不假——纪明洲这个大侄子多半有什么沟通障碍的大病。

    年纪轻轻的。

    她主动抬手，葱白细长的指尖对准自己的鼻尖，揣摩他话中想表达的意思，不确定地问：“你是不是在喊我，Stella？”

    沉陷的思绪被女人疑惑而柔软语气抚平了凹陷的褶皱，纪繁费力地抬起双眸，眼尾微微上扬，纤长浓密的睫毛如蝶翼般刷开。

    他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最后牵动嘴角的弧度，不答反问，“婶婶去哪？”

    没有讽刺意味的笑，看上去很是疲惫，而疲惫中又透露出孤独的寂寞。这些复杂的情绪让男人脸上的阴郁散去了不少，余下的是令人无法拒绝的美感，只是略显的苍白易碎。

    沈眠星收回先前说他笑的吓人的话，侧目移开了目光，“我身体不舒服，想先回去了。”

    纪繁没有直接说自己送她，而是等了约莫十几秒，声音一沉显出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要我去喊小叔吗？”

    从大侄子沉默的时间里，沈眠星差不多已经猜到了，纪明洲现在多半是没空吧。

    她弯弯唇角，想掩饰自己的失落，心里的难受，忽略了眼底泄露的委屈。

    沈眠星朝纪繁摇了摇脑袋，一副毫不介意的姿态，“不用了，本来就是我自己粗心大意，吃坏了肚子，怎么好意思麻烦他。再说了，他今天回来是要参加纪伯父的生日，我一个人回去就好了。”

    她尽量说得真情实感一些，来掩饰自己的落寞，不知不觉中低下了头去，藏住发红的眼眶。

    以至于没注意到纪繁的脸色变化，晦暗难明。

    五年前光着脚丫踩着他的身体放肆，碾着衬衣、磨蹭胸膛的小姑娘，什么时候这么温柔体贴了？纪繁又不是圣人，不可能不嫉妒、不在意，恰恰相反。

    所以，他才会改变心意，当众喊那个上不了台面的男人一声‘叔叔’。

    多么有礼貌的年轻人。

    “那我先走了，”沈眠星朝他道别，“再见。”

    纪繁没有阻拦，脸上没什么情绪，音色淡漠：“我让人送你出去，这一带打不了车。”

    沈眠星不习惯麻烦别人，而且她和纪繁也不熟，婉拒道，“不用了，我还记得路，自己回去也不远的。”

    纪繁不着痕迹的看了她片刻，也不多说，只让佣人带沈眠星出去。

    大院子修的跟古代王公贵族的行宫一样，院子一环套一环，□□交错，真让她一个人走出纪家老宅也是件耗费功夫的难事。好在大侄子做事靠谱，虽然看上去是难相处了点……

    好吧，跟他说话确实要有耐心。

    沈眠星轻一笑，出了热闹的大院子，看见停车场里熟悉的车牌，脚步一顿。

    明明早晨过来时充满了期待，想着纪明洲的父母都会知道她是他们儿子的女朋友。她一定会是个合格的女朋友，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下班后能照顾明洲，孝敬他的父母。

    沈眠星收回目光，顺着林间宽阔发亮的柏油路往山下走，窸窣的阳光透过枝叶打在她碧绿色的长裙上，白里透红的脸蛋，像是一朵朵明亮的花。

    她在想被自己深爱着的纪明洲，他现在在做什么，还在应付那群美艳娇柔的名门闺秀吗。

    那她自己呢，沈眠星想到这里，鼻尖再次涌起强烈的酸涩感，强烈的委屈和难过在没有人的地方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机会。

    她是个孤儿。

    以前柳婷芝就看不起她的出身，说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怎么能当明洲的女朋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走了这一遭，她也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柳婷芝突然同意她和纪明洲交往，为什么主动邀请她参加纪伯父的生日会，他们从来没说过纪家是朔州权势滔天的那个纪家，她也从不敢想，朴素低调的纪明洲会是纪老的儿子。

    为什么不早点跟她说呢。

    早点说，她会买一条更好的裙子，更优雅的鞋，更漂亮的首饰。

    而不是格格不入的，以一个朋友的身份站在他身边。

    沈眠星边走，眼眶兜着的小珍珠就往下落。

    落在柏油路上，被阳光照的发亮。

    伤心极了。

    —

    纪繁回了楼上客厅，里面的人还在悠哉悠哉的打牌，牌桌上依旧是两男两女，其他人坐在沙发那边讲话。

    方嘉敏连输三把气得下桌，换方嘉逸玩。

    不正眼看人的陈玄桥的座位上换了一位古典美人，陈澄。

    剩下两人是施嫣然和纪明洲。

    “纪繁，你来了。”纪明洲与屋中几人交流过，此时面对纪繁时少了拘谨，语气温和明显。

    纪繁眼睫一垂，扫过纪明洲面前的筹码，“小叔手气不错啊。”

    纪明洲笑了声。施嫣然则上挑着一双明亮的瑞凤眼，朝纪繁努努嘴，娇气说道，“你这小叔何止是手气好，逆风翻盘心态好。”

    “是么，”纪繁淡声，似想到什么了似的突然对纪明洲说道，“跟小叔一起来的苏小姐，提前离场了。”

    纪明洲拈牌的手微一顿，缓过神来才看了牌，一张没用的九万，随手打出。

    施嫣然甩出两张九万，吃掉纪明洲刚打出的牌，顺带瞟了一眼成熟俊雅的纪明洲，“谁呀，哪个苏小姐？苏恒家的吗？”

    方嘉逸向来损惯了，嗤笑了声，“恐怕都不是，挺朴素的一小美女，模样身段都不错，我也是头回见。”

    纪明洲听了也不恼，面上依旧春风和煦。

    但方嘉逸带有浓烈讥讽意味的话语，仿佛是打心底看不起他们这些圈外人。他需要忍耐，终有一天自己能替代纪繁站在这间客厅，作为主人，看待方、陈、施三家的后辈们。

    而不是任由他们一言一句的指桑骂槐，嘲笑自己！

    纪繁看在眼里，抬手在纪明洲的椅背上拍了拍。

    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当做，可以传达力量。纪明洲明显感受到大侄子在这一刻，居然和自己站在一起，他是在暗示自己不用理会方嘉逸的轻视吗？

    纪繁掀开唇角，声音没什么起伏波动，莫名说了句，“她应该是不习惯这种场合。”

    纪明洲顺着台阶嗯了声。

    “你们在说谁呀，是小叔的女朋友吗？”施嫣然越发好奇了，小手撑着下巴问，“怎么不带过来一起玩。”

    纪明洲皱眉，看向笑容娇俏妩媚的女人，从容澄清：“不是女朋友。”

    施嫣然笑问，“是吗？”

    “我平时忙于工作，圈子里的女性朋友不多，今天这场合我肯定要带一个女伴的，所以麻烦苏小姐特地陪我一趟，”纪明洲边打牌边不疾不徐地解释，“大概和纪繁说的一样，她不喜欢这种场合，看来是我强人所难了。”

    施嫣然娇笑间打出一张牌，红唇微勾三分笑意，“不是一个圈子里的自然是玩不到一块去了，小叔你下次找女伴可别在圈外找了，跌份儿。”

    “不管怎么说，她能陪我过来也是辛苦她了，”纪明洲说的客气又礼貌，再度看向施嫣然，“嫣然还在读书吗？”

    施嫣然应的轻快。

    纪繁见纪明洲全然不担心沈眠星怎么下山，眼底蕴起一层冷色，毫不介意打断聊的正开心的两人，“那我去安排人送苏小姐回去？”

    纪明洲一愣，从善如流地使唤起侄子，“那就麻烦你了。”

    纪繁嗯了声，转过身去时变了脸色，唇边扯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危险。

    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

    陈玄桥正好从外面推门进来，余光不经意看见发小嘴角的弧度。他掌心把玩的三枚铜钱往上空一抛，单眼皮掀开来，算是正眼瞧了纪繁一眼，挑眉：遇到好事了？

    纪繁鼻尖发出很轻的一个‘嗯’，便就错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