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线已进入契米亚海峡。
昏天黑地，八百公里宽的海道上空，强冷气流疯狂碰撞着水汽，大大小小的冰雹零散落下，砸在这艘大型轮船的钢身上，砰砰作响。
舷舱内，柯睿趁着其他船员正各自执行岗位，偷偷溜回宿舍，打开他私藏已久的干粮袋。母亲烤得金灿灿的干香面包如今残体堆积，能闻到湿黏的混着海腥味的碳水香。科睿咽了咽口水，不远处，一台船长收藏的小型古董电视机正播报着来自东方分塔的最新消息：
“……自17日爆炸发生以来，分塔理事会召开紧急会议，主要讨论了恐怖分子袭击的可能性以及接下来的应对政策。关于会议上提出的要点，分塔指挥部二部长宁远恭指出，不能忽略……”
“轰隆——！！”
他抬眼，看见镜头剧烈晃动，尘土飞扬，伴随着人群的尖叫，科睿听到了那句来自记者出于职业习惯脱口而出的嘶声喊叫：“污染溢出——快跑！快跑！”
“……”
屏幕闪烁的光映在科睿微微泛黄的额发上，他掰下一块面包塞进嘴里，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是一条私运商船，为了远离东方基地对重点海域的监控，铤而走险把航线划进了契米亚海峡——这片神秘的海域三年前忽然在业内有了名字，关于它最离奇的传闻，除了能隔绝基地监控以外，就是失踪。
茫茫大海上，一条通讯设备齐全的现代商船凭空消失，诡异程度自不必说。只是，传闻再诡异都是传闻，没办法阻挡唾手可得实实在在的利益，科睿恋恋不舍地捆上干粮袋，目光投向舷窗外的大海。
大海是黑色的。
老船长这样说，那时的他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科睿站起来，忽然，脚底传来一阵巨大的失重感。
心脏当即滞空一秒。他猜测应该是撞上了风暴，只是这样强烈的失重感，科睿以前从来没遇见过。他花了一秒时间去思考，一秒后，他的余光瞥见了舷窗外一桩诡异的黑影。
天是黑的，海也成了黑的山，那道影子却从这铺天盖地的黑里剥离了出来，科睿眯起眼，他的视力曾在学校里有幸得过体检时同学的惊呼，从边缘的形状上看，那是一座小岛。
岛？
科睿浑身一激灵。
契米亚海峡有岛，他为什么从来没听说过？
滔天骇浪形成了山，无边际的海域上，那座岛屿宛若奇异的幽灵，在科睿的瞳孔里不断放大。
鬼魅般的一闪，半空中，忽然多出了一道身影。
人首，鱼尾。
粹蓝的双目。
曜石般漆黑的羽毛在风雨中抖动，犹如死神优美的字末。
……
等科睿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跌坐在了地上，整具身体剧烈颤抖。
是塞壬。
他不会看错。丝线似的耳鸣穿过科睿的大脑，恐惧霎时沸腾，切割着那些梦幻般可怖的回忆：
前几年无限游戏骤临，各种直播层出不穷，被称为杀人武器的游戏boss们曾经在公网上有过一个关于挑战难度的投票。
几乎是以压倒性的票数，塞壬高居榜首。
极具迷惑性神祗般的面容，和低吟的致命歌声，都无法掩盖这位npc残忍嗜血的本性。科睿的胃开始翻涌，像回到了第一次晕船的小时候，他虚软的手想抓住什么站起来，然而下一秒，他看向窗外，瞳孔骤缩。
舷窗被一张美到不真实的脸填满了。那双粹蓝的双目直勾勾盯着他，透红的薄唇微张，表情像极了好奇的孩童。
然而科睿却注意到，塞壬的嘴正张出一个微妙的弧度。
不……
科睿惊恐地瞪大眼睛，用力去捂自己的耳朵！
下一秒，舷窗碎裂，冰雹混着极寒的空气长驱直入，将科睿生生掀翻在地，他手一松，顿时，眼花缭乱。
——仿佛成群的野猫在挠着黑板，深山野猴撕扯着声带呼喊；沸腾的溪流分叉成五股在悬崖砸落，瞬间冻化成冰雹噼里啪啦砸死了聒噪的麻雀群；火箭穿云直上，被一股神秘的激光拆分成无数零件陨石般地奔向地球；黑白无常有节奏的拉扯着他的耳膜，像是有神秘的寄生虫从耳朵直侵入到眼珠。万物在经历一场盛大的萎缩。科睿痛苦的满地打滚，海面上，无数鱼白翻涌漂浮，密密排列，尸山腥海。
塞壬还在忘情地唱着。
“啊~~~~~啊啊啊~~~~~~哦哦啊啊哦啊~~~”
科睿脑袋充血，感觉有一把钝刀抵在喉咙，磨着，磨着，血流成河。终于，他屁滚尿流地冲到舷窗前，绝望地扯着嗓子吼道：“别唱了！！”
“……”
塞壬听话地停了下来，那双颜色干净到极致的眼睛望向科睿，似乎充满了疑惑。
“太难听了！太难听了！太难听了！！”悲愤的感情从胸腔喷薄，科睿甚至忘了他在和谁说话，双目通红面容狰狞，哭腔中带着一种自杀意志的撕心裂肺。
“老子的尿随便滋两声，都比这更像唱歌！！”
“……”
*
正午，蓬托斯港。
阳光耀目，海水腥咸，交通局代理局长汤以硕，正焦头烂额地赶往一号码头。
媒体望风而动，饥鼠隔着百条街都能闻到火腿味儿，肯定已经先他一步到达现场了，汤以硕步子迈得急，远远地一看，果不其然，码头上乌泱泱一大片，巨大的轮船犹如尸体，横亘在岸边。
“这里是蓬托斯港第一码头的现场，就在刚刚，十余具尸体集中漂浮出现在滨江沿岸，引发轰动，经过警方调查，死者全部是这艘货轮上的船员……哎！”
记者们眼睛一亮，黑色大炮一轰而上，顿时将汤以硕团团包围，七嘴八舌地开腔：
“作为交通局代理局长，请问刚上任就发生命案，您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目前有线索了吗？”
“坊间传闻您与前任局长有私下交易，请问是否属实？”
“您怎么看待蓬托斯港涉嫌通融走私的争议？”
“……”
汤以硕无奈地挥挥手，警卫上前持臂挥赶，场面一时胶着。
在震耳欲聋的躁动声中，一个秀颀的身影正越过人群，独自走向码头边。
“闲人免……”
证件一亮，警卫闭上嘴，略带敬意的退到一旁。元樂抬起警戒线，凝望着不远处的巨型轮船，她的面容微微发紧。
岸边已有无数相关人员在取证调查，元樂一身朴素的蓝衬衣搭黑西裤，突兀的就像写字楼白领误入凶案现场。她仰头站在轮船前。
阳光像是掺了白漆，海水的反光刺着元樂的眼角。
“很奇怪，对吧。”
身旁，一个男性嗓音悠然响起，元樂不置可否，安静地望着船身，仿若未闻。
“型号很旧，老古董了，”他说，“船内的自动驾驶系统损坏相当严重。”
男人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艘轮船，船员都死了，为什么还能靠岸？”
“唐洽。”
元樂开口。
“南鸢山那家烤玉米几点打烊？”
“……下午七点。”
唐洽看着她，眼睛里带着一点犹疑：“二部长，媒体们都在现场……你早上是不是又喝了？”
站在唐洽的视角，眼前女子扎着松散的马尾，嘴唇因为缺水卷起了死皮，干燥泛红。她的眼底带着夙夜难掩的疲惫，蓝色衬衣的袖子挽起，两条小臂在阳光底下，显得细弱又苍白。
更重要的是，她的衣领前有两道显眼的水渍，非常，有碍观瞻。
新上任的二部长若是以这种形象出现在媒体面前……唐洽都不敢想，舆论效果会是多么炸裂。
城防所所长满脸愁云，元樂又岂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装不在意，跳过话题道：“走吧，上船。”
唐洽一愣，脑子里还在盘桓的思绪被紧急打断，一下说不出话：“走……走……啊？”
“你是不是见到我太紧张了，唐副所长，”元楽睨了他一眼，唇角似笑非笑，漆黑的瞳孔分明，好似完玉。“一艘没有自动驾驶的船怎么靠岸，想不明白？”
唐洽怔住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元楽已经抬步往吊机走去。货轮没法降下艞板，只能用码头的吊机临时搭建一个简易升降台，唐洽踩着元楽的步子紧跟着上了升降，两人缓缓向轮船甲板上升。
一边升，元楽用目光对船身做着最后的打量。
最诡异的一点，是船体没有明显的，新鲜的损坏，保持的非常完整。几处轻微凹陷也看得出是积年的旧伤，完全不像是遭遇过致命打击的模样。
升降台上，蓝衬衣女子和工装外套男子画风割裂地伸脚踏上甲板。甫一落地，元楽就嗅到了空气中的咸腥。
是海水吗？
元楽敛下眼皮揉了揉鼻子，蓦地，目光一凝。
不对。
海水不是这个味道。
艏楼端居在船体另一半，仰头望去，阳光淹没了顶点，只能看见灰蓝色的天空。唐洽提出去驾驶室看看，元楽道：“去吧。”
唐洽：“？”
元楽：“你去，我要去审查一下船员的住宿环境。”
唐洽：“……”
唐洽忍不住问：“二部长，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吗？”
这句话是真心的，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线索零零散散，饶是唐洽也毫无头绪，偏偏元楽表现的就像一个现场经验丰富的大侦探，问出这个问题的下一秒，唐洽甚至做好了准备聆听一场酣畅淋漓的推理分析。
“哦。”
元楽望了望天，“因为崔部长跟我说，部里能安排的房源有限，要我做好最差的住宿准备。”
唐洽：“……？”
“听说货轮船员的宿舍条件位于下等，只是想去提前感受一下，免得到时候落差太大，晚上睡不着觉。”
唐洽：“……”
“部长的话么，我肯定要听的，对吗？”
唐洽：“……”
沉默，沉默在甲板上爬行。
元楽是临时上任的新二部长，这他知道。
元楽年龄轻，他也知道。
元樂曾在特遣机动队工作过，这是简历上的白纸黑字。
只是他打死也想不到，上头竟真的让这样一个资历如此肤浅的女人，来顶替原指挥部二部长宁远恭！
唐洽强压下心中的燥火，他告诉自己，不能去无端揣测一个年轻女人。
但是，但是，到目前为止，他也确实没有在元樂身上看到除了脸以外的任何优点！
试图从各方面说服自己的唐洽内心开始崩溃。元楽倒是不太关心这位下属的心理活动，她用脚掌点了点地，颔首，然后自然而然地抬脚往前走。
下到船舱的时候，那股萦绕在鼻尖的怪异味道，才终于浓郁了一些。
元樂的鼻翼间溢出一声很轻的笑。与之相反的，是她的眼睛，一扫方才的颓倦，氤氲着沉厚的雷云。
很多人问过，年纪轻轻就能坐到二部长的位置，靠的是什么？
不知情的人们有各自的发言权，唐洽只是其中一个。
元樂想起她最初递给特遣机动队的申请书。
那是一张相当简洁的纸，姓名，性别，年龄，住址。自荐理由那一栏，当时的元楽想了想，在键盘上敲下一句话：
“能够感知各级污染源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