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言

    快要入冬的温莎城俨然是个多事之秋,大批流民非法入城的事情尚未解决,斗兽场就又出了多起钱财失窃案。本该管事的场内侍卫却因内部斗殴失责,导致嫌犯在众目睽睽下一走了之。那些丢失钱财的权贵闹得快把官府的天花板给掀翻了,好不容易安顿好他们的情绪,禁卫军统领库尔力克苦思冥想了一晚上,终于把调查报告给写好了。第二天清晨,他刚准备入宫觐见,就又有手下慌慌张张地前来通报,说奥罗拉神殿闯入个自称长皇子丘易尼的不速之客,闹着要见女王陛下。

    这年头连疯子都敢这么嚣张,女王的名讳都不放在眼里,直挺挺地往刀口上撞。

    库尔力克根本没有闲情管这等杂事,直到将手头的工作向议会禀报完毕,才忽然想起了这件荒谬的事情,在议会上随口提了一嘴。他本来压根没把它当一回事,可见到几个议会元老凝重的神情,才预感自己可能说错了话。退朝之后,他果然被侍卫带去了女王的事务殿,单独问了话。

    女王维纳利斯冷脸坐在那张宽大的梨花木桌前,冷艳的妆容配着她轮廓分明的五官,散发着令人颤惧的王者气场。国王扎克瑞亚斯也在事务殿里,一向和颜悦色的他今日难得脸色铁青,似乎刚和女王发生了口角。见到禁卫军统领进殿,冷冷瞪了女王一眼,甩下一句,“赶紧处理好你那些烂摊子吧”,便摔门而去。

    他在偌大静谧的殿堂里大气不敢出,汗毛根根竖立,不安地揉搓着手等待女王的发落。维纳利斯慢条斯理地端起白瓷茶杯,低头啜了一口红茶,才若无其事地笑道,“都是琐碎的家事,让库尔力克大人见笑了。”

    还不等他开口回应,女王的目光便落在了他的身上,语气似乎并没有变化,可周围的空气都仿佛瞬间结冰,“你在议会上提到的,那个自称丘易尼的男孩,现在人被关在何处?”

    “回禀陛下,人还在官府里押着,随时等待陛下的发落。”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道,生怕自己的言行无意间触怒了女王。

    她点点头,紧接着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他现在状态如何?”

    他不敢抬头直视女王,可即便他那样做,也无法从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女人脸上,揣摩出她真实的意图。他犹豫着不知该如何作答,却听女王淡淡说道,“如实回答我。”

    “回禀陛下,属下并未亲自审问,但听手下的人说,他身上有几处皮外伤,但都无大碍……”

    “对他用刑了吗?”

    “还没有,陛下。扰乱治安并不是重罪,我们通常棍棒教训一顿,关个几天就放了。只是这次的这个情节比较严重,竟敢谎称自己是长皇子,藐视王法羞辱皇室,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维纳利斯的目光在他身上徘徊了片刻。她向来处理事务狠辣果断,是出了名的铁手腕,但这次女王反常地表现出了犹豫。片刻之后,轻声却清晰地说道,“把他带进宫吧。”

    库尔力克愣了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是想亲自提审他吗,陛下?”

    可……可他只是个胡言乱语的疯子啊,为何会得到女王特殊的关注?难道女王被他的话语激怒了吗?他不禁为那疯子捏了一把冷汗,恐怕他此番凶多吉少了。他心里不由感叹了一句,女王果真如传言中的那般铁血无情,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

    “不要将此事传出去,维克托大人会接管此事。其余的,你不必多问了。”女王淡淡地说道,将手中的茶杯放在了桌面上,发出一阵清脆的瓷器碰撞声——这个动作显然是道逐客令。

    他不敢再多言,低下头毕恭毕敬地回了一个“是”,带着满腹疑惑行礼告退了。

    库尔力克不喜欢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他从小跟随父亲在军营中生活,性情像烈酒一样豪迈直爽,父亲没少因为他这嘴直口快的毛病数落他。现在的他俨然是温莎城禁卫军的统领,但他始终没有习惯朝堂上的阴奉阳违,更难以忍受在女王面前谨言慎行、提心吊胆的感觉。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问。

    可他只是一介臣民,又怎可妄自揣测女王的意图?如果这件事女王不想让他深究,必定有不可深究的道理。如果他知道了他不该知道的事情,反而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他不敢怠慢女王的吩咐,离宫之后立即策马回了官府的看守所。

    几缕光线透过狭窄的天窗,照射在牢房枯黄的干草地。角落里的乌发少年抱臂靠在凹凸不平的石墙上,正在闭眼小憩。他穿着不合身的亚麻布衫,尽管浑身血污,衣服却看上去很干净,像是前不久刚刚换上的。

    松垮的衣料衬得他的身板略显单薄,但肌肉的线条流畅清晰,挽起的袖口露出一截精壮的小臂,肤色呈现出常年曝晒下健康的古铜色。

    当手下的人说犯事的是个年轻男孩时,他立即联想到了贫民窟里经常闹事的那几个小混混。但这个男孩与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的眉宇间散发出一种很独特的气质,证明着他绝非普通人。

    少年睁开了眼睛,一双狭长的茶褐色眼眸,如琥珀一般透亮,亦如狱火一般浑浊,眼角结了痂的伤疤,令他的目光更为凌人。那样无惧生死漠然的眼神,任何人见到都会感到不安。

    他只在两种人的身上感受过如此骇人的气场,一种是在沙场驰骋多年看淡了生死的老将,另一种,则是道德沦丧嗜血如命的连环杀人魔。

    没想到阅人无数的他,竟会被一个男孩的目光震慑住了。他很快回过神来,皱眉清了清嗓子,内心自责着自己差强人意的表现,“你叫什么名字?”

    “丘易尼。”

    “我问的是你的本名。”他语气透出不耐烦,微眯起眼向少年发出警告的信号——这场闹剧到此为止。

    谁知那少年竟恬不知耻地对视着他,没有一丝悔改之意。片刻后,他从茅草地上站起来,从容地拍了拍身上的灰,“丘易尼就是我的本名,大人。您若不信,可以带我去见女王,她比谁都清楚我的身份。”

    库尔力克的眼眸又深了几分。他在军中并不是最狠厉的角色,但他的威严足以让众人臣服,至今还无人敢挑战他的权威。而面前的这个少年对他的警告听而不闻,毫无惧色地迎上他凌厉的目光。

    两道目光仿佛刀枪剑戟,在空中碰撞出激烈的火花。如果不是维纳利斯钦点了这个疯子少年入宫,他现在恐怕已经拔剑了。

    女王有令在身,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告诫自己别跟一个疯子小肚鸡肠。毕竟等他如愿进宫见了女王,一定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跟我来吧。你的要求,陛下应允了。”

    *****

    尽管已经在佛格的故事中无数次听说了温莎金宫的纷华靡丽,但当他亲自踏入这座贝阙珠宫时,付提亚还是不由在心底连连暗叹。

    温莎金宫是座极具希腊特色的宫殿,由创世先帝蒙太拉聘请了足足五千个能工巧匠,花了十年的时间建造而成,将这个盛世王朝的奢靡华贵都缩影在了一砖一瓦。

    十几根硕大的大理石立柱撑起了新月形的前殿,光线透过大理石地面的折射,将偌大的殿堂沐浴在明亮的光照之中。科林斯式的黄金柱头好似繁盛的茛苕叶在头顶绽放,上方的饰带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花鸟树木,每一寸都是鬼斧神工般的艺术品。拱形的穹顶像是能够容纳浩瀚的星河,绘满了精美绝伦的壁画和浮雕,美得令人不自觉地屏息凝神。

    前殿正中央栽种着一棵十几米高的古老梣树,细雪般的锥形白花沉甸甸地垂在枝头,将这恢弘的前殿又增添了几道肃穆庄严。这颗充满神性的树木本不能在利尼坦寒冷的气候中生存,在宫中园丁几百年的悉心照料下,它却能繁花锦簇。而这,只不过是皇宫里最不起眼的一隅而已。

    “快走。”那个身材魁梧的军官在前方催促他,目光凛然威严。他收回若有所思的目光,朝着军官笑了笑,跟上了他的脚步。

    皇宫的回廊曲折环绕,引领着他们走进一座座雕梁画栋的殿堂。路过的宫女和侍卫纷纷向军官颔首行礼,显然他在军中的地位不可小觑。他们向贱民打扮的付提亚投来好奇的目光,小声议论着他究竟是什么身份,竟被库尔力克大人亲自押来了皇宫。

    进入一座较为狭小的偏殿后,军官让他驻足等待片刻,便从偏殿的另一个入口离开了。不一会儿,一名身着墨绿色托加长袍的老臣推开了沉重的殿门,锋锐的目光在殿里扫视了一周,停留在了他的身上。

    年过半百的老臣已满腮白须,但精神矍铄目光犀利。打量他片刻之后,两片枯叶似的薄唇间,发出一道苍劲有力的声音,“你便是那个天煞孤星。”

    他说的不是疑问句,而是一句感叹。他的语气中并没有憎恨或厌恶,更像是在说——你终于来了。

    “如果您非要这样称呼我的话,正是在下。”付提亚波澜不惊地微笑道。

    显然,老人的身份并不简单。当他说出“天煞孤星”那个词的时候,就证明他一定是当年的知情者。老臣腰间挂着一块雕刻着凤凰图案的挂饰,那是属于议院元老身份的象征。

    老臣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奉陛下旨意,前来安排你在宫中的衣食住行。你必须明白,你的身份非常特殊,若无陛下批准,不可在宫中随意走动。我会派人定期将衣食送去你的殿中,但日常琐事还需你亲力亲为,其他的,还有什么疑问吗?

    付提亚被他那不容置疑的语气幌住了片刻,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后,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后,带着疑问的口吻恭敬问道,“您是……维克托大人?”

    维克托大人,当今元老之首,也是议会上唯一辅佐过三朝君主的老人。能够代表女王前来见他的,估计也只有这名女王身边最信赖的老臣了。

    见对方颔首肯定,他才深吸了一口气,有条不紊地缓缓说道,“想必我们之间有些误会。第一,我来温莎金宫,并不是为了乞求女王给我施舍住所。第二,恕我冒昧,我该见的人不是您,而是我的母后维纳利斯。您身为议会元老,却僭越插手我们王族的家事,似乎不太合适吧?”

    他语气平静,态度没有一丝怠慢,但吐出的话语却字字珠玑,没有给对方留任何情面。恐怕连维克托都没预料到,人们百般敬重的他,竟被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奚落。他苍白的眉须立即皱成了一团,透露出对这个年轻人的不悦,“丘易尼,看来你并不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付提亚差点被气笑了,但还是顺着他的意思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陛下避开议会的耳目,让我暗中将你在宫中安顿下来。你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吗?陛下对你网开一面,放任你畏罪潜逃这么多年,你如今自投罗网,她还是不忍眼睁睁看着你送死,安排你在宫中避难。这要是被其他元老发现,陛下就算想再保你,也保不住了!”

    “你也该理解理解陛下的苦衷,她为了保你甚至欺瞒了议会。她虽是你的母亲,却也是利尼坦的女王,这是她能为你做到最大限度的让步了。”他微眯着褶皱的眼睛,语重心长道,“丘易尼,你好好考虑清楚,接受陛下的恩赐,是你如今唯一的选择,别不识好歹。如果你来宫中的目的是讨要皇子的名分,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有一点维克托说得没有错——他的确已经走投无路。他的身份已经暴露,如若现在离开皇宫,会立即被官兵逮捕,到时候迎接他的便是迟到了十七年的火刑处决。在他做出自投罗网的决定前,早便考虑到了这些,他比谁都更清楚自己的处境。他如今便是在拿自己的性命打赌,他想要的不单单是个容身之地,维纳利斯不可能不明白他的意图。

    欺瞒议会么……不,母后,您可以为我做的远不止这些。

    付提亚的嘴角仍旧挂着笑容,但眼里已疏无笑意,“这不是陛下的恩赐,大人,在宫中拥有一座殿宇,是我身为皇子最基本的权利。我希望您可以为我转告女王,我此番前来,只想拿回一样东西,其余的我不追究,也不在乎。”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茶眸里闪过一道深邃的笑意,打量着维克托的脸色,缓缓地从唇齿间吐出了几个字。

    “——我想要,储君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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