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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二)

    等他们往镇子里走的时候已经错过吃饭的时间,饭馆酒肆皆未见有开张,于是几人便去火祝庙蹭了一顿简便的素斋。旦襄行不似北方嗜肉,连素斋也要做出什么蛇羹熊掌的模样和味道,他们的炒菇就是炒菇,油汪汪的一碟子拌上豆腐干丝和茄角;臭槐花梆子和黄豆面条擦上酸死人的鬼头酱再卷进青豆饼子里,那韧性十足的青豆饼子差点没把康姑姆的牙给嘣掉;莴笋掏空,芯儿里裹上花生山药膏最后外面装点一圈红皮小椒;这里的僧人可以喝酒,不过只能是庙里自产的糯米小浑酒,空肚连喝三个大海碗都醉不了人的那种。

    犹记得上一次来这座火祝庙,他们在满地腐烂发臭的尸体里面找回声,半口水也喝不下,如今他们的朋友又回到身边,连这座排满佛桩塞满佛龛的小庙的空气都变得鲜活起来了。

    饭后铁观音张罗着要在庙里逛逛,众人便随着他一同逛,正好消食。庙僧热情地带领着他们,很是希望将火祝之大道传到旦襄行以外的地方去。火祝庙主要是崇拜火道,没有具体神祇,因此建庙所需资费颇小,若是有些钱,选择造几尊小神小佛的放在庙里也是积善的事。旦襄行的人不介意这个,毕竟诸天神佛百般造化都是从火中来到火中去,没有什么不同。

    其余神祇鬼罗倒还平庸,只这间庙房里的菩萨石像有些看头。亦并非多么精致雄壮,但胜在其气质幽兰,眉眼含情若缥缈状,教人看了之后移不开目光。庙僧告诉他们,这尊石像不是什么菩萨,而是根据旦襄行曾经的圣女姿容形体所造。不过这圣女只活在旦襄行的传说里了。远在四十年前,圣女已跟随萧氏一族北渡大原,为萧氏诞下一子之后与其结为连理,此后世间便再无圣女一说。

    铁观音呵呵笑了一声,回声听见铁观音附在萧镇鼎耳边说的四个字,是你母妃。仰首观像,萧镇鼎觉得这石像或许与母妃有三分相像,却有七分不像。况且圣女传说荒诞无据,而今也仅流传于旦襄行偏远小庙之中。回声看这石像,半分也不似娴妃娘娘。你要说娴妃娘娘具体长什么样子,回声脑子里或许没什么印象,然而却分明明地意识到两者之间并不相像。但这圣女菩萨姐姐,面善得紧。若非此时失忆糊涂,说不定回声能记起于何处曾见。

    不必等回声记起,回溯先道了出来。这圣女若有三分像娴妃,倒更有七分像难生花。铁观音想起开天舞宗那一夜初面,确实如回溯所言,长相肖似。若是这样,铁观音抚掌大笑,这便更是滑稽悖谬。

    待雪海青金石串成链子系在回声手腕那日,便是萧镇鼎几人回返观世都的时候了。

    舢板之上,江风渐有小烈之势。萧镇鼎从舱厢内略一低头踏出,将斗篷披到回声肩上。回声远远地望见,黛色青峦之间一点明媚白色,她知道那是观世都。那里有陷害她沦落到宋河的人,亦有她的家人亲朋,而宋河虽偏远萧条,对于如今的回声来说,却是更为熟稔挂怀的存在。她难舍与康姑姆的分离,但也明白康姑姆是她带不走的人。因为康姑姆的家在宋河,那里是她从黄发垂髫将活到白发苍苍的地方。萧镇鼎在回声的眼睛里找到了回声的影子,昔日的回声一点一点在回过神来。这样很好,这样没什么不好,尽管真正的回声总是活得比常人更艰苦些。

    “别怕,有我。”萧镇鼎抓住回声的手,握紧。他感觉到回声在找他,无意识地。

    帘内的回溯看着二人的背影,逐渐散开的忧愁仿佛昨夜江面的水雾,浅淡而弥远,愈是不知所踪,愈是吸烟刻肺。

    而在舢板的另一头,宋玉悲静静凝视着船底翻涌的雪沫波涛,忽然长叹一声。拎着酒壶边饮酒边踱步的铁观音幽幽靠近,问他叹的是哪门子气。睨了一眼铁观音,宋玉悲却对他道,改日自己教他泅水可好。铁观音点点头,甚好甚好,然后晕头转向地飘走了。也不知是醉酒还是晕船。

    家中似乎一切都好。只是父亲的眼睛更浑浊了,母亲的白发又新添了数丛。回暖看着长大了不少,她趁着拥抱回声的间隙将泪珠快速抹掉,而后微笑地面对回声,假装不曾发现站在后面的萧镇鼎。在今日之前回声没有记起家人,但在今日与家人一一见面的时候,她又不声不响地将所有人全部想起。连平日里闭关炼药的三秋大夫也来了,他瘦了不少,浑身一股子药味,然而面容依然和蔼可亲。他替知凉知懿配制的药汤,知凉知懿也足足灌了三年多,如今的他们从外表看起来与常人无意,懂事体贴,不仅不需要人照顾,还能帮家里人做些事。唯一与周遭有区别的,大概便是他们兄妹俩惊人的美貌吧。

    兄弟们倒很好,一个个见了她是又哭又笑,恨不得涕泗横流振腕击节。

    离开旦襄行的初夏,又过了两日,便进入了观世都的八月。回溯在屋顶上陪回声坐下。他问回声在想什么。回声告诉他,她在想为何都不见萧无垢来看自己。无垢细腻多心,他不来,大概是因为什么缘故有心结了。回溯看着回声,抬手揉了揉她聪明的小脑瓜。

    这两年里,大家为了找到回声都很努力。若不是桓皇后牵制阻拦,此次萧无垢本也该同萧镇鼎一起南下。回溯告诉回声,最开始是萧镇鼎在与萧无垢对接的时候发现萧无垢检查的一艘船有问题。尽管未参与厄哈措尔的种植与研究,但萧镇鼎常年迁兵扎营,很熟悉这一类粮食的特性。为了使厄哈措尔不长霉腐烂,承装粮食的货箱木片都是选择疏松透气缝隙细密的。时间长了,便会有粮食中夹杂或挂带的干燥泥尘从木片缝隙中漏下,因此隔板之下不可能如萧无垢所言的那般的大体干净,只有外圈有一圈粉尘。之所以大体干净,很可能是有什么遮盖在了原本的货箱木板上,比如一块长条的布,或者一个人。

    而那艘船里的江丁水工,据萧无垢的描述与绘图中可见,在萧无垢带人上船的时候,他们的走位排布看似平常简朴,但其实用的是一种名叫“黑手鹰”的阵队。凭借这种队形,他们合可持水叉进行进攻,散可离舱跳窗撤退。黑手鹰还有一条,中间散聚成点沙状站位的这三个人,靠近粮仓小门,手持麻绳、汗布与钉棍,他们的作用便是在攻击或逃离时用最快的速度取走物品或者抓捕、绑缚、劫持人质。别看他们三人平平无奇,实则是在这一队伍中承担“黑手”之责的重要棋子。

    黑手鹰,是当年萧镇鼎麾下的左将军,牺牲在琅平虎啸谷一战中的军事天才费兆祥编排训练而出,原本只有他所属营地的先锋兵会使用,不过在战乱结束后,萧镇鼎已按照费兆祥平生心愿,将黑手鹰的排布训练交给了麾下和城中各个军营与教头,如今会使用黑手鹰的人已经很多了。但他们绝大部分,依然是观世都的防护卫兵,守卫防护包括城都、皇宫、王府、朝门与三品官邸在内的地方。

    萧无垢说据船上江丁所言,他们这艘船是运往琅平的货船,但后来查到他们行驶的最终地点其实是昌宁。萧镇鼎便一路快马加鞭赶到昌宁,找到了回溯和宋玉悲。

    当时在船上的江丁水工亦是重要线索,萧镇鼎和萧无垢派自己的人马暗中查探,最终的指向居然都汇集到了桓府。震惊而愤怒的萧无垢命令山峭调查桓府,一切都进行得快速而悄无声息。那些乔装成水工的卫兵很快被找了出来,从他们口中,萧无垢听到了桓燕市的名字。这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从前的桓燕市都未曾对回声下手,为何反倒在与他办了定婚宴得偿所愿之后要对回声赶尽杀绝。萧无垢静坐一夜后,似乎有了答案。在萧镇鼎的坚持下,萧无垢没有对桓燕市发作,也未让桓燕市察觉出什么。在找到回声之前,一切黑暗的真相还不宜揭露。

    回声听得明白,萧无垢不来是因为害自己的是桓燕市。要不然还是她去找他吧,之前她还顾及桓燕市的感受。现在,哼,她爱什么感受就什么感受吧。回溯却觉得回声此举有些冒失,不是为了桓燕市着想,只是他认为需要为萧无垢着想。等萧无垢自己缓过来以后,他会来找回声的。否则,回溯轻抚上回声腐肿的脸颊,心中痛惜,若是让萧无垢见到这样的回声,他定然更加自责。回声点点头,好吧,都听回溯的,反正他就爱操心。

    笑嘻嘻地抱紧回溯的手臂,回声问回溯最近是不是不走了,就留在家里。回溯应道,嗯,不走了,就留在家中。回声刚刚寻回,难生花又被强押在皇宫,再看家中父母衰老,回暖成熟,知凉知懿也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他深感自己对家人做的太少,所以这段日子他想多陪陪他们。

    宋玉悲对此也没有异议,一来煤场的运作已然上了轨道,铁器库虽然尚未全部完成,但完成的那一部分已经可以开始生产应用,剩下的回溯已经大致布置妥当,下面人只需照做便可。何况回溯不走,宋玉悲还是要回去的。为了回声的事远离商事许久,他手上有很多案子亟需处理,再没有理由耽误下去。临行前,宋玉悲与回溯在骥川福楼吃了顿践行饭。宋玉悲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当夜把骥川福楼闹得个人仰马翻,气得骥川福楼掌柜的直骂他寻衅滋事,不去自家的澜海翻云楼却故意来这里破坏别人的生意,毫无君子之风度。宋玉悲酩酊大笑,被臭着一张脸的回溯又拉又扯地拖上了马车。回溯真是被宋玉悲这贪玩爱作恶的性子搞得十分疲惫。

    哭佛巷的街坊们时隔两年又看到了回声,小孩子们纷纷围了上去,回声将怀里新买的点心都分给了他们。这些点心原本是为回暖和知凉知懿他们买的,不过等会儿再买两份就是了。她现在是彻底不做包子了,因为做包子是很辛苦的事,而她在家里人心中是半点受不得累,他们几双眼睛每日里早晚都盯着她。

    回声失而复得,得食粘在她怀里不愿意离开。小姑娘心智成长些了,个头却不见大长。千生那群男孩子们个头就如春竹一般两年里蹿得老高。得食告诉回声,在回声失踪那天,自己看到她了。而这似乎成了千生的心结,他懊悔自己当日没有对得食的话认真,否则说不定能救回回声,回声也不需要吃这么多的苦。那段时间里,从得食口中知晓此事的铁观音总会明里暗里地安慰千生几句。至于萧镇鼎,他当时一门心思都在回声身上,连朝廷里的事都没怎么管。正好他手上事务都被银头策谏司挪走了。

    对此,萧重嵘嘴上没有说,内心其实上火,幸而有娴妃与难生花不时在他耳边宽慰他,暗暗替萧镇鼎求情,否则萧重嵘也难管住自己。尽管如此,萧重嵘骨子里是清楚的,萧镇鼎是他的儿子,纵使有一日真得确认霍声回不来,萧镇鼎也不会放任自己一直沉迷下去。只是在那之前,他需要时间。既然他需要时间,萧重嵘便给他时间。不想那霍声命大,还真被他给寻来了。在官员奏上的人口失踪公函上,起玉玺盖上重重的一章,萧重嵘的面色愈发凝重。

    屋子里头腌冰大鼎在各处摆了四五只,这样的炎夏,桓燕市穿着一袭华美精致的锦裘,对镜自照。锦裘外面缝上了一层鲜红的火鼠毛,内里则是经过处理后的柔软人皮。在人皮锦裘的合颈上,若细细翻看,便可以找到一个黑色戒纹,那该是七八年前霍府抄家时刻在霍声耳后的印字。再往左下角一点,有一条如爬虫纹样的肉疤,这该是在澜海翻云楼那日被人砸破了额头。

    桓燕市注视着铜镜中的自己,脸上的笑忽而变得有两份狰狞。扯下锦裘她用力想要撕开,发现自己无法撕碎之后便拿起剪子用刀刃笔直而快速地割开长长的一条,一条,又一条。霍声居然回来了,那她身上的这件又算什么!那帮家伙居然敢拿个赝品来骗她。她怒不可遏地要召见两年前负责带回回声人皮锦裘的那六个卫兵,然而却发现他们不见了,还有乔装成江丁水员的那些人,任凭她如何搜遍桓府的每一个角落。他们都是她的亲卫兵,而那六人更是她的心腹,如今回声一回来,他们便下落不明。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桓燕市忽然意识到自己当下的处境。萧无垢定然什么都知道了。与萧无垢定婚宴那日,曾是她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天。在那一天,她原来对霍声的仇恨忽然全部都消失了。她终于明白为何曹西陵可以如此平和地面对霍声,从来不像她一般抓心挠肺面光凶恶。她的心中从此以后彻底拥有了安稳的慰藉,她可以对待霍声如春风化雨,甚至连姑母的那些狠话都可以不用再听。对萧无垢的爱,使她爱上了整个人间。

    然而这镜花水月一般的美好幻象,同样在那日消失殆尽。萧无垢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在他心里,她永远也比不上霍声。萧无垢恨她那晚把霍声入宫的事告诉了桓皇后,把霍声推向了萧镇鼎。桓燕市听懂了,原来萧无垢只是为了报复她而已。萧无垢说日后哪怕娶了她也不会碰她,不会让她有自己的子嗣。这便意味着,即使萧无垢日后登基,太子也不会是她的孩子。就算她是皇后,她的中宫无非是另一座冷宫罢了。从此以后,她的一生将陷入冷漠、无情与被抛弃之中。

    而这都是因为霍声。

    于是她的爱顷刻间转变为恨。她并不甘心教霍声就如此简单地死去。最开始的时候,她打算把霍声送进忘忧陵之中。可她知道,那样他们很快便会找到霍声,并且之后还会牵连桓氏令桓氏遭殃。届时若事情闹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桓氏为了自保一定会把她撇得干干净净。

    而隐秘地流传在观世都皇室之中的人皮锦裘一说,忽而就从她的脑海中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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