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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二)

    这两日天气晴好,日光逐渐变得浓郁,林中鸟啭莞尔动听,蝉鸣浮声四起。不仅是回溯,从不谒对回溯的态度来看,不谒也已经将回溯看作自己的亲哥哥。不谒一直都知道自己有个哥哥,而且回溯与她脑海中那些破碎而熟悉的影像是那么重合,再加上她与回溯秉性契合,她自然很愿意回溯是她的兄长。事实上,不谒似乎一直在等待回溯,而这等待的时间已经很久很久了。

    他们身后不远处,铁观音望着他们的背影朝萧镇鼎笑道,被人家比下去了吧。萧镇鼎问铁观音查出什么来没有。转着扇子,铁观音百无聊赖地回答萧镇鼎,“能查出来什么?不谒背后有个聪明人,不仅聪明,还十分了解回声。”闻言,萧镇鼎转头看向铁观音问道,你也不信她是霍声?

    铁观音连忙把自己择出来,是一点责任也不愿意背。他向萧镇鼎解释,他是一切以萧镇鼎的意思为准。他看萧镇鼎对不谒疑惑,他才顺着萧镇鼎的意思说的,实际上是怎么回事,他一点也不知晓。瞥了铁观音一眼,萧镇鼎略有些气闷,亏他还是霍声的朋友。铁观音却道,就是因为是朋友,所以一切更要慎之又慎。

    注意到萧镇鼎的衣袖,铁观音多嘴念了一句,你的袖子补好了。萧镇鼎自然是知晓的。他还知晓这个笨绣娘用了乌青颜色的丝线。下意识地抬起袖角,之前只瞄了一眼外袖,此时他才细看袖内缝痕的补针勾线。这一看更教萧镇鼎失笑,风格挺独特。按霍暖的话说,就是瞧这上斜下歪七扭八拐的走线,飞沙乱石白浪滚江的绣针,绠得还不如蜘蛛爬网蚕虫结茧,她一掌拍下去五个指尖印得都能比这齐整。

    脸色蓦地凝滞,紧紧攥住修补的衣角,萧镇鼎转身便跑。不会功夫也跑不快的铁观音想跟上去来着,然而一错眼的工夫已不见萧镇鼎的身影。

    萧镇鼎本想找郡王,但既然半路上先遇到了郡王妃那也好,萧镇鼎请郡王妃把府中所有织娘和负责针织的侍女都叫到满荷厅来。郡王妃看萧镇鼎的模样,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紧把织娘和侍女都叫过来了。郡王妃询问织娘和侍女是谁帮萧四公子缝补的衣袖,众人都战战兢兢地无人应答。萧镇鼎没有在这些人中发现霍声的身影,暗暗地垂下眼眸。

    康姑姆一看那针口就知道是请火的手艺,于是更不敢开口。一来若是被贵客知晓是伙房的一个腌臜丫头碰了他的东西他一定更加动怒,二来请火罪不至死,她怕把请火供出来请火会被丢在那个板子上活活打死。

    无望而返,萧镇鼎请郡王妃替自己继续寻找替他缝补袖口的侍女,若是找到了务必要把她领到自己面前。郡王妃点头应好,直到萧镇鼎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眼前才松了口气。要她说观世都的皇族就是骄矜,一个袖子而已补在里面又看不见,也值得翻出这么大动静?

    回来后,萧镇鼎只把这事告诉了铁观音。他不想惊动回溯身边的不谒,无论不谒是不是真的霍声,最好都不要让她发现自己在查探的事。铁观音表面上应得挺好,暗地里偷偷叹了口气。得,又来了,这种疑神疑鬼的操作自从回声失踪后每隔半个月就得上演一次。

    熄了烛火的屋子里,康姑姆对请火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她碰过贵客的衣裳,否则她一定会被活活打死。被吓白了脸的请火连连跟康姑姆保证,就算被打死她也不会说的。抱臂侧躺到床上,请火气嘟嘟地咕哝道怎么说自己也帮那个萧镇鼎补好了袖子,居然对她这么凶残。轻踹了请火一脚,康姑姆问请火刚才念的是不是萧四公子的名字。请火疑惑,她刚才念出什么名字了吗?没有吧。康姑姆摇摇头,觉得自己也跟着犯傻了,郡王爷把贵客的身份保护得极严,府里上下除了他与郡王妃没人知道他们的姓名,请火这个痴丫头怎么会知道?她闭上眼开始睡觉。

    是夜,萧镇鼎却翻来覆去,辗转难寐,合衣起身,嫌屋子里闷热,他索性飞身上了屋顶坐下。他发现自己今日行为中的疏漏。这种粗陋的针脚不可能是织女或擅长缝补刺绣的侍女做出来的。过程中定然发生了误会,才使一个不擅女红的丫头拿到了他的衣服。他不应该问谁缝补了他的衣裳,应该先查是哪个侍女取走了他的衣服去清洗缝补。这显然好查许多,他房间里统共就那么四五个侍女。

    然而尽管如此,疑问依然存在。不懂女红的侍女即使碰巧拿到了他的衣裳,也不敢随意做弄,但是这个侍女却敢。由此便衍生出两种可能,一是这个侍女以为衣服是她弄破的,为了掩饰而缝补;二是这个侍女想法不正常,她做什么都是无法预料的。萧镇鼎疑惑郡王府里真得会留一个傻子做侍女吗。

    萧镇鼎想起了小时候她曾在母妃的收藏的奁子里看到过一副女子画像。乳母发现了后赶过来告诉他这画像里的女子曾是他母妃情同姐妹的一个侍女,这侍女二十多年前已经过世,她娘亲顾念情意一直留着这副画像。后来这副画像萧镇鼎便再没看见过,应该是被母妃藏到了更深的地方。如此想来,似乎郡王府可怜一个痴傻丫头而收留她,也并非全然不可能的事。毕竟这几日住下来,他这位远亲表兄府邸管理得有多一塌糊涂,他也见识过了。

    虽然还存在其他的可能,但萧镇鼎不知怎地,越想也觉得这郡王府里隐藏着一个傻姑娘。只是不知,这傻丫头会不会是他心中的那个傻丫头。

    第二日一早,萧镇鼎便挨个查问自己房内的丫头,是谁把他的鸦青琥珀袍子拿去送洗缝补了。一个侍女跪下来就开始哭,说她不记得自己有送错,不知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请公子责罚。萧镇鼎闻言有些许无奈,他并不打算责罚谁,他只是想找人而已。既然这个侍女也糊涂不记事,萧镇鼎索性直接问她,府里是不是有一个脑子不太灵光的丫头。

    正在院子里搓衣服的请火望着水里自己好丑一张脸开心地哼着小曲儿,忽然就跑来一个小厮通知她赶紧跑,萧四公子知道袍子是被她缝坏的了,就要赶过来杀她。请火愣在当场,就……也不算缝坏啊。她记得自己缝补得非常紧实,就是害怕它会又坏掉嘛。好吧,请火谢了小厮,从自己房间里摸出一个钱袋子转身就从后门跑了出去。她打算等躲过这阵子再回来。毕竟贵客总是要走的。

    等萧镇鼎找到后院的时候,哪里还有人?一脚踢翻泡满了衣服和皂粉的木桶,萧镇鼎简直要被气笑了,这一家子从上到下没见多能干倒是睦友得很。他已经说过了他不会追究不会追究,偏偏就是没人信他。要是在他的大将军府里有人敢如此欺上瞒下偷传报信早就被他处以极刑。

    无力地在旁边石阶上坐下,萧镇鼎想着要不然还是去搜搜那傻丫头的房间。一群跳大筋的垂髫小儿跳着跳着就跳到他面前来了,每个孩子手里都拿着一块麦饼,边跳边吃。萧镇鼎望着那群孩子发呆。一个小女孩没跳好整个人翻到萧镇鼎面前,被萧镇鼎抬臂揽进怀里这才没有脑勺贴地摔下去。被萧镇鼎扶起的小女孩掰开半个饼分给了萧镇鼎。常年养成的习惯,萧镇鼎从不吃外人递过来的食物,不过看着小女孩天真纯洁的笑脸,他还是接过了半个麦饼。小女孩看他没吃,就把自己的半个饼放进自己嘴里教他吃。萧镇鼎笑了一下,咬了一口手中的麦饼。

    一股熟悉的椒麻味道涌上舌尖,差点把萧镇鼎的眼泪激出来。什么麦饼,旦襄行口味温软哪里有这样的麦饼。这分明是大凌河以北才能吃到的鹘饼,这分明是霍声的手艺,这么多年下来简直毫无长进。怕吓到孩子,萧镇鼎尽量轻柔语气,他问小女孩这饼是谁给她的。一个小男孩这个时候跑过来,他告诉萧镇鼎,这是伙房的请火做的。她常常会做很多麦饼,大家都可以随便拿随便吃。萧镇鼎问两个孩子觉得这麦饼好不好吃。两个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双双摇了摇头。得到答案的萧镇鼎开怀大笑。小女孩捅捅小男孩的胳膊肘,告诉小男孩他笑了。小男孩摇摇头,说他在哭。

    天黑之前,康姑姆从街头把四处游荡被臭小孩们欺负的请火捞回了府。康姑姆告诉请火,郡王妃亲口说了,不会有人找她麻烦的,让她安心在郡王府里待着。紧紧抱住康姑姆的手臂,请火大受感动。

    扶着燃着的蜡烛走进伙房,错过了放饭时间,请火打算吃两个麦饼填饱肚子。然而解开笼盖,底下除了麦饼之外,居然还有晶莹洁白的米饭,香喷喷的鱼肉,翠绿鲜嫩的水菜,果子糕点和一盅汤羹。

    咽了口口水,虽然很想吃但请火清楚这些东西不是为她准备的。她粗大的神经难得敏感了一回,警觉到此事的异常,她拿起两片麦饼转身想跑,却在窄小的门口被一个高大精壮的身影堵了回去。请火抬眸望着那人的脸,泪水一股脑儿涌了出来。被吓哭了。微弱摇曳的烛火下,萧镇鼎看到了回声的脸,正如那些孩子们和郡王妃说得一般,回声的左脸上满是被腐蚀后的疤痕。眉上有在澜海翻云楼里留下的长痂,再往上的额前有几日前给他们磕头时磕出的淤血肿块。

    “是不是很疼?”萧镇鼎抬手想要抚摸回声的脸颊,被请火乱七八糟摇着脑袋往后躲了开。

    请火知道对面的人是郡王爷郡王妃的贵客,知道得罪了他自己一百条命也赔不起,她不是故意要弄坏他的衣服,也没有要偷吃这些饭菜,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不肯放过自己。流着眼泪,请火抱紧怀里的麦饼,退无可退,她一屁股坐到厚实敦沉的干草垛子上,后面是粗糙焦黑的砖墙,前方是尚有余热的灶台。

    萧镇鼎把抗拒挣扎的请火压在身下亲吻她,他一只大掌可以把她两个手腕一起包住,另一只手循下去解开了束在请火腰间的衣带。请火的身体雪白而柔软,萧镇鼎感到小腹下部忽然一阵热涨。请火被萧镇鼎吓到了,心脏快得仿佛要从嗓子里蹦出来,直到她喊了一声“萧镇鼎”,萧镇鼎才清醒过来。低头亲了亲回声的唇角,萧镇鼎替请火把身上的衣服都合上系好,然后紧紧把她搂进了自己怀里。

    “记起我来了吗?”萧镇鼎问回声。

    回声摇摇头,抱紧自己的双腿,望着灶台的烛火,整个屋子里唯一可以给她安全感的东西,没有说话。

    “那你怎么知道喊我的名字?”萧镇鼎继续问她。

    回声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很害怕这个男人,怨恨这个男人,但是又不得不容许这个男人靠近她,亲近她。她想不明白原因,但是刚才那么恐怖的时候她都没有舍得推开他,她想自己一定是被这个男人吓破胆了。颈后忽然一凉,一颗泪珠顺着她的颈窝滑进肩胛骨里,而后晕湿皮肤消失不见。那么大一个男人可是他好像哭了,那么有权势连郡王爷都害怕的一个人,此刻却抱着她浑身发抖。

    萧镇鼎把她抱了起来,往自己房间走去。回声下意识搂住了萧镇鼎的脖子。“……我还没吃饭。”

    拿脸颊贴了贴回声的额头,萧镇鼎说他已经让人在他的房间重新备好饭菜,等她到自己房间里再吃。这个伙房连个落座的地方都没有。之前他无法确定回声的状况,才会让下人也在伙房准备饭食,他担心回声会抗拒他,想让她有些安全感。如果回声能接受自己,萧镇鼎当然更想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等萧镇鼎把她抱回房间的时候,回声已经睡完一觉醒来了。满满一桌都是她喜欢吃的东西,回声拿起筷子就开始吃,毕竟她并没有想明白该如何搭理身边的这个男人。她除了他叫萧镇鼎以外什么都不知道。萧镇鼎便在一旁替她施菜舀汤,伺候着她吃东西,除了偶尔教她吃慢点以外,并不勉强她说话。

    用过饭食之后,回声在浴桶里洗了一个很舒服的澡。从来没洗过这么舒服的澡。她知道那个男人就在屏风前面守着她,她能从屏风里看到他的倒影,可以用手指描出他映在绣屏上的轮廓。沐浴的水面上,回声看着自己的脸,烂了一大块。她真是佩服萧镇鼎。有的时候,连她自己看着这样的脸都想吐。作为请火,她一直觉得自己真美。而在见到了这个漂亮男人以后的回声,却确然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丑陋。她觉得好有意思,于是眼泪便哗哗地往水桶里掉,掉得整个木桶里的水都冷了。

    回声不明白要怎么从这样四面封实的浴桶里出来,所以她泡着冷水又睡了过去。她醒过来的时候,看见自己在一个华丽的大床上,萧镇鼎刚刚帮她擦干净身体,此时正在给她穿衣服。一套洁白,干净,柔软的中衣,穿上它就仿佛躺倒在了大片的云朵里。帮回声盖上被子后,萧镇鼎借着回声用过的冷水简单地洗了下身子。夜深了,他不觉得有必要再把下人找过来全套再来一遍。

    上床之前,萧镇鼎问回声想不想熄灭烛火,想不想把床帘放下来,回声说不想。于是萧镇鼎什么也没做,直接上床坐到了回声身边。房间里燃着宫墙忧的熏香,是一种回声很久没闻过,再闻依旧觉得熟悉和安心的味道。回声在郡王府里的事情,萧镇鼎都已经问过郡王妃和康姑姆了。但是他还是又一句话一句话地向回声询问她这在郡王府的生活。回声睁着眼睛明明很清醒,却一句话也不愿意与萧镇鼎说。勾起唇角,萧镇鼎躺下将回声拥入怀中。回声没有躲避这个怀抱。夜里凉的时候,她甚至还往这个怀抱里钻了钻。

    萧镇鼎一夜未眠,凭着月光静静地凝视着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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