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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二)

    暴雨骤起。雨水首先从乌溶洞的石缝中大片大片地漏了进来。回声一瘸一拐地往前跑,没躲开白蜃族男子手中的刀刃,左半边脸被刀刃划开长长一道血口,鲜血直流。然而回声此刻哪顾得上这个,四肢绵软无力她就手脚并用地往石缝窗洞的地方爬。白蜃族男女在后面追她,眼看着就要追上。大雨滂沱与瀑布融合增大了山石的受力,乌溶洞先是塌圮了半沓石角。

    咯了这么长时间的血,回声故意拖延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刻。曾经读《九天月令》,萧镇鼎教霍声夜相银河之法。彼时萧镇鼎刚从昌宁的战场暂歇回来,便结合昌宁太歇山、大无疆山和飞睇江的地势地貌,用图纸将夜空星宿一一画出,好教霍声容易明白。

    这段时间里回声被锁在花油桶里不见天日,但抬头却能看到从石缝里漏出的星河。那是一条细长的,极长的银河。银河中心风旋涡的浓度越来越大,回声知道在昌宁的大山里,这意味着很有可能会出现雷暴渫雨。他们挑选乌溶洞就是因为此处低洼湿软,可也正是因为乌溶洞的这种特性,使它难以承受激烈严重的暴雨瀑布。白蜃族男女在这里生活太久了,知道此地极少落雨,并已经全然相信乌溶洞是他们的庇护之地不会伤害他们。但是他们忘了,乌溶洞是他们的庇护之地,更是天地之造物,比起人类一厢情愿的归属与信仰,乌溶洞更加承奉的是自然道理与天法智慧。

    乌溶洞此时已大面积倒坍,原本只能容一小儿通过的窗洞豁然开朗。木樨珠串不知何时断了,回声满手鲜血,颤巍巍地拾起眼前的一颗木樨珠攥进手心,而后继续磨着凹凸不平的乌溶石往前爬行。在窗洞口,她看到了瀑布。一口轻灵鲜活的空气被回声狠狠吸进了自己的身体,这一刺激她又开始咯血。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脚,回声转头,正好从天而降一块乌溶石压在了那个抓住她的人身上。回声一点也不想知道死的这个是谁。反正她是死也不愿意死在这片黑暗的地狱里。回声好像在水底看见了那个当初陪她一起从瀑布跳下去的人。哈哈,她来啦。回声抹去脸上的血泪,完全不顾刀刃上的毒液将她的半张脸腐蚀。潇洒地一个头朝下的猛子,她扎进了翻滚奔涌的骇浪之中。

    悄然不见。

    青花别馆还是老样子,开张关铺全凭铁观音心情。刚目送着来看病的人离开,铁观音百无聊赖地用沾了酒水的巾帕擦拭桌台,博袖捋过桌面一角里小刀的刻痕,铁观音停了下来。当年他与霍声打赌,赌谁能让萧镇鼎在他们写过的纸上盖下他的私印,前提是不能向萧镇鼎提出这个要求。霍声在纸上画了一个印章大小的方正图形,问萧镇鼎能不能找个东西用什么把它填满。眼看着萧镇鼎手都摸到私印了,他却不动了。这方方正正的一看就是他印章大小,萧镇鼎猜出霍声在搞把戏,便不肯拿出私印来用。把霍声气得半死。

    铁观音就不一样了。铁观音只说要购买一些特殊药材,那些药材有限制规定不能轻易卖出,他问萧镇鼎能不能帮他。萧镇鼎在了解了那些药物的情况后便在铁观音给他的采买药物文书上敲下了他私章。萧镇鼎离开之后,铁观音炫耀性地朝霍声挥了挥那张盖有私章的纸。霍声没看他,只站在窗口望着上马的萧镇鼎,朝萧镇鼎打空气拳。

    铁观音问萧镇鼎为什么没让霍声赢。萧镇鼎指捻着王军棋,嘴角挂笑,悠悠开口道,这印章盖给他还能做点实事,给霍声就纯粹是瞎胡闹。霍声太嚣张,萧镇鼎偏不教她洋洋得意事事顺心。直至后来霍家被发配雪川禁域,萧镇鼎坐在这张桌前,望着霍声在桌台上留下的刻字良久,喃喃低语,早知当时就把章给她了。

    萧镇鼎担心自己太宠溺霍声对她的成长不好,因此一直都在某种自我控制的状态里。事实上他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的。霍家子孙皆须习武练功,连霍暖看起来娇弱脚底工夫都不算弱,只有霍声一点功底也无。霍声从小练武偷懒,都是找萧镇鼎搭救她替她作掩护,萧镇鼎那时候也不懂事,事事都顺着她,甚至用皇子的身份威压考学的先生。等到他反应过来以后,霍声已经练不出多少武功底子了,可她还兀自在一边得意。

    如今回声出事,铁观音不敢去想,当萧镇鼎再忆起这些从前的种种时,会有多么痛恨自己。人便是如此,当灾厄发生,无论过去的自己做了什么做了多少,都会觉得自己做得有错并为此抱憾终身。铁观音一直是坚定地站在萧镇鼎这边,但如果回声确然回不来了,他倒不太希望日后登基的那个是萧镇鼎。他有预感,让现在这样一个萧镇鼎做皇帝,绝非天下万民之福。

    屈指数别日,忽乎成两年。

    康姑姆是后院子里的老管家,无夫无亲无儿无女,可以说是为宋河郡王府贡献了她的一生。她规矩严厉,容不得差错,平日里不苟言笑,总是一副横眉倒竖仿佛张开嘴便要数落人的模样。但她其实长了一副慈悲心肠,只要下面人不做错事不破她的规矩,她也不会没事挑刺。若是看哪个下人有困难,她往往是府里头第一个肯出来帮忙的。比如她待烧火丫头就很好。

    烧火丫头没有名字,因为被派到小灶台煎药生火,因此府里知道她的人都喊她请火,寓意吉祥些。请火两年前被小郡王一家救上船,脑子就被大水冲坏了。倒是没疯,只是神志不太清楚,记得自己的老家在观世都但是不记得姓甚名谁,记得自己有爹娘有兄妹但又不记得他们的长相,也不觉得她对这些家人有什么感情。怕是都忘了吧。她身无分文,也没有打算回家的想法,似乎对回去的那条路很是恐惧。小郡王一家看她可怜,就把她顺道一起带回了郡王府。请火长相丑陋,嗓音难听,学什么都慢,府里上下都不肯要她,康姑姆便留她在后院做一个烧火丫头,专门负责煎药的小火炉,大的灶台康姑姆也不敢让她碰。

    有药汁火汤要煎的时候请火就煎煎药汤,没事的时候她喜欢拿火来给自己烤麦饼。这儿灶火小,麦饼要烤上一两个时辰才能好。好在请火很清闲,最不怕的就是等。她每天都要做上一扁箩筐的烤麦饼。她自己一个人是吃不完的,但她会把麦饼分给后院下人们的小孩子吃。这些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比较好。

    不似干冷的北方,旦襄行在初夏时节,银河夜髓之可见部分已然盈长而浩瀚。星躇月躞通驰道,波催海立生瑶草。玉阶神女痴苦祷,不求长生却恨少。宵禁时候人都回屋睡觉了,睡不着的请火便会偷偷溜出来,坐在高台玉阶上看星星。小郡王府从外头看起来矜贵安宁,内里其实破事一堆。

    就好比最近,郡王爷的小儿子在青楼醉酒为一乐妓与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结果弄出了人命。若对方是平头百姓倒也罢了,堂堂一郡王哪怕门庭再冷清封地再偏僻再不得宠,也不怕搞不定。坏就坏在小公子失手打死的是薛向海独子。薛向海并非侯王亦非贵戚,但他是当今圣上御前侍奉的人,很得圣人青眼,若论实权可比小宋河郡王这个偏远的亲戚多多了。小儿子被关进衙门秋后处决,郡王妃日夜以泪洗面,郡王爷则愁眉不展无论对谁说什么最后都会叹上一口气。

    请火倒不觉得有什么,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过看康姑姆也这么消沉,请火就跟着她一起难过。再怎么说郡王爷一家都是她的救命恩人。如果有法子的话,她真得想帮帮他们。可惜她一点法子也没有。咬了一口握在手里的新鲜红辣椒,请火默默地叹了口气。她现在身体怕寒得很,哪怕如今是初夏夜里,她也得嚼上一根辣椒去去寒。据康姑姆猜测,怕是两年半之前落水种下的毛病。

    郡王府为了救出小公子,前后打点花去了不少银两。郡王府名声响亮些,其实库里没什么钱,这些打点的银两对于小郡王府来说是笔不小的花销。为了节约用度,郡王妃裁撤了府中不少非家生子的下人。请火无家可归被郡王府收留,日后也不太可能会离开,又有康姑姆可怜她替她作保,郡王妃便没有赶她走,继续留她在府中帮忙。郡王府再萧条,也不至于多她傻子一张嘴和一箩筐麦饼就亡了。

    刚开始还好,请火就在后院帮些忙,除了烧火以外,洗衣裳和庭院洒扫她也能做,就是动作慢些不利索。最近却府里愈发忙不过来了。天算地算,谁能算到府里突然驾临了几位贵客呢。连公子哥儿和小姐身边的小厮丫鬟都拨到前堂上去了,请火便暂时替府里的公子小姐做些外院的活儿,近身伺候她还是做不来的。

    巧又巧了,刚年满十四的修梦小姐今日初来癸水,把修梦小姐吓得不行。她母亲还没来得及与她细说此事,她身边见过市面的嬷嬷大丫鬟现在又被推到了前堂,身边的丫头各个年纪比她还小,房里一群小丫头登时乱做一团。请火似乎知道些什么,又似乎啥也不晓得,捧着一堆脏衣服的她火急火燎地跑去后院要找康姑姆来救人。

    后院前面是郡王府的百花苑,假山林立,河溪交错,初夏时节正一片缤纷灿烂,生机盎然。请火每次进到百花苑来都会迷路,所以她轻易不来这里。但今日太心急,她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就冲进了百花苑,绕着假山河溪连着转了三圈也没找到出去的路。正跑得气喘吁吁,请火才看见迎面郡王郡王妃领着贵客在这里赏花,和她隔着三四步的距离。这是一条极窄的小径,根本转不开让不过来。她记得之前也冲撞过一次客人,那时候被郡王骂得厉害,还被关在黑乎乎的柴房里,教她害怕至今。心惶惶然。

    眼见着贵客被自己府上的下人冲撞,宋河郡王既恼且羞,他压不住脾气只能压低声音斥责下人。“慌慌张张做什么?没见着有贵客在此吗?既然冲撞了,还不快点磕头认错?平时康姑姆没教你们这些吗!”

    请火哆哆嗦嗦地连忙下跪,脏衣服撒了一地,连人脸也没看见一张,就开始朝他们磕头。“小人知道错了,小人知道错了。小人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请火不晓得省力,额头磕在青石板上没几下已经破皮见了血。宋河郡王不耐烦地挥挥手,让请火快点离开,莫要妨碍贵客的雅兴。太好了,请火正愁走不了,她搂起地上一堆衣服,转身就跑,是一点礼数规矩都不知道。

    宋河郡王看得直摇头。不过在面对这些远道而来的贵客时,他马上便堆起了笑脸。“按适才说的,若丢的那人真得在小王的管辖地界里面,小王就算掘地三尺也会帮几位把人找出来。”

    远道而来的贵客们承了宋河郡王的情。只是人一日找不到,他们一日不会放下心来。活要见人。哪怕就是死了,她的白骨他们也要带回去。

    终于跑回后院,请火拍拍自己的胸脯,吓死她了。摸摸红肿擦血的额头,请火十分想找到康姑姆跟她说一说自己的委屈。可是哪里能寻得到康姑姆呢?此时康姑姆正在管理前院的庖屋。郡王很重视这些客人,觉得帮他们做成了事便有机会救小公子出来,是故今晚这顿膳食绝对不能怠慢了。

    找不到人,请火瘪起嘴泫然欲泣,抱着衣服到后院开始搓洗起来。没一会儿,委屈的哼哼声就变成了愉快的小调儿,请火开始哼起了歌。那歌是观世都的小曲儿,好听得很。

    可惜还没到霜荔结果的时节,吃不到旦襄行这闻名遐迩的御果了。宋玉悲倒不是自己想吃,他就是想找个法子逗回溯笑一笑。回溯两年没笑过了,脾气也越发得差。若不是他和铁观音拦着,回溯对萧镇鼎那真是恨不得见一次打一次。虽然没什么证据,但回溯就是极为铁定,如果不是受萧镇鼎拖累,回声根本不会出事。回溯这个人其实轴得很,回声一日找不回,他对萧镇鼎的怀恨便一日不会消泯。

    半年前的一个雨夜,浑身湿透的回溯突然撞进他的房间来找他,双眼通红地告诉他回声的船是在昌宁靠的岸。也就是说,那时候他和回声明明那么近,回声在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方一定日夜盼着自己去救她,而自己却什么都没做。宋玉悲蹲在他面前,安慰他他不是什么都没做,他只是什么都不知道罢了。没想到回溯听完这句以后更疯了,他忽地抽了自己一巴掌,哆嗦着嘴唇痛恨自己为什么不知道。

    后来宋玉悲借助自己在昌宁的势力,探寻半年之后发现,回声原来一直被一对白蜃族男女控制着。那一对男女专门扒取活人皮肤制作绝美裘衣。宋玉悲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告诉回溯,他晓得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但他确实不知如何对回溯开口。后来回溯还是从他底下人的口中知晓了此事。果然,回溯崩溃了。宋玉悲带着回溯和萧镇鼎、铁观音去了乌溶洞。彼时的乌溶洞已经不存在了,乌溶石石性疏软因此易吸水丰润,但是在阳光的暴晒下它们十分容易干燥碎裂,再被山间凛冽的风年复一年日复一年地吹打,早就散成了一阵乌沙。是宋玉悲身边的那五人,熟悉各种地形山貌,从乌沙的形状中找出了当年乌溶洞的所在。

    他们在砂石之下挖出了几副凝固在花油中的尸骸,还有一件正在制作中的人皮裘衣。但是没有发现那对白蜃族男女的尸体,也没有找到回声。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回溯倒在乌沙上,握着那件人皮裘衣长跪不起的样子。那时候回溯已经很瘦了,力气却大得吓人,且极凶。若不是萧镇鼎抬掌将他打昏,宋玉悲也没法那么顺利把他带回山下。

    萧镇鼎说,既然没挖到霍声的骸骨,那就权当她还活着来处理。萧镇鼎是这样的,在与回声还算亲近的人中,他是唯一一个从来只喊她霍声的。这不是因为萧镇鼎在倔强些什么,而是因为对于他来说,这世上从来都只有霍声一个,回声不过是霍声为了活得少些辛苦而化出的名字而已。那日下了一场极大的雷暴雨,连乌溶洞都被冲垮,那么如果回声没死,为了逃生,她一定会跳入江水之中。萧镇鼎下意识地排除了回声被冲入瀑布掉下旋涡的可能性。因为那样的话,回声活着的机会便更剩渺茫。萧镇鼎保持着一种固执的乐观精神。幸好霍声会泅水,他喃喃低语,一遍遍重复给自己听。

    根据当日里暴雨和江洋的流向分析,萧镇鼎与回溯认定如果回声没有死于江中,便是进入了旦襄行地界。于是萧镇鼎和宋玉悲在山麓沿岸派了许多人打听。只有一个船艄公说那几天他还在江篙撑船,自己那船的官客好像是救上来一个年轻的姑娘。宋玉悲问他可记得那官客的音容相貌,行事语言或者其他可分辨的特质。艄公道,他撑船摇橹二十载,别的没有,三教九流的人见过的可不少。他一看便知道那一家官客是乔装的,猜不出什么身份,但是非富即贵。听口音,应该便是旦襄行宋河地带的那地方的人。得到的信息就是这些,宋玉悲以重金酬谢了艄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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