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种很奇怪的生物,当他因一件事而过分自责时,总希望通过别的事情来获得心理补偿。
但是云荷发现,这其实没多少用,她的心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轻松一点。
只是眼下,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去解这道难题了。
便只能自欺欺人地说,可能是因为她救的还不够多。
接下来的几天,她依旧早出晚归,在这个高楼林立的城市夹缝中搜救那些有生命危险的小动物,每天数量不一,偶尔四五只,间或一两只。
只是,走过的街道越多,见到的人间烟火越鲜活,心也越痛。
越痛,便越疯狂。
救助时,她越来越习惯无视一切危险因素,她爬过岌岌可危的废楼,下过狭窄闭塞的通风井,也闯过川流不息的车流,但越疯狂,便越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是怎样一种怪物。
风雨大作,云荷叹口气,将今天碰到的这只奄奄一息的刺猬照旧送去叶听灵的宠物医院。
云荷来得很频繁,奇怪的是,医院那边从来也没拒收过。她猜测过是不是白雪帮自己买了单,或者是叶听灵,或者是白雪救助群里无数善良的陌生朋友,但这种问题深想无益,她鸵鸟似的享受起这种没有丝毫经济成本的便利。
或许是歉疚,她总是来去匆匆,都没有发现医院的前台变成了与她有一面之缘的瑶瑶,是的,瑶瑶跳槽了。
“哎,这姑娘哪里的呀?怎么天天救猫?”有人向瑶瑶打听。
瑶瑶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这妹妹内向,不怎么跟人说话。”
“好吧,果然内向的孩子都很善良。”
云荷看望完她救的那些小可怜,照常就要离开。
瑶瑶立刻喊住她:“等一下,那个……你这几天有没有看见白雪?”
云荷摇摇头:“没。”就算发现了瑶瑶这个“熟人”也没任何波动。
瑶瑶:“啊,好吧,好几天没联系上她了,微信都不回消息呢,你见到她的话让她赶紧联系下我哦,三黄片有人想要领养呢。”
云荷点点头,想要走,又别扭地回过头:“可以借一个发圈吗?”
瑶瑶立刻答应:“好啊好啊。”然后立刻翻桌倒柜找出个头绳:“送你吧。”
云荷接过皮筋在脑后扎了个揪揪,道了声谢便走了。
几个姑娘又开始叽叽喳喳。
瑶瑶则竖起手机咔嚓拍了两张云荷的背影照,带着愉悦的心情PO到了新东家的账号上,她已经在店里的账号下更新了好几条关于云荷的内容了,评论里全是夸赞,果然所有人看美人的心情都是一样的,愉悦又满足。
在颜值和萌宠的双重BUFF下,云荷在网络上收获了不小的热度,引得不少MCN机构私信瑶瑶想要云荷的联系方式捧她做网红,都被瑶瑶愤而拒绝。
又一天,在送完最后一只猫后,云荷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了珍珠湖,公园里静悄悄的,云荷像往常一样就着湖水清洗一番后遥望起西山的明月。
大概每天只有这个时候,心情才略微能够舒畅几分。
可是,难道要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吗?
云荷知道不可能。
但要往哪里走呢?
云荷不知道。
算了,多想无益,还是不要自寻烦恼,云荷跳进了水中。
她慢慢地沉到湖底,然后闭上了眼睛。只留下寻不见的夏虫在漫天的星光下,在徐徐的夜风中不知疲倦地低吟高唱。
突然,这首怡然自得的田园交响乐戛然而止,仿佛被人强制按下了暂停键,“扑通——”的落水声在耳边炸响,云荷骤然惊醒,抬头望向湖面——
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水中!
啧,别又是一只铁桶吧。云荷向上游去,怒气升腾,她今天倒要看看,那虐猫的混蛋到底长什么样。
然而,游到一半她就发现那不是一只铁桶,因为铁桶没有那么大。
长条,连绳,绳子上似乎绑着一个……铁片?湖底太暗,影影绰绰地看不太清。
但云荷有些不妙的预感,她游近了些,预感成真,那真是个人!
云荷无奈至极,怎么都躲到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了还能遇见这种事?
老天爷是有多喜欢给她安排这种二选一的戏码?
她万分纠结,这人,到底救不救?
救的话,因为那个古怪的梦,她喜欢的人必将死去!这不像上次,还有机会让她侥幸逃过一劫。
可不救的话,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就这样在自己面前死去吗?
这毕竟不是猫啊……
突然,云荷感觉不太对,一个人落水窒息,怎么会这样平静?这人不挣扎,口鼻没有气泡,也没有任何身体应激反应,简直就像个死人。
她小心地游过去探了探对方的鼻息和脉搏,然后吓得窜出去好远,尽管有心理准备了,但还是好可怕!
心脏不受控制地扑通扑通跳着,震耳欲聋,但山呼海啸间,云荷却松了一口气——
因为这确实是个死人。
人都彻底凉了,死的不能再死了。
所以她也就不用再做什么两难的选择。
靠,好瘆人。云荷松完气又开始后怕,毕竟也才二十岁出头,再逞强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她摸摸满身泛起的鸡皮疙瘩,看着下沉的尸体又退了几米。
该怎么办啊,要不要报警?
哎,活人她救不了,死人的公道还是要给的吧。
云荷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先将人捞起来再说,她浮上水面看了看,没发现凶手的动静,猜测应该是弃尸后就迅速逃了。
但以防万一,她还是等了大约半小时,顺便思考报警时的说辞,她几乎编造了一千个谎言来设想应对警察的询问,才觉得大概可以做到滴水不漏。
估摸着半个小时过去,湖面上还是没人,静悄悄的,云荷这才壮着胆子游下去,解开已经沉到湖底的尸体身上的绳子,将人拖上了岸。
死人很沉,云荷累得气喘吁吁,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因为亲密接触,她现在满身的血腥气,闻着让人想吐。云荷拿手在鼻子前扇了两下,眼角一瞥,突然发现尸体面部的疤痕有些熟悉——
是烫伤。
大片的烫伤。
她最近也就只在一个人的脸上见过。
云荷秉住呼吸,慢慢过去将尸体脸部的头发拂开——
真是白雪!
可白雪怎么可能会死呢?前几天她不是还好好的吗?
云荷内心震惊,她深呼吸几下,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借着微弱的月色开始仔细检查白雪的尸体,只见那具冰冷僵硬的身体上布满了淤青和伤痕,有刀伤、烫伤、割伤、刺伤……她的指甲被尽数拔去,手臂反生理地曲折着,头皮被扯去部分,另一侧的脸也被划得几乎能够看到骨头。
凶手的残忍暴戾简直令人发指,白雪被折磨地几乎不成人形,若不是她脸上原本那狰狞的疤痕,云荷都怀疑自己是否能认出她来。
老天怎这样残忍,那样一个善良、胆小、自卑但可爱的姑娘,竟被虐待成这样。
云荷愤怒,她突然想到了那个虐猫贼,难道是他?
经验不足,云荷没法根据尸体上的伤口、以及肢体的僵硬程度判断出白雪具体的死亡时间,她或许已经死去两天了,也或许是一天。
但突然间,云荷却察觉到某些异样,她蹲下身,集中视线秉着呼吸盯着白雪的身体,看了半天,终于得出一个更加荒谬的结论:
白雪或许正在慢慢活过来。
像她一样!
她的伤口正在慢慢复原,一些细小的伤口已消失不见,几分钟过去,指甲就已经重新长了出来,那些严重的刀伤烫伤也正在慢慢消失不见,云荷伸手戳一戳,发现她的身体也没有那么僵硬了,正慢慢变得柔软。
云荷猛地后撤,跌倒在地,这个结论比白雪的突然死亡更令她震惊,她怎么也想不到,她再次醒来后竟然会碰到一个同类!
原来,她还有同类!!
云荷先是震惊又是极喜,可她的笑意还没完全展开,就又一点儿一点儿缩了回去,因为她意识到,白雪能死而复生固然是好,可这同时也意味着,她还是要在白雪和她暗自喜欢的那个人中做个选择。
若没有她,白雪本应是在湖底复活的,凶手将她捆得那样紧,她就算复活,也必将一点一点窒息而死。
可偏偏她将她捞了上来。
胸口像是破了一个洞,冷飕飕的风止不住地灌进来,云荷手脚冰凉,感觉吐出去的气都要结冰。
她捂住眼,开始流泪。
她真的没法救啊,她知道这是个年轻的、善良的、可爱的、勇敢的姑娘,她已经遭受过许多伤害,不该再为自己的爱情陪葬。
但是,她喜欢的那个人也很好啊,他是个负责、专业、正直且温柔的医生,他救过许多人,未来也会救更多的人,他也实在不该因为自己的所谓善行而丧命。
云荷在心里比较着,权衡着,找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自己,譬如她喜欢的人是医生,他活着更有价值,譬如白雪已经不是正常人了,就算她再死一次,很大概率也会像自己一样再次复活,而医生不会。
但只有云荷知道,真实的理由,仅仅是因为……医生更重要罢了。
这一刻,她无比清楚地知道,因为人比动物重要,所以她冷眼看那些猫死去,因为医生比白雪重要,所以她要让白雪再死一次。
其他的,不过都是借口罢了。
云荷抬头冷冷地看着远山,那里并没有明亮的灯火,只一轮残月挂着,一片暗云走过,月亮被遮挡,天光骤暗的那刻,云荷脚一蹬,便自私、残忍又绝决地将白雪的身体重新踢落湖中。
“扑通”一声,湖中的星月支离破碎,云荷只觉天旋地转,她的世界也就此倾覆了。
彷佛是终于忍受不了自己那已经腐臭不堪的灵魂,云荷骤然俯身,趴在岸边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