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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殉国

    天色惨淡,风雨欲来,白日漠然遥临着大地,俨然一座荒城。

    城外大军压阵,乌沉沉一片尽是玄甲黑袍的兵士在此扎营,风中夏字军旗猎猎作响。

    楚越提着长枪站在城楼上,举目四望,孤立无援,已知困兽之局。

    叛军与夏国联合,大昭将士节节败退。

    明明是桃李年华,她换上厚重的战袍接管了这座最后的城池,风沙、战火与磨难已在她清丽的脸庞上爬出纹理,一双明眸历经世事却未蒙尘,点漆如墨。

    也曾千娇百宠,是父兄视若珍宝的掌上明珠。

    一朝国破,被枕边人背叛,她从深闺中娇生惯养的公主一夜之间成为亡国人,亲眼目睹至亲被一箭穿心,烈火烧尽她自幼生长的宫廷,流离奔逃在破碎的山河。

    如今这颠沛的日子终于要到了尽头。

    夏国将领给了三日期限投降,像是给皇族的最后一点体面,更像是羞辱。

    眼看明日将至,到来的却不会是希望的黎明。

    残兵败将毫无还手之力,雍城百姓死的死了,逃的逃了,留下来的,都是无处可去的老弱妇孺。

    封城,无疑是一点点消耗着城中所剩无几的存粮。

    楚越呼了一口气,有那么一点冷,明明还没有入冬。

    她闭上眼,预感阴云笼罩,偌大一个昭楚,也要在死守的雍城被赶尽杀绝了吗?

    向漫天神佛求一个奇迹,渺无应答。

    。

    冷月寒宵,夜深的僻静巷子迎来了客人。

    云锦软靴轻捷地越过青石板,楚越抱着沉睡的孩子拐进阴暗的角落,她抬头看着月轮将满未满,忽而想起明儿就是十五。

    眼看就要中秋,雍城的百姓,怕是没有过节的心情。

    和谁答应了要一起赏中秋月,年年未成,如今她又要失约了。

    苦笑着挥去脑海中虚幻的愿景,“嘎吱”一声,楚越轻轻推开挂着的木门,走进垂挂着白纸花的破屋。

    “挽娘,你考虑好了吗?”被称为挽娘的妇人估摸三十来岁,哭肿的双眼犹见泪痕,她一动不动,像失了神的偶人,呆呆地盯着旧桌上提篮。

    篮中铺着新洗的棉布,放了一个包裹,妥帖地显露出一个孩童的形状。

    过了半晌,她才点了点头,捂脸发出悲痛的呜咽。

    楚越把怀中孩子交给妇人,挽娘伸手恭恭敬敬接过,抱在手里便不肯再放开,憔悴的双目紧紧黏在熟睡的幼童身上,喃喃道:“小宝,这就是我的小宝。”

    楚越想伸手再摸摸孩子,却怕惊醒了他,贪恋的目光隔空描摹他肖似兄长的面容,“澈儿,你要好好活下去。”

    “姑母不能再陪着你了,以后,要做寻常人家的好孩子。” 她把装了金银首饰的漆匣放在了桌上,骨节分明的手背上道道伤痕。

    收敛起离愁别绪,楚越正色交代挽娘,“子时三刻,从雍城仓房下的地道一直向外走,会有人接应你们,方家是我与兄长的母族,是大昭赤胆忠心的臣子,跟着他们走就是。”

    提起提篮正欲离开,楚越蓦然转身跪下,挽娘也从恍惚中回神,要起身却被她按住,不尽乞求。

    “前朝的事,不必再与澈儿提起,真龙血脉什么的,还不如一生顺遂平安,只求您好好待他。”

    挽娘眼噙热泪,抱着孩子就楚越身前缓缓跪下,柔声细语,却是掷地有声的决绝。

    “殿下放心,今后这就是妾身亲生孩儿,纵使肝脑涂地,妾身也会护小殿下周全!”

    。

    秋高天远,得得得的铁蹄声愈近,听愈清晰,夏国的大军拂晓便在城门口列阵,悄无声息,城中之人没有一点知觉,可见训练有素,秩序井然。

    正是这样一支精锐铁骑踏破了皇城大门。

    “三日已到,交出昭楚余孽,不然血洗雍城!”见城楼上出现人影,传令官的一人一马掠出队列,跑在城门下高喊。

    太阳爬高,渐渐有了些温度,城门依然紧闭,无人应答。

    传令官勒马走了几个来回,又高喊了一遍。

    远处的将领倒是气定神闲,在军前引马踱着步子,看不到面具下的面容。

    楚越面无表情,在城楼上看了许久,黑云压城欲摧,昔日倾颓的皇城,也面临过这般景象。

    她轻声道,“澈儿你看,天亮了。”

    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她十四岁嫁与太子伴读、武信侯庶子赵涉,以为仰慕的少年郎会是她的良人,夫婿却在大婚当夜出走西北,好像那就是一切不幸的开始。

    情窦初开的年纪,她捧着一颗痴心偷偷跟去荒凉苦寒的大漠,为他立下赫赫战功封侯拜将备置粮草战马,在父兄面前说尽好话。

    等来的是一个又一个貌似她长姐楚瑜的姬妾被迎进侯府,侧室的子女每日从她这个一无所出的正妻面前跑过。

    楚瑜早年和亲夏国病死异乡,楚越竟不知自己的夫君还有这般情深。

    等来了成王趁天灾动乱谋反,回京的赵涉与成王勾结,敞开皇城大门,让叛军长驱直入。

    那一场平京大乱,太子身殒,父皇枭首,赵涉用楚越至亲的血写下与她的和离书。

    而后虎视眈眈的夏国趁大昭内乱,一举攻破薄弱的边防,侵占西北大片领土,并不断向中原行进。

    成王的皇位还没坐热,便被无坚不摧的夏国铁骑踏破宫门,又是反水的赵涉手笔,他与敌国里应外合,要这昭楚皇族为他的心上人陪葬。

    楚越幸而出逃,跟随外祖父做一名隐姓埋名的行商,与脱逃的皇兄们筹划复仇、东山再起的计划。

    也曾孤身潜入敌营,手刃叛徒赵涉,将他曝尸荒野,告慰父兄亡魂,虽然身受重伤险些没了半条命。

    也曾扳回一局,但卷土重来的夏国势如破竹,三日连夺七城,不知是哪位运筹帷幄的高人坐镇。

    最后只剩下一座雍城。

    守护楚越的人悉数战死,也轮到她站出来,终结生灵涂炭的战火。

    地道应该完成了自毁,唯愿挽娘能带着昭楚最后的血脉逃出生天。

    今日她脱了铠甲,换上麻衣素裙,洗不掉每一根头发丝都裹挟着的血腥气。

    楚越让仍坚守岗位上的守卫升起吊门,自己缓步下楼。

    突然间,传令官一震,随着“咔嗒咔哒……”的铰链转动声,雍城的城门,终于向内开启了。

    和他们预想的不一样,没有士兵押送,没有叩头祈求,只有一个白衣白裙的女子怀抱孩子,形如缟素,身后空无一人,慷慨凛然,天地同悲。

    楚越抱着襁褓中冰冷的死婴,千军万马前未有惧色,一步步走出城门,直到停在为首的将领二十尺外。

    楚越抬头朗声道:“昭楚嘉和,携先太子幼子在此。”

    “今天下不治,百姓流离,大昭气数已尽,愿以昭楚皇室之血,换雍城百姓之性命。”

    夏军行列中队形似乎变换,一道黑影正策马疾驰奔来。

    楚越单手抚上腰间刀柄,惨然一笑,挥刀刎颈,刀锋穿透皮肉躯体的声音微不可闻,却在骨肉传响间历历可辨。

    那是她兄长送她防身的生辰礼,没有装饰华而不实的珠宝,而是精钢薄刃,削铁如泥,今日第一次试刀,果然利落。

    原来死去是如此简单的事情。

    疼,有点疼,很快就会不疼了。

    热血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冷却,意识飞速随着生机消散而模糊,似乎听见谁在唤她的名字,原来在这般绝境还能有旧识,不过是谁都不重要了。

    十数年的天家教养不曾弯曲她的脊梁,楚越以为自己会倒在坚硬的地面上,却倒在了一个宽厚的怀抱中。

    “嘉和!”来人终究晚了一步。

    是兄长来接我了吗?

    楚越笑着,堕进永眠的美梦。

    人之将死,往事涨潮,这些年国破家亡,颠沛流离,随着温度一寸寸褪去,故人面目清晰又模糊,其中谁的面容一如儿时温柔笑着,朝她伸出手,她要这样跟着他们走,就此沉沉睡去。

    如果可以重来,这一生的恨与憾,都不要再相干了。

    。

    庆献三十一年秋,大昭嘉和公主楚玥殉国,年二十四。

    大昭,亡。

    。

    连日大捷,雁翎军收割大昭残兵势如破竹,眼下只剩一座雍城,因地处天险,易守难攻,传言最后一位昭楚皇孙便藏匿其中。

    那又如何,过了今日,便再也没有大昭。

    怀着隐秘的愉悦,雁西楼望向紧闭的城门,无论城中人开不开门,他都要血洗雍城,用那位皇孙作为大夏一统江山的第一道祭礼。

    可是事与愿违。

    自那白衣女子出现,雁西楼隐隐就有了不好的猜测,直到她抬头,露出熟悉的眉眼。

    他千方百计要找寻的人,如何出现在了此处死地?

    雁西楼惊慌地策马奔向楚越,却晚了一步,竭力扑向她想要抓住刀锋,只能去捂颈间止不住滴落的鲜血,洇染她的衣裙,在白衣上绽开朵朵红梅,刺痛他的眼球。

    刀锋同样划破他手掌,与怀中女子的的鲜血交融凝固,多么讽刺。

    他铠甲上夏国雁翎军的纹样如此鲜明,她手中佩刀上昭楚皇族的图腾又是如此刺目。

    为何就晚了那一步?

    于是千万夏国将士目睹了他们平日不假辞色的王,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失态,紧紧抱着一具冰冷的尸体,发出野兽失去伴侣时那般悲痛的低吼嚎叫。

    。

    留月宫中停了一具冰棺,睡着夏王雍城兵败的故人,这是来往的宫人心照不宣的禁忌。

    年轻的夏王在同胞血亲中杀出一条血路,踩着兄弟们的性命踏上王座,手上沾的血多了,站在那里,便有一种阴冷肃杀的气势。

    他率领雁翎军踏遍了大昭王朝,江山易主大夏,却在版图尽数收纳的那一天,几近疯魔,抱回一具尸体,寻遍前朝与大夏的太医、巫医,传唤来医治一个治不了的女人,连前朝余孽也不追查了。

    传说寒玉为棺,其石髓可保尸身不腐。寻常玉石难有容人大小,寒玉石髓更难得,雁西楼却寻来了人高的整块矿石,命工匠三日之内赶制出成品。

    日日雁西楼下了朝,便趴在棺上说话,那般温柔缱绻的神色让路过的宫人都有些毛骨悚然。

    偶尔有大胆的宫人往清透的寒玉棺里瞧一眼,惊艳那是个倾国绝色的美人儿,平静苍白的面容在药物浸润下仍然灿如春华,皎如秋月,难怪夏王如此念想。

    没有人敢说她死了。

    雁西楼说是明君,又暴虐无常,砍了太医的头只因他们说治不了死人,罢了重臣的官只因他们劝选妃来替代她。

    渐渐也没人再敢提起棺中人来,若不慎涉及了此人,平日里一个沉静勤政、励精图治的好皇帝,便会变得乖张暴戾。

    但依然有人往枪口上撞。

    白眉老迈的僧人看着雁西楼,慈悲眼目中尽是怜悯。他深施一礼,朝御座之上说道:“陛下,人世轮回,难有圆满,天命如此,不必执着于已逝之人。”

    金碧辉煌的殿堂,因为寒玉的低温而出现了阵阵雾气,穿着紫金龙袍的青年缓缓站起身,神色隐没在雾气中晦暗不明。

    “大师,你说顺应天命?”他发出讥讽的笑声,抬头望去,目光穿过穹顶落在更遥远的地方,落在所谓的“天”上。

    “天命说我此生潦倒多灾,无缘权贵。我与天搏,与人弈,从烂泥里爬到了王位上,谁信这天命?”

    曾经他一生耿耿于怀的签语,被女孩抢过折断,笑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单单说权贵,我便与你有缘。”女孩倨傲地扬起小巧的下巴,“整个平京还有比我更权贵的人吗?”

    有缘人的笑容已化作幻影,再不能出现在雁西楼面前。

    僧人叹了口气,“逆天而行,必有代价。人死不能复生,陛下还需惜取眼前。”

    雁西楼眼睫颤抖,无法掩去眸中疯狂的情绪,“我就是天,我要她活,我就要去地府把她的魂拘回来!”

    佛家、道家、民间通灵的能人异士都被请到了皇宫里,不少装神弄鬼之人也混进来讨赏,全都无功而返。

    凡人到底是肉体凡胎,找不到一个手眼通天的人,遑论与阎罗争斗?

    日久无望,常有夜晚年轻的君王醉倒在寒玉棺上,口中念念有词。

    “我还没带你去游山玩水。”

    “我还没和你过一次中秋。”

    ……

    他自欺欺人地妄想着不存在的未来,旧梦在每个深夜突破记忆的岩层,一次次重演着那天的雁翎军如何兵不血刃,一统大夏。

    怀中如何从温热到冰冷。

    她如何失却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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