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到周均的目的是春景酒楼后,萧况逢已经尽全力一路策马赶来,可看到酒楼被大火吞噬之象,仍是来晚了一步。
刚刚那一刀,只差分毫就能置人于死地。
浓烟之下,看不清周均的神情。
在确认薛云妙的安危后,萧况逢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周均的动作,注意到旁边地上躺着的少年,眉头微微皱起。
他怎么会在这?
“萧况逢……我知道你,职方司郎中,功名赫赫的萧大人。”
周均语气毫无起伏,冷冷道。
萧况逢收回目光,“周均,你若有冤屈可同我说,不要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什么是无辜之人?我唯一的亲人被你们这些官宦的车马践踏,可偌大的京城我却连伸冤的地方都没有,这里谁无辜了?有谁能说自己无辜!”
“那你杀他又能有何用。”
萧况逢一字一句:“杀他一人,官宦还在,冤屈还在,你亲人地下之魂仍旧不能安息。周均,你若信我便停手,我替你还冤。”
“……萧大人说的好听,可你扪心自问说的这些能当真。”
“能。”
不等周均说完,萧况逢给出回答。
周均一愣。
“你信,我便能。”
在旁人眼中,萧况逢杀伐果决,人人都怕他暴戾恣睢,是个极其凶狠之辈,可谁能想到竟有朝一日能从他的口中听到这些话。
冤屈?他这样的人竟然也在乎别人的冤屈吗?
周均当然不信,可看着那双异瞳,心中却冒出一个声音告诉他:眼前之人可信,可靠。
“周均,不要让你的亲人白死。”
他扭头看向地上的少年,苦恨充斥着满腔胸膛,却无一处能发泄的地方。熊熊烈火无情地燃烧着,噼啪作响,将漆黑的长夜映得殷红,让他想起小孙子死的那一日,血也是这样红。
周均苍凉一笑,无力地垂下手。
“先出去。”
萧况逢走到薛云妙跟前,解开手脚的绳子,转身蹲下让她趴到自己背上。她虽有犹豫,但迫于火势危机,只得伸手伏上宽阔的背脊。
将薛云妙背起之后,他又跨步到另一侧,将地上少年提起来。
周均紧随其后,几人狼狈不堪地从火海里钻出去。
潜火兵早已就位,忙乱地拿着唧筒灭火。领头的王猛急得满头大汗,一边泼水一边大喊萧况逢的名字。
娘的,他就没见过这么莽的人!那么大的火居然说冲进去就冲进去,这分明是不要命啊!他要是就这么死了,自己该怎么跟萧陇那家伙交代啊!
这时大门前忽然出现几道身影,王猛眼睛圆睁,“萧况逢…是萧况逢啊!快来人!!”
他大跨步跑过去,刚要开口说话,身体猛地被一具重量压住。
“你这臭小子往我身上扔什么东西了!”
“你先看了再说话。”
萧况逢丢下这句,两手护住背上的薛云妙,脚步一转走远。
“什么玩意儿……”王猛嘀咕着低头一看,话音卡在喉咙里。
这不是……
他失声:“殿下!您怎么在这啊!!”
王猛撕心裂肺的声音响彻夜空,萧况逢没有搭理,向护卫叮嘱了几句后,命人将周均带往刑部。
护卫点头应下,忍不住瞥向他后背。
那女子挡着脸,不知道是谁,但是能上萧大人后背的人……
一定不是普通人!
他想着转回头,结果对上萧况逢幽冷的眼睛,吓得浑身一哆嗦。
“属下这就去!”
人带着周均走远了。
“萧大人,你放我下来吧…”
周围那么多人望着,薛云妙有些不好意思,遮掩住脸,小心翼翼拉了拉萧况逢的衣衫。
他起先当没听见,等薛云妙重复了几遍后,才将人放下来。
“没有哪里受伤吗?”
薛云妙摇摇头,凌乱的发丝随着脑袋晃了晃。
“我还以为大人今夜不会来了。”
“军务缠身,抱歉。”萧况逢凝视着她的脸,“你一直在等我?”
“我……”她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解释,总不能把李宛童供出来说是被他骗了才会等他。
说起李宛童,她一愣,“对了,李公子!他还在酒楼内!我们赶紧去找他……”
她急忙忙转身,结果李宛童就蹲坐在王猛旁边,一只手戳着对方表情呆滞的脸。
“起火时他就跳窗逃出来了。”
知道她还要问什么,萧况逢继续道:“那时薛洄也想冲进去救你,被李宛童打晕后叫下人送回了薛府。”
怪不得她一直没瞧见哥哥的身影。
幸好哥哥没有鲁莽进来,否则若是激怒了周均,就不只是现在这个下场了。
“这里的火势有王大人盯着,我送你回薛府。”
萧况逢走到前面,身形忽的一晃,薛云妙下意识去扶,指尖却摸到一片黏糊滚烫的液体。她连忙拉过对方的手,才发现萧况逢的掌心血肉模糊,全是大火焚烧留下的痕迹。
她瞳目一颤。
“是……刚刚留下的?”
那双眼睛望向萧况逢时,他觉得浑身如同被泡在暖泉里,暖意充盈着胸膛。被她捧着两只手纵使鲜血淋漓,也丝毫不觉得疼。
“你……”声音微哑,“你担心我?”
薛云妙焦急,“你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我自然是关心。”
从火场出来时并未遇到什么情况,难道是进来之前?
她想起原先被碎石木块堵住的大门,不敢置信问:“那些碎石……是你用手挖开的?”
“挺轻的。”
“……”薛云妙咬住嘴唇,心中酸涩。
明明决定了这一世不要让他受伤,可这才几日萧况逢就因自己伤了两只手,要是以后拿不了剑,那她要做什么才能弥补啊。
“以后不要这样了。”
萧况逢神色一僵,“我救你,你不高兴?”
“萧大人,我不想亏欠你。”
“这不算亏欠。”
“可于我而言就是。”
薛云妙含着盈光的眼睛望着他。
萧况逢很少能有这样与她对视的时候,以前都只是远远的,或是她近在咫尺却避开自己的目光。他头一回发觉,眼前人竟也有如此坚决的时候。
可这份坚决,是为表愧疚之意,还是为与他撇清关系?
萧况逢眼中的温度逐渐冷下。
“我救你,你觉得是负累,那如果今夜进去的人是萧玉堂,你还会觉得亏欠吗?”
薛云妙怔住。
一字没有,答案却很明显了。
萧况逢冷笑一声,紧紧握住的手淌下滴滴鲜血,宛如自虐一般,恨不得现在就去把萧玉堂剥皮抽筋给杀了。
“那便亏欠吧。”
亏欠到永远也还不清,岂不是更好。
薛云妙无奈,“萧况逢……”
“来人!”他转过身,“送薛小姐回府!”
脚步扬长而去,不肯再看她一眼。
*
薛云妙被侍卫护送回到薛府,一进门就被娘亲拥住,对方抱着她,哭得泣不成声。
薛钊守在一旁,待薛母恢复冷静后方才出声询问她原委。
得知高知明与周均一事,神色凝重起来。
高知明确是礼部中人,但他并未听闻过此事,若周均所言属实,那他必是来过礼部,可自己却一无所知。
以高知明一人之力瞒不住,是有人在助他啊。
“爹,您可否帮那老者?”
薛钊摸摸她的头,“放心,爹会去查明的。”
薛洄还在昏迷中,可见李宛童那一下打得有多重。但本意是为了保护他,所以薛钊也认同此做法,不仅没有生怒,还思忖着哪日该上门道谢。
看过哥哥后,薛云妙回到卧房。
她靠坐在床榻边,在春鸢替她擦拭沾血的双手时,心里回忆起刚刚遭遇的一幕幕。
她说不想亏欠萧况逢是真,却并非是因为怕他。
萧况逢前世落到那种地步与自己逃不开关系,所以要救他,自己只能跟他减少牵扯。
若是可以,也不要成婚了。
谁叫她与萧况逢……本就不是良配呢。
再加上她现在更担心的是薛家灾祸。酒楼起火后萧玉堂就不见了,她被打晕时看到的那片梅花纹……在萧玉堂的衣袖上也曾看到过。她不敢确定周均放火和萧玉堂有没有关联,但对方一定知道些什么。
他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否则不可能那么顺利地登上皇位,也不可能轻易就毁掉爹爹几十年在朝为官的根基。
萧况逢对她说过,爹爹是自愿认下了罪名,但她知晓爹爹的为人,绝不会做出祸乱超纲之事。
这背后一定是有人胁迫,或许是别人,或许……就是萧玉堂。
“小姐,小姐?”
春鸢的声音忽然将她唤回神。
“从刚刚小姐就一直皱着眉头,可是在担心二少爷?”
“……春鸢,你觉得萧玉堂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姐怎么忽然提起萧公子了。”春鸢虽然疑惑,但也如实回答,“萧公子风流清雅,全京城那么多姑娘小姐倾慕,自然是顶好的。”
“他可有哪里奇怪的地方?”
“这……小姐都不知晓,春鸢更不知道了。”
这下又陷入僵局了。
“哦,好像是有一件。”春鸢忽然道,“京城都知道萧大人是长兴侯早亡的妾室所生,但春鸢以前却听一位老嬷嬷说,萧大人其实是长兴侯捡回来的孩子。但这也只是传闻,后来那位老嬷嬷去世后,春鸢也没有再问过了。”
“捡回来的……”
薛云妙陷入沉思。
她心里想了太多事,彻夜未眠。
第二日清晨,早早起身洗漱,刚走出门便撞见薛洄慌慌张张跑过来。还没开口,手就被人拉住被迫转了两圈。
“有没有烧到哪里?头发呢?手背呢?”
被他这么一转,薛云妙彻底清醒了,无奈笑道:“哥哥。”
“哎呀先别喊哥哥,快告诉我有没有烧到哪里?”
“我没事,你知道我最怕疼了,要是受了伤哪里还笑得出来啊。”
薛洄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你没受伤就行,我的命可以勉强保住了。”
“哥哥这是何意?”
“哈,哈哈……同你说个坏消息。”
他笑得尤为惨痛,一张脸皱巴成苦瓜模样。
“咱大哥,要从书院回来了。”